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当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街角的这家婚纱店就存在了,店里的老板刚开始里一个中年男人,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之后便再也没变过。
上了小学后,有一次和小伙伴打闹时,我不小心打翻了婚纱店门前的广告牌,我也因此认识了婚纱店的老板娘。
那时的老板娘已经快六十岁了,所以我们都叫她徐婆婆。
记忆中的徐婆婆总是一脸慈祥的样子,笑眯眯的,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的,极温和。
徐婆婆爱讲故事,每当我们去她店里时,只要店里没客人,她就会让我们围坐成一圈,拿出好吃的糖果,让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她讲。
她讲了很多、很多,但我记住的却很少。
只记得每次她讲完一个故事时,她总会沉默好一会,像是还没从故事里抽离出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徐婆婆讲的都不是故事,而是她自己真实的经历,又或者是婚纱店客人的经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婚纱店的常客,每当放假的时候,总会去徐婆婆那里坐坐。
也许是被徐婆婆的故事吸引住了吧。
…………
我上了高中之后,徐婆婆的身体大不如前,原本总是如大家闺秀一样挺直的腰,也渐渐弯了。
后来我知道了徐婆婆早己没有了家人,闲暇的时候便会去她店里帮帮忙。
徐婆婆在讲故事之余,也开始教我一些做婚纱的手艺。在那段时间里,我似是成了她的孙女。
记得有一天,已经是傍晚了,天上还下着小雨。
看看这种天气,我和徐婆婆都以为不会有客人来了,便坐在一起,聊着一些最近发生的趣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透明的玻璃门突然咔嚓一声,从外面被人打开了,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
男孩应该没带伞,怀里护着一个礼盒,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略显消瘦的脸颊滴落下来,让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寒气。
我正同情于他的狼狈时,男孩突然展颜一笑,如春日的暖阳,一瞬间驱走了所有阴暗。
“你好,我来选婚纱。”
他快步走来,咧着嘴对着徐婆婆傻笑道,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在传递着他的愉悦。
至于我这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自然是被无视的。
徐婆婆站起身来,露出会心的一笑。
“姑娘来了吗?”
“没有。”男孩的声音是欢快的,又带着一丝我当时还不太懂的骄傲:“但是我知道她的所有尺码,以及她穿什么样的婚纱最美。”
“你确定吗?我们店里的婚纱都是要定做的,如果到时候不合适,要重新修改的话,可是要多花不少钱。”徐婆婆善意的提醒道。
“我确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甚至她自己。”
“那你跟我来,选一下你想要的款式,还有填一下要定做的尺寸。”徐婆婆说完,转身带着男孩走向展品区。
男孩乖乖的跟在婆婆的后面,从他有些凌乱的步子里,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在雀跃。
婆婆一边走,一边认真的给他介绍着各款婚纱。
不过男孩似乎早有目标,当婆婆还在介绍时,男孩已经迫不及待的走向了一款人鱼裙婚纱。
白色的人鱼婚纱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种圣洁的光彩,就像是一条真的美人鱼,顺着水波轻轻划动。
男孩似是看痴了,目光直直的盯着穿在假模特身上的婚纱,有些迷离,又带有一些期许,最终都化作傻傻的一笑。
婆婆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脸上始终带着慈祥的笑容。
…………
半个小时之后,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我和婆婆终于把淋雨面来的男孩送走。
婆婆告诉我,刚才在工作间里选面料和填尺寸时,男孩告诉她,他是瞒着他的未婚妻过来的,为的就是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男孩还告诉她,他和他的未婚妻相识于中学时代,那时的她是学校里的校花之一,比他小一届,追她的人很多很多。
但他还是利用自己师兄的身份,以辅助她学习的名义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追了她整整三年。
三年的时间里,他从一开始的被故意疏离,到后来慢慢的和她成为朋友,助她走出了两段失败的恋情,再到后来的终于相守……他陪她哭过笑过疯过,见证了她最狼狈的样子,也经历了她最美的瞬间,世间再没有人能比他有资格说爱她了!
“你都不知道,这小伙子和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骄傲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
婆婆目送着踩着积水离开的男孩,哑然失笑道。
好美啊!
我拉着婆婆的手,脸蛋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发烫……不知道同处于中学时代的我,会不会如男孩口中的那位姐姐一样,遇到自己的宝藏男孩?
“那个姐姐一定很幸福。”我轻声道。
婆婆听了我的话后,突然沉默了一会,半响才展颜笑道:“是啊,她一定很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隐约间我竟觉得婆婆的语气中,带看一丝羡慕。
或许是我感觉错了吧,毕竟以前的徐婆婆也会时不时的发会呆,我早习惯了。
…………
婚纱半个月之后就被徐婆婆做了出来,虽然上了年纪了,但是她的手依旧灵巧如游鱼。
周未的时候,我帮徐婆婆看着店,正百无聊赖的时候,正在阁楼上打扫的徐婆婆突然叫了我一声。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连忙跑了上去,却发现徐婆婆正看着一件精心封存起来的婚纱出神。
看到徐婆婆没事,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好奇的打量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上来婚纱店的阁楼,以前我想上来时,徐婆婆总会把我拦着。
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小时候的我总会把这间阁楼想像成徐婆婆的秘密基地,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高科技,然而现实却是……宽敞的阁楼里,竟然只放了一套婚纱。
这婚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款式比较复古,看着也不华丽,只是显然被保存得极好。
我压下底的疑惑,走到徐婆婆身边,关心的问道:“婆婆,你怎么了?”
徐婆婆被我的声音惊醒,匆忙的抹了一下眼睛,拉着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没有看错,她抹去的是眼泪。
“婆婆你……”
“婆婆来给你讲个故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徐婆婆的话打断了,我只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在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大学生都要下乡知青。
有一年学生下乡知青时,有一个女学生啊,就被安排去了广东的一个小村庄里。
但是女学生下乡的路上遇到了出洪,被困在了一片高地上。
这个时候路过的一队民兵发现了女学生,赶紧想办法救援。但是洪水太急了啊,所有人根本过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战士突然不顾危险,嘴里咬着一根绳子就跳进了洪水里,在几次差点被洪水卷走的情况下,终于游到了女学生的身边,背上她,在众人的合力下把女学生救了出去。
没错,很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是在当时,女学生确实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农村小伙子。
没过多久,在女学生有意的主动下,两人走到了一起,成为了小村庄里人人祝福的一对。
他腼腆、害羞,不善说什么甜言蜜语,唯一的一次,就是在陪她去镇上买东西时,路过一家婚纱店时,他指着店里在当时犹如天价的婚纱说:‘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为你穿上这件婚纱!’。
女学生羞红了脸,却将那件婚纱的样子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
但是没过多久,对越反击战爆发了。
两广地区的兵力被紧急征召奔赴战场,他,也不例外。
军令如山,临行前,他告诉她,在村子里等他一年,如果一年后他没有回来,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女学生没能等他一年,因为半年之后村子就被洪水淹了,所有人都被强制迁走。
那时候女生生的家人还在,听说了洪水的事,怕女学生发生意外,就把她接了回去。
多年后,女学生回到了村子附近,因为她在别人口中听说,他没死!她要回来继续等他。
但是当年的村子早就被洪水冲走了,甚至没了路,所以她买下了当年他们一起路过的那家婚纱店。
因为她相信,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这里看看的,因为他说过,他要在这里为她穿上婚纱……”
阁楼里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擦干了自己眼角的泪,强作开心的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婆婆,您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女学生吧?”
…………
叮呤呤。
楼下的迎客铃突然发出了声响,打断了我和徐奶奶的对话。
“你好,有人在吗?”
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
徐婆婆迅速拭干了眼泪,一边站起来,一边应道:“唉!来了。”
我注意到,当她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哀伤已纪全部收敛,只剩苍老的眼袋还带着些浮肿。
我突然感觉呼吸一窒,这该是重复多少次才能把内心最深处的情感控制得这么熟练?
在我心念百转的时候,徐婆婆已经下了楼,我连忙跟了下去。
…………
“你好,我来取婚纱,这是订做时留的票据。”刚刚进来的女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握得皱巴巴的票据,沙哑着声音说道。
我注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现在还强忍着泪水。
我有些好奇的靠过去看了一眼徐婆婆手里展开的票据,突然发现,票据上收据人写着的,正是那天来定做人鱼裙婚纱的男孩的名字。
(难道她就是那个男孩的未婚妻?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伤心?)
徐婆婆显然也发现了不对,看了眼前的女生一会,才尽量温和的说道:“姑娘,你未婚夫没陪你一起来吗?”
“他现在来不了,我们试婚纱吧!”女生紧紧的咬着唇,眼中的泪滴几乎就要滑落下来。
“好好好,现在就试。”
我和徐婆婆都有些慌了阵脚,连忙说道,毕竟女生带来了票据,我们没理由拒绝人家的要求。
很快,一件华丽的婚纱穿在了女生的身上,本就很漂亮的她,瞬间化作了一条游戏人间的美人鱼。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女生突然笑了,眼角的泪却瞬间滑落。
“一年前,我和他在窗外看到这件婚纱,他说,在结婚那天,他要为我亲手穿上。
五个小时前,他挥舞着手里的票,告诉我,他要实现一年前的承诺。
但是在四个小时前,他出了车祸,就在我的边上,医生判定,当场死亡。
他食言了,五年来,第一次对我食言了。但是,今天我依旧是他最美的新娘!”
…………
阳光打在充满时光气息的婚纱店上,我看到站在门口的徐婆婆的影子被拖得老长。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懂得了,爱情并不一定总是只有美好,但一定都是刻骨铭心。
我挥了挥手,带着满满的心事走向家门。
…………
落日打在徐思卿的身上,她用枯燥的右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羞涩。
“青石,虽然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见到你,但我我很庆幸,你依旧是我的追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