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春霖这么一说,苏勒顿时明白,古代的缝合术虽比后世粗糙,但本质上并无不同,之所以效果有天壤之别,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抗生素!
在磺胺和青霉素被发明出来之前,那怕是在20世纪,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仍然高得惊人。
古代人不清楚伤口发炎的原因,虽然也有一些消毒措施,但很难彻底,又没有抗生素消炎杀菌,自然是小手术无用,大手术救人变杀人,成功率极低,以致于不能总结经验,更无法普及。
想通缘由,苏勒满脸认真地对聂大夫说:“我看到的那本古籍,却与老先生说的有所不同,上面记载了伤口化脓溃烂之秘,以及防治之法,只是仅能用于皮肉外伤。”
“啊?”这次轮到聂大夫吃惊了,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少年。
苏勒斟酌着说:“据那书中所言,其实世间并非如我们肉眼看见的这样干净,在泥土、流水、空气之中,甚至我们的手脸上面,都遍布着无数各种各样的蛊虫,有的致人腹泻,有的致人感冒发热,还有的致人伤口溃烂,因为极其微小,肉眼难见,所以被称为细菌。”
李佳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向聂大夫,出乎她意料的是,聂大夫不但没有呵斥儿子荒唐,反而仔细聍听,神情十分郑重。
如果是寻常大夫,必定以为少年是在胡言乱语,但聂春霖一生行医,活人无数,临床经验丰富无比,此言正契合他心中多年来一个隐隐约约却无法证实的猜想。
苏勒见他若有所思,便继续说到:“细菌洁净处少,污秽处多,将水煮沸后可杀死其中大部,所以饮用池塘中生水易致人生病,但井水泉水却不会,烧沸后的热水也不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聂春霖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少年的话乍听之下荒诞无稽,细细思来却又合情合理,能够完美地解释他心中一直以来存在的困惑。
突然他停下脚步,看向少年:“既如此,为何吾曾以药汤洗涤伤处,又以清水洗净针刀,但患者伤口还是感染那个……细菌?”老者年龄虽已不小,但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到是极快。
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了,在聂春霖看来,他已经将手术环境做到极为清洁,但实际上,这还远远不够。
苏勒只好又重新解释:“细菌无处不在,繁殖极快,一滴污水中何止亿万!所以钳子针线都要放入沸水中煮透消毒,施术者的手也要用烧过的凉水反复冲洗,指甲缝里不能留一丝污垢。手术时,用钳子夹住皮肤拉拢,以弧形针线缝合,中间留一小口排脓,待伤口渐愈后抽去棉线,皮肤自然合拢。”
苏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伤口处又疼痛,精神越发不济。李佳氏连忙用手帕擦去他额头汗水,让他休息。
“煮沸、消毒、缝合、抽线……”老者喃喃自语,突然一拍大腿:“妙啊!难怪古之华佗能剖腹救人!”
他神情激动地看向苏勒:“小友可否将此奇书借予老朽一观?”
苏勒心想:“就知道会有此一出。”
他苦笑道:“书院中藏书何止万册,当日偶然得之,也未留意放于何处,不过小子愿为老先生寻来。”
聪明人之间不必将话说透,聂春霖道:“如此多谢小友,若此方有用,世间不知多少人得救!只是,此法虽颇有道理,但毕竟未曾验证,小友真愿冒险尝试?”
苏勒心中暗赞他医德高尚,换个品性不堪的,还不急着拿自己试验?当下慷慨道:“有何不敢!”
毕竟他脸皮还未厚到无相无我之境,又怕额涅担心,说不出什么“损一人而救万民”之类的话语,只是叮嘱道:“小子之疾乃皮肉外伤,正合验证此法是否有效,不成亦无大碍,若是伤在体内,却是万万不敢尝试。”
他这是在委婉地提醒聂春霖,千万别想着凭借这简陋的消毒手段就冒然尝试剖腹开颅之类的大手术,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基本就等同于谋杀!
聂春霖神情亢奋地去做术前各项准备,也不知是否将劝诫听入耳中。苏勒肚中存货有限,已经说得七七八八,再加上身体虚弱,趴在榻上昏昏欲睡。
突然聂大夫想起一事,为难地说:“这缝合之术老朽虽然知晓,却不甚精通,加之年老,恐怕……”
苏勒眉头一皱,缝合伤口的确需要手脚干净利落,聂大夫已年近花甲,又无老花眼镜,确实有些勉强。
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向母亲:“额涅,你……”
李佳氏被吓了一跳,两手连摆:“不行!我又不是大夫,怎敢缝合伤口?”
苏勒看着她微笑道:“额涅别慌,绣花是用针线,缝伤也是用针线,绣花绣草难,缝合伤口皮肤易,只当它是块布匹罢了。”
李佳氏还是摇头:“不行,倘若缝坏岂不糟糕?还是让聂大夫医治。”
苏勒鼓励道:“讷讷心灵手巧,针线技艺炉火纯青,区区缝合何足道哉?何况一旁还有聂大夫指点。”
李佳氏还有些犹豫:“可是……”
苏勒趁热打铁:“若不缝合,一月方可痊愈,且终身留疤。缝合后三日便可结痂,皮肤合拢后几无后患。”
这话宛如在李佳氏心中的天平上投下了一颗重重的砝码,她性格远比寻常妇人坚强,终于点头:“非得如此,那就试一试?”
苏勒微笑道:“讷讷无需担心,此事不难,您一定会做得很好。”
李佳氏既然下定决心,便不再瞻前顾后,先取出剪子修剪掉指甲,然后按苏勒要求用皂角皮洗净双手,又用温开水反复冲洗。
这边聂春霖已煮好药汤,又将长针弯成弧形,与桑皮线、钩钳、镊子、纱布、绷带等物放入沸水中烧煮。
待到药汤冷却,聂大夫便仔细地为苏勒洗涤伤口,不留下丁点异物。汤中药材乃是蒲公英、马齿苋、金银花、苦楝等物,具有清热解毒、收敛伤口的功效。
李佳氏双手拿着镊子,微微颤抖,她是有决断的人,既然别无他法,唯有强压下心中紧张,保持镇定。
聂春霖钩起伤口两侧皮肤,示意下针。李佳氏一咬牙,用镊子紧紧夹住弧形针,刺入儿子皮肤,苏勒背部肌肉本能一颤,李佳氏慌忙停手。
苏勒鼓励她:“无妨,并不疼痛,讷讷就当缝块猪皮便是。”
李佳氏闻听此言后心中轻松不少,双眼只盯着伤处,按聂大夫嘱咐的方法,手中针线穿过两侧皮肤后便单独打结,针孔距约三分,不松不紧,然后又于下方约一分半处重新刺入针线,如此反复。
这样缝合是苏勒与聂春霖商议的结果,在后世被称为单纯间断缝合法,乃是最常用的缝合方法,操作简单,每缝一针单独打结,多用在皮肤、皮下组织、腱膜肌肉的缝合,尤其适用于有感染的创口,方便排脓,但手术耗时较久。
李佳氏天赋极高,渡过了最初的紧张期后,手法越来越熟练,正如儿子所说,虽然不能直接用手拿针,但熟悉后并不算难。
她屏息凝神,细长的镊子钳着针灵巧地在伤口间穿插,动作轻快优美,简直像个多年的外科大夫,看得聂春霖连连点头。
苏勒趴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被针刺入的不是自己的皮肉。
大半个时辰后,李佳氏才停下手中动作,她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疲惫地看向聂大夫,待他点头示意可以之后,才放下手中镊子。
五条巨大的“蜈蚣”出现在苏勒背上,针脚均匀细致,浑不像是生手所为,这大概是李佳氏有生以来最难看也最为成功的一次“绣花”。
苏勒吐出嘴中早已咬破的被角,强笑着对母亲说:“讷讷的针线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辛苦这么久,您快歇息会吧。”
李佳氏心神耗费巨大,闻言心中一酸,几乎坠下泪来,只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儿子赶快好起来。
聂春霖轻咳一声,令徒弟进来收了器械,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他拔开塞子,小心地将其中的药粉洒在伤口上,然后用已经晾晒干的纱布轻轻盖住。
苏勒嗅了嗅药味,随口问道:“老先生用的可是云南白药?”
聂春霖奇道:“云南白药?却是未曾听说过,这是三七粉,的确产自云南,小友何处见过此药?”
苏勒醒悟过来,多半是云南白药现在还未问世,自己提前泄露了天机。
他所料不错,云南白药一直要到一百多年后,才由云南名医曲焕章研制出来,初名“百宝丹”。
云南白药有着极为神奇的功效,可以止血愈伤,抗炎消肿,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不知道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被誉为“伤科圣药”。
可惜好人无好报,曲焕章先生后来却被国府权贵骗至重庆软禁,催逼药方,一代名医不愿屈服,竟惨死于小人之手!
新中国成立后,曲焕章先生的遗孀缪兰英女士高风亮节,把珍藏多年的白药秘方献给了祖国,交由昆明制药厂生产,并且将曲氏白药正式命名为“云南白药”,至此,这种神奇的药粉才真正成为了中华的瑰宝。
三七便是云南白药的主要成份,想到此处,苏勒只得含糊答道:“小子也只是听人说起,故而有此猜测。”
聂春霖点点头:“小友这几天就只能趴着睡觉了,切记不可乱动,以免伤口崩裂。他又留下几剂内服的药,便起身告辞。
李佳氏感激地向聂大夫道谢,回内屋取出一个重约三两有余的小银锭充作诊金。
聂春霖也不矫情,施礼后收下,背起药箱告辞,他的徒弟背着大锅,跟在后面,孙二狗打开院门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