清晨的阳光微微刺眼,让人感到几分暖意。苏勒离开湖边,低头向东紧走几步,侧身从房屋间的小巷拐入到一条胡同之中。
老北京城的胡同基本都是东西走向,两侧的房屋背北面南相邻而建,大小不等,多是一进或者二进的四合院子,四进以上的大院被称为“大宅门”,居住其中的必是达官贵人。
一座座宅院连接起来,中间留出的道路便形成了北京城独有的胡同景观。
因与后海北岸平行,所以苏勒现在所走的这条约三、四米宽的通道被取名为“沿儿胡同”,这便是后世有名的“鸦儿胡同”,里面一套普通的一进院子被炒到动辄数千万元的价格。
沿儿胡同长近两里,在北京城中也属罕见,苏勒的家距离胡同东口仅十余丈,毗邻鼓楼斜街。
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各处院门紧闭,身处幽深的巷子中,少年却有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在后世,鸦儿胡同因为位置绝佳,很多房舍竟被逐利之徒改建为酒吧夜店,华夷混杂终日喧嚣,再不复如今静匿恬淡的景象。
绕过几处堆在路边未及运走的杂物,苏勒来到自家门前,一座普普通通的单进院子,虽是不大,却颇为齐整,院墙上的屋檐无丝毫破损,檐头间常长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显然屋子的主人对自家门脸颇为在意。
未等苏勒上前叫门,一个尖利的声音便大叫道:“小爷回来了!”
随即“吱呀~”一声,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从打开的门缝中探了出来。
“小爷回来了!”
仿佛确认似的,“猴子”又喊了一遍,连忙大开房门,低头哈腰地闪在门边。
此人是苏勒身边的小厮,名叫孙二狗,乃是城外庄田上孙管事的二儿子,已经年满十三。
新年过节时,孙管事带二狗来给主母磕头,央求到家中当个仆役,苏勒的母亲见他与儿子年岁差不多,又有些伶俐,便勉强收下。
孙管事千恩万谢地作过揖,也不与儿子说话,出门急急去了。
结果当日吃午饭时,苏勒母亲李佳氏便心中暗悔。谁曾想到这么一个瘦小的崽子,身高不及儿子的下巴,眨眼功夫,竟搬家似地往喉咙里塞进了七、八张烙饼,看得众人瞠目结舌,不知道他的肚子如何填得下这么多吃食。
苏勒也不睬他,迈过门槛,先看北边正屋,见窗户支起,知道母亲已经起身,便转头走向东边。
孙二狗跟在他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支鸡毛掸子,为主人拂去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小爷练武真是勤奋,日后定能当上大将军,只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院子是标准的一进四合院样式,长宽各近五丈,北边是正房三间带两座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南边倒座房四间。
庭院中间立着根索罗杆子,空地上都铺着青砖,打扫得干干净净,东南角种着棵枣树,树下摆着几副石锁石担、一只装满沙子的人形皮袋,兵器架上只放着把雁翎刀。
苏勒走到树下,先舒腰弹腿,活动完身子后,便拉开架式,打了一套劈挂拳。
昔日浑河血战,三千名震天下的戚家军余部以寡敌众,后援断绝,在给予数万后金军极大杀伤后不幸全军覆没。
后金一方也有雅巴海、布哈、雅木布里、实尔泰、旺格等多名将领战死,士卒伤亡不下四千,实在是一场地地道道的惨胜。
这种“胜利”,要是多来几场,就凭后金那点丁口,仗也就不用再打了。
戚家军在战场上顽强的作战意志和凶悍搏杀给心有余悸的后金军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其中便包括这种名叫“劈挂拳”的搏击之术。
后来,通过其它被俘的大明官兵,满洲战士中的好武者,也逐渐学会了一些中原的实战搏击技巧,并流传了下来。
传言曾经的“满洲第一巴图鲁”鳌拜鳌少保,便将“十三太保横练”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浑身皮肤坚韧得如同一层牛皮,寻常刀剑轻易伤他不得。至于这传言到底是真是假,那就无人知晓了。
不过,苏勒对这种说法是嗤之以鼻,先不说科学不科学,岂不闻“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鳌拜真要是像传言中那样能“刀枪不入,生裂虎豹”,那康麻子带着一群小侍卫能制得住他才怪!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劈挂拳拳路大开大合,讲究长击远打,等闲难让敌人近身,十分适合战场群斗,因此才被戚爷爷采用,命军中士卒练习。
少顷,一套拳脚打完,苏勒已是面皮微红,额头隐见细汗。
他稍歇几息,转身又从木架上取下那柄雁翎刀,右手握住刀把,徐徐拔出。
只见这刀长不足三尺,刃长二尺有余,刀身略宽,背厚约三分,刃薄如纸,上面还留有一些细碎的格斫痕迹。
与寻常兵器不同的是,此刀于刀尖处有三寸反刃,刀身双面共有四条血槽,内里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暗红色的斑点。
这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战场凶器!
苏勒的先祖便是用它上阵博命,也不知这把刀曾经沾染过多少大明忠勇将士的鲜血。
双手持刀侧身后举,刀尖斜斜指天,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他心头,这是这具身体曾经千百次练刀的记忆。
虽然此刀让苏勒心中不喜,一时间却没有太好办法,一柄打造精良的战刀价值不菲,换用新刀也需要一段适应过程,目前练刀只好暂时用着。
凝神屏息,苏勒突然大喝一声,左膝迅速前曲,全身力量随着腰身扭动猛然爆发,空气中传出“呜~”的一声嘶鸣,手臂早已挥刀急速向下斜劈。
不待招式用老,少年扭转手腕,双臂肌肉高高贲起,刀光一闪,反手向上回斩,随即收刀后退,不等这一步退完,突然又猱身前冲。
“喝!”少年脖颈两侧青筋冒起,脸部变得扭曲狰狞,他拼命压榨出身上残存的所有力量,执刀猛然向前疾刺,这一招式凶悍至极,身体随刀扑出,再不留任何余地,不是敌死,便是己亡!
苏勒停下大口喘息,脸上淌下热汗,刚才使完这三式刀法用时不足两息,但瞬间的全力爆发却让他感到十分疲累。
这便是战场上杀人的刀术!基础就这三式,简单实用,毫无花哨,可以说只要是看过几次的人,大多都能学得有模有样。
但你若无人指点,不懂得正确的发力技巧,也没有经过千次、万次的练习和自己领悟变化,上得战场,便等于白白送掉性命。
准一分,生!慢一瞬,死!
苏勒小心地将长刀插回刀鞘,随手放回木架上。孙二狗急步上前递上毛巾,噤口不语。
他脸色有些苍白,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主人练刀,但少年的凶悍还是让二狗心中十分畏惧。
苏勒擦干汗,见大丫鬟红姑端着一盆水从北房中出来,知道母亲已经梳洗完毕。
他将毛巾掷还小厮,不再去抱摔人形皮袋,做了几个拉伸放松的动作后,就到北房去向母亲请早安。
满族人素来重礼,族内古风中本就有尊上、敬老、好客、守信等美德,入关后又接受了儒家思想,恪守“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形成了一整套非常严格繁琐的礼仪。
“礼多人不怪”就是指这些满族的规矩,越是高门大户,就越是从小严格教导,行为举止不敢有丝毫差错,生怕露了怯,让别人笑话没有家教。
苏勒所姓的赫舍里氏,乃是望族大姓,但他家却只是其中的远支庶族,打小要求并不特别严格。
来自后世的他对打千儿、跪拜礼这些动作,尽管也会做,但内心其实十分抗拒。
苏勒挑开棉帘子,迈过门槛,见母亲李佳氏正坐在屋内北边炕上,用尺子量着一块布匹,并没有注意到儿子进来。
李佳氏年近四十,梳着一丝不乱的团头发髻,只扎着根乌木簪,身穿一件月白色素纹衬衣,细眉细眼,面容温和沉静,嘴角微微吊起,看起来像是永远都噙着笑。
但苏勒却知道他这一世的母亲内心有多么的刚强。
乾隆十四年(公元一七四九年)大金川的土司莎罗奔向朝廷请降,历时两年的金川之战终于收兵止戈,大军搬师回朝,苏勒父亲穆齐贤所属的健锐营也随主帅大学士傅恒回京。
眼见得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不料军士们送回来的只有穆齐贤的兵器甲仗,和一罐子骨灰。
关于父亲的死因,送回遗物的军中好友只说了含混不清的四个字:“归途病殁”,便匆匆离去。
在苏勒童年记忆中高大强壮如山,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安全的阿玛,就被装在了那个小小的罐子里面。
少年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是多么的悲惨,孩童满心的欢喜顷刻化作刺骨的冰冷,有一瞬间他又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楞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呆看着姐姐尼楚贺放声大哭。
身着盛装的额涅在亲友们的哭嚎声中一言不发,直着眼睛接过罐子,供在正房西边,祖宗的灵位旁。
她转身回到里屋,再出来时已经换上素衣,手上拿着一把剪子,当着众人的面,“喀嚓”一声,便铰掉了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