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村牧还是没能等到我们去看他，就故去了。
当天清晨，山里的雾气浓得很，我正在寺庙院里清扫落叶。银杏树的叶子黄了，也掉光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批了。这时，有人在敲门，声音大而急促。“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这么急！”我心里暗自嘀咕。“来了，来了！”我忙应和道，放下扫把去开门。
开门一看，是个农人打扮的大爷，气喘吁吁地，脸上还在冒汗，雾气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凝结成水滴，挂在上面。我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山下村庄的，便问道，“叔，这么急敲门，有什么事吗？”
“小……小师父，你师父们起来没？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农人急急忙忙地说。
“出什么事了？师父们都起来了，在禅房呢。”
“村牧，村牧他投河自尽了。唉，为了躲债，竟然投河自尽了，多年轻的小伙子啊。怎么就不懂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呢。像我，天天被儿子儿媳妇打骂，受气，不也活着吗……”农人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
“村牧投河自尽了？”我听到这消息，脑袋嗡地一下，愣住了。眼前浮现起上次跟他见面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一个青涩的模样。
“是的。其实，我也不信。渔人清早去河里收网时，看到一件衣服飘浮在河面上，近去看是个人。然后，渔人就找了一些同村人，去把尸体打捞上来，看了面容，才知道是村牧。大家都议论纷纷，觉得可惜，人怎么这么脆弱，能想着去寻死呢。为什么不去想想，生养他这么大的父母，不去想想需要他去支持的儿女。唉，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村里人都没了主意，因为村牧才来半年多，与村里人都不太熟。大家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三位师父们或许有主意，就来寺庙问问师父们。”农人又在说着些有的没的。
“既然这样，我去跟师父们说一下吧。叔，你等等我们，我们一同去看一下。”我说完，就去跟大师父说了。大师父听了，也有些惊讶，没说什么，带着我去跟二师父和三师父碰头。
四人就短暂地碰头，商量了一下。这是个危机时刻，因为村牧的死亡已经预示我们生活的失控。本来，大师父以为只是村牧的人生低谷，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负面情绪事件，却成为压死村牧的最后一根稻草。二师父也没料想到这件事会如此严重，不然他就主张早点去跟村牧见一面了。而三师父，即使有想到村牧的可能困境，但没想到村牧在这种情况下，会去自杀。
自杀，这件事，在这样的偏远山区，是件罕见，或者说是不可能的事。但这一切发生了，它的发生，冲击着所有人的观念，折磨着所有的人。
“或许，或许村牧……不是自杀呢。”大师父说了一句，但他没有把握，说话都停顿了一下。“我和二和尚，小和尚一起去看一下吧，寺庙的事，就交给智行来负责。这一去，时间可长可短。”
交代完，我和大师父，二师父，随着农人下山而去，到了太阳正当头时，我们才到河边，见到了村牧。村牧依旧躺在河边，渔人们打捞他上来的位置，被上盖着一卷凉席。周围坐着许多人，有着是村里有门面的，来看看控制局面。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这种稀奇事如臭鱼的腥味吸引着苍蝇。
大师父走在前面，二师父和我随后，脸色沉重。村里人看到大师父来了，都围过来了。村长走在最前面，跟大师父谈话，“师父，你看一下。村里好久没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人了。大多数的流言都说村牧是因为欠债，心生愧疚而自杀的。但这年头，日子越来越好，都巴不得长命百岁，怎么会去寻死呢。到若说他杀，那也没什么证据。师父，你去看看，看看有没有线索。早点下个定论，我们这群人才好把心安下来，回家吃饭。”
在我们这，村长一般是村里最富有的，农人都认为，一个人的财富是衡量他能力的，不是唯一，也是最主要的标准。正如大师父所说，财富是农人最深的执念。一般来说，村长都是村里最富有的人来任命，主要对村里重大事件进行管理。若村长德财兼备，处理事务上不藏私心尚可；若是藏有私心，村长德行与财富不匹配之时，其偷窃他人之财，欺压短工的事迹就在农人的嘴边传说，直至永远。农人对于不公平的事迹，总是投入或多的精力去理解，去探索，而不去计算这值不值得。
据我所知，这一任村长的德行尚可，在村里事务上算是尽心尽力，身体力行。但还是有诸多的流言从农人口中冒出，包括他侵占他那赌博兄弟的财产和未付给帮他收割的农人工钱。
大师父听了村长的简短说明，没有回复，沉默着走向河边的村牧。河边还有未干的淤泥，一踩就是一个脚印，泥水就钻进了布鞋里。这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师父把长袍卷了起来，也卷了衣袖，径直走向尸体，我和二师父随后跟上。
大师父把席子拉开，放在一旁，就看到村牧就静静地躺在那，双眼微闭，河水的黄泥在他脸上被晒干，凝结成块。他身上穿着，还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的那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紧握着他的那把扇子。
大师父对村牧的尸体做了简单的检查，并没有发现外伤的痕迹，心里大概就知道村牧是自杀而死的。于是，就跟村长说，应该是自杀，让农人们都散了吧。周围的农人们，听说是自杀，就议论开了。“城里来的娃娃就是精贵，不能承受事，像我，欠了一屁股债，不是活得好好的。”“是的，太不能担事了。当初，他来跟我说，让我参加他那什么组织，我幸好没听他的，不然现在不就白替个鬼干一年吗？”“唉，你们少说几句吧。死者为大，都积积口德。谁没有个难处的时候。”“对他，不需要仁慈。我就是信了他的邪，参加那个组织。现在好了，他一死百了，我的钱都没了。我辛辛苦苦一年，做错了什么，替他白干。”“对，当初就不该信他的。本来以为城里来的人，斯斯文文的，有修养，没想到，也是个会骗人的。”“……”
农人们，说着说着，越说越气，被骗的农人，搭上几个好事者，就要来靠近尸体。嘴里喊着，“还我辛苦钱，还我辛苦钱……”村长见局势要失控，拦住他们，说，“不要闹事，有什么事，我们之后再说。现在雾隐寺的师父在帮忙处理，肯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的。”“怎么处理？村牧死了，我们的损失谁来还。我们要进去，我们要去看看，是不是他偷了我们的钱。”“对，我们要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来抵债。”人汹涌着往前，其他的农人都在一旁看热闹，就村长一个人也抵不住，止不住地往后退。
村长看挡不住，就大声地对大师父说，“师父，来帮帮忙。大家都信你们，听你们的，你们说句话吧。”“静一静，静一静。”大师父说了，人群的骚动开始停下来了，“村牧全身查验过了，没有外伤，初步认定是自杀。正如大家猜测的那样，他就是无力还债而自杀的。他尸体上，是没有钱的。待三日之后，我们处理了后事，在村牧家里，去开个会，查验财产，来给大家补偿。”农人们又是一顿沉默。“村牧现在死了，要不你们每个人去拿他一块肉抵债？”二师父在一旁幽幽地说道。
闹事的农人，自觉得理亏，就都作飞鸟散，悻悻而去。“三天之后，但愿二位师父给个公道说法。”村长在一旁恭敬地说道。“村长客气，帮忙寻两个人，把村牧抬回他家。我们稍作法事，就让他入土为安吧。”二师父说道。
村长寻了两个人，搬来一门板，把村牧的尸体抬回了村里村牧的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