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自入关伊始便强制推行“剃发令”,对汉人百姓实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高压政策,但唯独对僧道网开一面。
顺治十二年,龙虎山天师张洪任与全真教龙门派掌教王常月先后入朝觐见年轻的顺治皇帝,双方的会面交谈比较融洽,从此道教便可以不剃发易服。
但这种通融也是有条件的,王常月受命主持京城白云观后,将全真龙门派的装束改为了更接近满族服饰风格的混元巾和三清领,以避免引来清廷的不满和打击。
苏勒久居京城,自然对外表圆圆高高,像顶官帽的混元巾以及窄袖、下摆长及脚踝的三清领非常熟悉。
但是,今天他遇见的这个道人,却是宽袍大袖,直领、大襟、右衽,无一不具有浓厚的汉服特征,再加上他头上戴着的纯阳巾,这更像是大明朝时道士的穿着打扮。
这人的装束说明他不是全真教龙门派的道士,也不大像京城附近的人,有可能是从南方远道而来。
苏勒心中揣测:“既是游方道士,来到京城必然在某处道观挂单,下午他往西而去,莫非就是西便门外的白云观?这样的话,明日倒是要去那里寻访一番。”
既然有了计较,他心中杂念渐渐平息,不久便酣然入梦。
…………
子夜,京城某处道观的静室内,一位面容清癯的道人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此时他双目阖起,似睡非睡,气息悠长,令人惊异的是,随着呼吸,他的鼻孔之间竟有着淡淡白气萦绕。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白气渐渐消失,道人似行功结束,呼吸愈发平缓。
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心有所感,双目骤然睁开,身形只一闪,人便已经出了静室。
这清癯道人到得院中,抬首望向夜空,眼中精芒四射。他刚看了几眼,脸上便现出惊骇之色,只见东方夜空中一颗赤色星辰突显,放出暗红色的不详光芒,威压心宿三星。
“荧惑犯心?”他急忙望向正北,却见紫薇星煌煌烨烨如初,并不见有何异像。
道人心中大惑不解:“妖星诡异现世,逆行侵入心宿,此乃大凶之兆,必不利于至尊!但为何紫薇帝星却又毫无衰弱之状?”
他稳定心神,运目细观北斗,只见破军、贪狼二星仍然迷离,唯独七杀隐隐亮起,与帝星交相辉映,看不出什么端倪。待到目光转向南方朱雀七宿,见众星依旧黯淡无光,不由心中微叹。
道人正欲收回目光,突觉眼前一花,那荧惑妖星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忽一闪,随即隐去,与此同时位于东方穹顶的轩辕主星竟突然大放光芒,璀璨夺目!
他心中大奇,正待细看,突觉心神一阵恍惚,忙揉揉眼睛,稍作休息后凝神遥望,却见夜空中已然云雾朦胧,再也无法看得清楚了。
清癯道士在院子中间思忖良久,心中仍是一片混沌:“吾方来京城数日,天象突生异状,难道世间将有大变,故而示警?”
再沉吟片刻,忽又自失一笑:“从来天意高难问!纵然是王祖师那样道心卓绝的人,不也喟然长叹天数变易,渺茫难测,何况吾等对星相一知半解的凡夫?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
苏勒自然不知昨夜天空异状,一觉睡到卯时方起,他照常先沿着海子边晨跑,然后回到院中开始练习拳脚刀法,只是鞭伤初愈,做动作时还不敢用力过猛。
以前苏勒大多是和巴彦两人一起去书院,也常叫上不远处鼓楼斜街的必可塔,自从那日共同受刑后,路上的同伴便多了起来,少则三五人,多则七八人,一路上勾肩搭背,煞是热闹。
下午武课,莫日根见苏勒回来,对他点点头,然后继续向一干学生传授照顾马匹的方法。
等到下学,苏勒独自一人匆匆往西南而去,饶是他未曾耽搁,也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到达白云观门前。
白云观初建于唐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9年),原名天长观,因元初道教全真派长春真人丘处机奉成吉思汗之诏驻太极宫掌管天下道教,遂更名长春宫,为中国北方道教的执牛耳者。
丘处机坐化后,其弟子尹志平,(对!您没有看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龙骑士!)在长春宫东侧建立道院,取名白云观。
后来长春宫、白云观皆先后毁于战火,清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在原来遗址上重修白云观,现今的整体布局和主要殿阁规制便形成于那时。此后,在乾隆年间又有修缮和添建。
作为全真教祖庭之一的白云观,清时受朝廷尊崇,地位极高,有“天下道教第一丛林”之誉,共有殿堂19座,占地近百亩,规模宏大,每逢节庆均香火缭绕,游人接踵摩肩。
道观山门为单檐琉璃顶,汉白玉雕花石门,檐下额书“敕建白云观”,门前有还有石狮、华表等物。
他此次前来自然没有进去游览的意思,目光四下一扫,见山门处有位知客小道士,便上前左手抱右手,拱手作揖,口里称“道长慈悲”。
后世受影视剧影响,世人多以为道教行礼时口中应念诵“无量天尊”,其实在中国古代从来没有这样的叫法。
道教只有“福生无量天尊”、“功德无量天尊”等这样完整的天尊称号,如果省略掉“福生”、“功德”,不仅极不恭敬,也很不合理,因为“无量”仅仅是个量词,意即无穷,怎么能作为天尊的称号?
那么,“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甚至“无量寿佛”等又是怎么被人们当作道教的见面称呼的呢?
若要追根究底,这事还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评书有关系。当时某位著名的评书大家误将“无量寿福”当作了“无量寿佛”,从而在讲评书时引入,以对应佛教的“阿弥陀佛”。后经与道教人士磋商,又将“无量寿佛”改为“福生无量天尊”乃至“无量天尊”。
因为当时评书影响力大,传播广,加之这样说又朗朗上口,久而久之便传遍了全国,甚至到后来年轻的道人们也接受了这种称呼。
于是“无量天尊”就渐渐成了普遍的招呼方式,而“福生无量天尊”则是更正式的称呼。
此时那小道士自然不会说“无量天尊”,他略一打量苏勒,见他穿着气度不俗,便也拱手回礼:“居士慈悲,不知有何指教?”
苏勒见小道士长得眉清目秀,脸上微有傲气,心中暗想:“若是那位道长前来此处挂单,这山门处的小道士必定知晓。”于是客气问到:“请问小师傅,近日是否有位南方来的道长到贵观暂住?”
那小道士听他是打探消息,微微皱眉:“你说这人有无道号?长相如何?寻他何事?”
苏勒见他精细,只得含糊说道:“他是我家长辈故交,不知道号,只记得身形略高,头戴纯阳巾,宽袍大袖,颔下有尺许胡须。”
昨日那道士侧身而坐,他也看得不甚清楚。
小道士闻言又上下看了看苏勒,随口敷衍:“近日并无道长前来鄙观挂单,也未见过有居士所说相貌的人。”语气中已有些不耐烦。
苏勒见不是话头,便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拉住那小道衣袖,放入他手中,口中客气道:“烦请小师傅指点。”
小道士得了铜钱,又见他客气,心中欢喜,略一思量,对苏勒说:“本观实无道友所言之人,不过,此人若是南方正一派的道长,那多半不便住在此处,而是去本观在城内的几处别院。”
苏勒一怔,心中不禁啼笑皆非:“城内白云观别院?自家东南面不远,烟袋斜街不就有一处?自己却巴巴地跑到城外来了,当真是南辕北辙!”
当下只得告辞:“多谢小师傅。”那小道士回施一礼,自去迎客了。
等苏勒回到家中,已经是戌时(晚上七点至九点),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内城便要宵禁,他自然不便外出,只能待明日下学后再去探访。
这一夜,他很有些患得患失,既怀疑自己推测有误,那道人根本不是来自异地,又担心自己去晚了几天,他已经离开了京城。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日下学,苏勒收好文具,心不在焉地和众人走出书院,迎面便看见一张嘟得老高的小嘴。
苏勒心中暗道不妙,急忙转身闪向巴彦背后,谁知小丫头眼神忒尖,毫不费劲地把这个可耻的骗子从人群中揪了出来。
“你答应了的,昨天讲两次,你耍赖!”伊哈娜既鄙视又委屈地盯着苏勒,大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原来前几日苏勒浪过了头,唾沫横飞地给众人讲述了有只红色大蛤蟆路见不平一声吼,出手惩治狡猾食蛇貂的故事。经过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恶战后,土肥圆终于逆袭高富帅,吸干了貂儿,为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段公子出了口恶气。
忠实于原著情节的后果很严重,还未等他意犹未尽地讲起蛤蟆大侠品味独特,选择在段公子腹内安家,小姑娘就已经瘪了嘴,泪珠儿直在眼里转圈。
见势不妙的说书人急忙让剧情峰回路转,食蛇貂濒死之际突破先天,眨眼间原地满血复活,狂虐卑鄙无耻的猥琐胖子,哦不,是蛤蟆,算了反正也差不多……
尽管全力补救,苏勒还是在说尽好话外加许诺接下来每天讲一次故事直到月底之后,才哄得伊哈娜破涕为笑。
承诺是美好的,结局就有点悲催。前天苏勒三人去了城南,昨日本该补上故事,结果他又跑到白云观与小道士勾勾搭搭,于是今儿个小姑娘就愤怒地跑来书院门口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