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着马匹代步,一干人巳时(上午9—11点)过半就由北至南纵贯丰台,到达青龙湖镇,苏勒家的庄田便在西边的谷积山脚下。
青龙湖镇因镇东的青龙湖而得名,在后世这里是北京南郊有名的森林公园和重要水库。
几个人并不急着去庄子上,牵着马沿湖畔缓缓行走,欣赏岸边美景。
待马匹歇息片刻,苏勒等人拿出绒布为它们湿漉漉的身子擦干汗,然后取下鞍边挂着的料袋,用手将里面的干草麦麸搅合均匀后,才挂在马脖下面,松开嚼子和肚带。
马儿跑了一上午早已饥饿,见到美食当前,立刻埋头就是一通苦嚼。那随从又从怀中摸出几块豆饼,细细掰碎了喂给它们。
诸人只让马儿吃了个半饱,不顾它们喷着响鼻抗议,上前收了料袋,依旧挂在鞍边。
马是一种娇贵的动物,每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饮水进食。如果是战马,夜间还需加喂精料,蓄养马力。通常远距骑乘后不能立即给马饮水,也不可喂得太饱,否则便易生病。
照料好马匹是门精深的学问,平日里莫日根不厌其烦地训练他们,如今基本的喂养洗刷已经无需交由马伕去做。
又歇了一袋烟的功夫,几人才让马儿去湖边饮水,然后牵到树木旁边把疆绳栓高,让马脖扬起,帮助它们消化刚才吃下的食物。
直到此时孙二狗才从后面追赶上来,毛驴奔跑速度虽慢,却长在吃能苦耐劳,远不及战马那般精贵,堪称吃得少干得多的典范。
二狗在驴背上中气十足地高呼:“少爷,我先赶回庄子里去报信!”说着也不停下,径直奔向远方庄子。可怜那小毛驴,不但草料没吃着,连水也没能喝上一口,便又被揪着耳朵赶路。
必可塔问随从要来弓箭,对着湖边的芦苇丛中比划,似乎想射只野鸭。达春催促他道:“还是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几人解开疆绳,也不上马,就这么牵着向西走去。
青龙湖镇位于北京西南部,东接丰台,北邻门头沟,面积近百平方公里,其中山地、丘陵众多,占了全镇三分之二的区域。
镇西北的谷积山属燕山余脉,在山脚下的丘陵间散落着几块平地,面积总共在千倾以上,眼下春耕刚刚结束,去年种植的冬小麦已经返青,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
与华北平原的广袤无边有所不同,此处的田地零散狭窄,乃是利用丘陵间的平地开垦而成,按户数分割成小块,每块便是一处庄田,大小约在数十至上千亩不等。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围绕其间,连接到东边的湖泊中,沿河挖出许多条沟渠,犹如植物的根系一般,把水源引入到两岸的土地里。
苏勒家的庄田约有两、三百亩,南临小河,北边便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和林子,一直延伸到谷积山中,山间寒冷,山腰以上仍是一片枯黄。
以诸人眼光看来,此处偏僻贫瘠,实在不是理想的耕种之所。
赫舍里家族姓氏虽然古老,但族人大多经营文职,无甚武勋,在军中也没有什么人脉。
苏勒的先祖原来不过是旁支中的普通旗丁,为满洲上层贵族卖命厮杀十余年才在旗内封了个分得拨什库(后定名为骁骑校)的小官,入关后跑马圈地时,那些平原上的大片肥沃良田自然没有他的份,只得和一干同僚占了此处无主之地。
好在旗田虽然不能买卖,但也不用纳税,可以世代相传。
在这些田地北边的小坡上,有得几户人家聚在一起,各自以土墙围成院落,房屋多是土木结构,几乎看不到砖石。
这些人家是租种田地的佃户,中间那处稍大一些的院子便是孙二狗的家。
还未等苏勒等人走近,孙管事早领着几个庄客迎出,见到苏勒后便在道路上跪下磕头,口称“小爷”。
苏勒上前令众人起身,孙管事吩咐庄丁将马匹牵下去好生照料,又将苏勒一行人请进自家院中。
说是院子,其实也就靠北边有几间房屋,东西两面都是鸡舍和牛棚,院中到处堆放着柴禾农具等杂物,空气中有股粪肥的味道。
苏勒走进正屋,见屋内狭小昏暗,靠北的炕上铺着芦席,炕头有个木箱,上面叠着棉被等物品。东边墙上供着座神像,除此之外屋中便只有一张桌子,其中一条腿已经短了一截,用石块垫着,还有几把破旧的椅子。
孙管事选了张未瘸腿的椅子,用衣袖擦了擦,请苏勒坐下,命自己的浑家,一个黑瘦妇人出来拜见了小爷,又催促她赶快沏茶来。
闲聊了几句,苏勒在屋内觉得气闷,索性站起身来,对孙管事道:“不如先去田间看看,把近日的事也说说。”
孙管事道:“小爷远来辛苦,先歇歇脚,待午饭后再看不迟。”
苏勒道:“来时有马匹代步,却是不累,反倒想出去走走。”说着便出了门,孙管事连忙跟在他身后。
出得院门,苏勒看见外面来了十余人,有老有少,都是男丁,远远站着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待他看去,都又畏怯地低了头,其中几个年轻人的脸上都新添些伤痕,显然是近日挨了打。
苏勒咪起眼睛,淡淡地问道:“说吧,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孙管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急忙答道:“回少爷的话,咱们庄子上一向太平,周围都是几十年不变的熟人,就算隔得远点的没有交情,见了面那也是客客气气。但不知为何,自打过了年节,便慢慢地有人到庄上来闹事,说是家里掉了东西,怀疑是咱们的人偷了去——天地良心!咱们庄子几十年来,连只鸡都没少过,都是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
“查过没有,是哪里的人?”
“是西边吉兰泰老爷庄子上的人,和咱们隔着几里路,两处庄田。”
“嗯?”苏勒不禁皱起了眉头。
“吉兰泰?你说的是咱们正黄旗内的那个佐领吉兰泰?”达春在一边突然插话。
孙管事恭敬地点点头:“的确是那位老爷庄子上的人,不过小人从未见过他。”
达春沉吟道:“这个吉兰泰我知道,在旗内协助参领大人分管过钱粮之事,平素最守规矩,倒不像是蛮横无理的人。”
周围佃户见几个少年似乎在过问此事,便大着胆子上前哭诉,絮絮叨叨只说自家委屈,求少爷为他们作主。
必可塔听得心烦,大喝一声:“都住口,一个一个说!”
佃户们立刻噤若寒蝉,又恢复了刚才怯懦的样子。
苏勒瞪了一眼这个炮仗,上前一步问道:“咱们庄子虽然不大,老小算上总也有二、三十人,怎么会被别人上门来欺负了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佃户们纷纷欲言,苏勒指向对面一个年约十八的高大青年,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此时倒不怯场了,走出来磕了个响头:“小人名叫高大全,给小爷请安。”
高大全?这名字不错,苏勒点点头,让他起来说话,又说道:“我问你答,别人不许插嘴,你答完后,别人才可补充。”
高大全与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
苏勒便问:“对方有多少人,能把你们打了,是何缘故?”
那青年道:“他们庄子虽然大些,却只有三五人过来找茬,开始只纠缠单独外出的人,后来就找到庄子上来,非要进屋搜查。”
“哦?搜查?”
这话有些出乎苏勒意外,他追问道:“这些人有没有说丢了什么东西?”
“却是不曾说,只是非要进屋搜。”
苏勒冷冷地道:“那你们就允了?”
高大全期期艾艾地回答:“这些人分明是来找茬,我们自然不允,还要把他们赶走,可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现出羞愧的神情。
苏勒把目光转向孙管事,他连忙解释:“俺们庄子上也有七八条汉子,大全和徐胡他们几个能使棍棒,原本是不怕的。”
他眼中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好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结果刚一动手,我们这边的人便被放到了几个,再无力反抗。这是三日前,我上午托人给奶奶带口信,下午就发生的事情。”
少年们皆是一愣,不曾想此事竟闹到了这般地步。
苏勒转身对宜里布说:“你和必可塔先去看看他们伤势如何。”
宜里布点点头去了,孙管事叫了名佃户与他们带路。
苏勒又问道:“打人的那几个你可认识长相?”
孙管事答道:“其它几人都是吉兰泰老爷庄子上的佃户,就是化成灰也认得!但另外有两人却从不曾见过。”
他犹豫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就数这两人最为凶恶,我们的人大都伤在他俩手下。”
“那两人是什么相貌?”
孙管事苦苦回忆:“长相到是普通,身上都披着崭新的羊皮袄子,看上去和常人有些不同,像是……”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但一下子说不出来。
“像是你们身后的那位大爷!”高大全突然插话道。
苏勒等人一惊,转身看向身后,原来高大全指的是那个额尔赫家的随从,此时正从旁边马厩里出来,见十几双眼睛都望向他,不由疑惑地停下了脚步,不知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