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当年是个女婴。玛丽安一直以来并不知晓,当时她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
刚开始,玛丽安以为内德只是晕过去了。只见他的头往前垂着,嘴角冒出几滴唾沫。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已没了呼吸。玛丽安走近内德,先摸了摸他的脉,又伸手抬起他的头,内德的双眼已变得空洞无神,呆板地盯着自己。玛丽安松开手,尸体头部再次往下垂。她坐了下来,稳了稳呼吸。
这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她得冷静下来想想。
按道理,她应该打电话叫救护车去寻求救助。府内也有受过相关专业训练的安保人员。也许内德还有被救醒的可能。
抑或给内德做心肺复苏?
但她一动不动。
伊芙·沃伦德。这名字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他还说手上握有能扳倒她的证据。该死!到底是什么证据?得赶在任何人找到前先拿到手。
内德的尸体开始疲软地往前倒。玛丽安赶紧上前稳住,可不能让他瘫倒在地。尽管已年到七十,但他毕竟是个身高六尺、肩膀宽厚的大汉。像自己这么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可没法把他从地上抬起。
但是,她又是否有必要这样做呢?即使尸体被发现时摊在地上,那又如何?
得集中思考!
玛丽安闭上双眼,放慢呼吸,开始理清思绪。
她知道,早上六点时会有佣人进来送咖啡和报纸,在那之前无人会踏入自己寓所半步。通常佣人会端着托盘到卧室里来,打开窗帘,好让她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这已是多年来每日固定的程序。然后她会打开正对床脚的壁挂电视,一边收看早间新闻,一边翻着报纸。玛丽安身旁总是放着手提电脑,方便她浏览最新的国际财经和政治消息、随时接收紧急邮件。佣人会在她洗澡更衣时,备好伦敦之行的最后一件行装,将其放进手提箱。然后将早餐送来摆到起居室的小桌上。她得在7:30前出发前往机场。
等人们发现内德的尸体摊倒在自己的寓所之后,刚才的计划将会被彻底打乱。她得谨慎考虑好到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必须装好一副毫无准备、不知所措的样子。她是个政客,演戏本是家常便饭。即便面对如此困境,这种事依然难不倒她。
目前,当务之急是必须处理好内德的尸体。如果她叫人来,让人看到内德横尸于此,身上依然穿着招待会的礼服,此情此景玛丽安该做何解释?而且招待会早在三小时前就结束了,她要如何解释这整整三个小时间所发生的事儿?如果内德被救醒,那他则会把刚才的话公之于众。
他已经死了。他就得这么死下去!
但西装革履地暴毙在椅子上还是太不自然了。不行,必须让这看起来更合理。
玛丽安和丈夫分房睡这事儿,众所周知,对外宣称的原因是内德睡觉打鼾。许多跟他们年纪相仿的夫妻也都分房睡,这并不反常。在近日一个电视访谈中,内德与玛丽安被问到为何连出外旅行也分房睡,这么做不是给纳税人带来不必要的开支吗?内德当时回答说因为俩人各有自己的工作,但最主要原因是自己鼾声太大了。此外,他还打趣说道,人入中年后,打鼾问题简直是破坏美好婚姻的一大利器。坐在一旁与他牵着手的玛丽安还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这场秀恩爱的戏码也算成功地骗过了群众们的眼睛。
但一般夫妻即使分房睡也还是会有性生活,内德来她房间与自己做爱,这简直再正常不过。在世人眼里,他们可是琴瑟和鸣的完美夫妻档。虽然实际情况只有内德和她自己清楚。在公,他们是夫妇;在私,她并不想与内德有任何交集。至于内德做什么、见什么人,除非与自己的利益关系挂钩,否则她一律漠不关心。要说内德来她房间一事,在民众看来可是正常得很。她甚至可以为此编个理由,像是结婚周年纪念日之类的?那也说得过去。反正内德的尸体在她房间里被发现这一事,必须要让人觉得他出现在此是件正常不过的事儿。也就是说,他必须出现在她床上。
真该死!她唯一一次跟这人同床共枕,也只是为了在派对上喝醉酒而打的一个赌。她不得不拍一张俩人裸身共寝的照片,放在床边待他醒来看见。在今晚的事情发生之前,她从未知晓伊莎贝拉看到了那照片,对由此而引起的一连串后果也一无所知。再说了,玛丽安根本不在意。伊莎贝拉的死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天赐良机。
至少她过去是这么认为的。内德的指控仍旧萦绕在脑海中。得花点时间才能好好弄清楚来龙去脉。
她拉开床单。
不知尸僵[1]还有多久才会出现,玛丽安迅速脱掉内德的鞋袜、外套和衬衫。要把他的裤子脱掉,除了把他移到床上以外,别无他法。为此,玛丽安从椅后把尸体一寸一寸地移到床边。然后推倒在床,用力将尸体拖向枕边,直至其完全躺到床上,这才得以把内德的裤子脱掉。
他里面穿着大红真丝短裤,这可真让人惊讶。虽然她也不清楚内德平时穿什么内裤,但也完全没想过会是这种品味。也许她应该把内裤也脱掉?玛丽安呆望了一小会儿,决定还是把内裤留着。到了他们这种年纪,做爱后把内裤穿上也很正常,留着不脱看起来也自然不过。一会儿还得穿着睡衣躺到他身旁。想象到尸体逐渐冷却,自己却不得不紧贴着对方的肌肤触感,玛丽安胃里一阵翻腾。
现在要帮他调整睡姿。玛丽安跪在床上,把尸体拖到床边,让他看起来像是以侧卧的睡姿死去。
以她的猜测,内德死于脑溢血。他当时捂着脑袋,似乎感到很痛苦。他也患有血友病,因此即使叫来救护人员,也很可能救不活。但死因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是自然死亡,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为此受到牵连。
玛丽安后退一步试看佣人进来时看到的将会是何种场景。如果内德到来为的是夫妻之事,这看起来还得再亲密一点。她拿过一个枕头放到他身旁,把他的手臂拉过枕边,然后把他的膝盖往上拉近了些。早上六点前,她会钻进他怀里,制造出她背对着内德,在他臂弯内入睡的情景。
内德的双眼依旧圆睁,这让玛丽安难以忍受。尸体脸上的汗水逐渐冰冷,尽管那触感让人厌恶,但她还是轻轻地抚下他的眼皮。
尽管累得透不过气,玛丽安依然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衣物。她把西装和衬衫随意地盖在椅子上,将鞋袜摆放在椅边。而后走进浴室,拿出自己衣物篮里的衣服,分撒到床尾。然后把鞋子扔到床边。
房间终于有一副爱巢的模样,她总算满意,便拿起手提电脑,走进小客厅。
伊芙·沃伦德。这名字一搜就出现近五十万个结果。
“我的天。”
伊芙·沃伦德是一起谋杀儿童案的罪犯,臭名昭著。因杀害两名幼子而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如今仍在狱中服刑。玛丽安还记得当时该案在舆论上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伊芙·沃伦德被控某日把儿子们带到海滩,把戊巴比妥放入冰淇淋筒毒杀孩子并自杀。两名儿童当场死亡,年龄分别是五岁与七岁。其母因体型肥胖、药量不足而生还。而用在孩子们身上的剂量足以导致一般成人死亡。她被发现休克倒在海滩上,怀里搂着俩孩子。案子引来众多媒体争相热论,不仅因为案情恶劣,而且伊芙·沃伦德拒绝与警方和律师交谈。她在庭审时也一言不发,直至今日依然保持沉默。
对外是一言不发,暗地里这人显然一直在跟内德来往。
那女人怎么可能是玛丽安三十五年前抛弃的那个婴儿。绝不可能!
网站上的图片,全都是在庭审时拍的。照片上的年轻女人身材臃肿、寒酸邋遢。跟内德给她看的那张照片完全是两个人。
内德的名字出现在其中一个链接上。玛丽安马上点开。
“杰出犯罪学教授艾德文·查尔斯·戈德曼的犯罪心理学系列著作一直广受称赞。近日,未完成该系列作品的最终章,他选择了声名狼藉的谋杀犯伊芙·沃伦德作为研究对象。戈德曼教授宣告说被此案件将是他从学术界退休前的最后一次研究,此后会同时退出公众视线。”
文章标注的日期是六个月前,该杂志的出版社正是给他出书的那家。即便如此,为何她从未听到任何风声?她可是特地花钱雇了人去留意追踪这类事情的。
所以说内德一直在计划退休?这事玛丽安可从未听闻。她一心期待自己会在下次竞选后连任,而这整个过程里,身旁的丈夫则是她公众形象中必不可少的角色。不过,即使他在玛丽安任职期间退休,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作为一位七旬老翁,要退休回家安享晚年,本来就无可厚非。只要他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却一直在密谋离开她,而这下又突然死了。
玛丽安往床上的尸体瞟了一眼。死去的丈夫也总比一个叛变的丈夫好。而且内德亦颇有声望,作为他生前“挚爱”的遗孀,对她的形象也有好处。当然,前提是她的戏要演足。
又有一篇文章吸引了她的注意。两年来,内德经常探访伊芙·沃伦德正在服刑的最高安全级别监狱。
两年?她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的上一本犯罪学书籍早就完成并出版了。这点她很清楚,因为书籍发表时她一直在内德旁边。为什么要花整整两年来研究伊芙·沃伦德?这问题不问自答。这女人可不是一般的研究对象。内德认定此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当然会在其身上花更多时间。
为何玛丽安对他探访监狱一事全然不知?话说回来,内德想要远离她、退出公众视线,对她来说也无所谓。除非对她有好处,否则她根本从不干涉内德的事。他俩定的婚姻协议中也包括了这一点。
玛丽安又接着读了几篇文章,所阐述的内容都千篇一律、相差无几。点开伊芙·沃伦德的照片,每一张都显得她臃肿邋遢。
然而……
玛丽安放大其中一张照片,仔细端详。确有相似,她不得不承认。眼睛,还有鼻子的轮廓。但要说那肥大的生物长得像国家总理?根本没人会信。
不过,内德说过他有DNA证据。什么东西她都可以反驳,唯独DNA不能。必须找到并销毁那证据!
她合上电脑。
如果内德两年来一直探访伊芙·沃伦德,他手上得握有多少情报?而他手上的文件,到底是纸质版呢,还是光碟或闪存卡?抑或是某个硬盘?
无论是什么,内德肯定得把它藏在某处。
首先该检查他的寓所。
玛丽安寓所房门正对着内德的寓所房门,中间隔着的走廊里有一条能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廊里没有监控镜头,楼梯底下才有。这是她和内德入住总理府时,玛利亚特意安排的。为了表示她和丈夫与天底下所有已婚夫妇一样,会随意来往各自的房间。名义上说是为了保护个人隐私,实际上当然是因为不想让摄像头拍到两人从不来往的事实。
当时的这一安排现在正好帮了她一个大忙。
穿上睡裙,她光脚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此刻的总统府,静谧而黑暗。她扭开内德寓所门上的把手。该死!门上了锁。
玛丽安迅速返回自己卧室,摸遍了内德的外套,终于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拴着一把车钥匙和三把普通钥匙。她回到内德寓所门前,试到第三把时,门锁开了。她把钥匙放进口袋,走进房间,关上门,摸索着开了灯。
眼前的景象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门廊空空如也,只有边上放着一张光洁的桌子。客厅摆着沙发和一张咖啡桌,办公室里都是崭新的桌椅,卧室比宾馆房间还要冷清。没有一件个人用品,完全没有入住的迹象。她甩开衣橱门,空的。拉开抽屉,也是空的。
这可把玛丽安给弄糊涂了。内德总是穿戴整齐地从寓所里出来,无论什么场合,他都穿着得体、佩戴齐全,总以一身光鲜的完美形象陪伴她出席各种活动。以前穿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
浴室里除了香皂和华丽整洁的浴巾,也算空无一物。
玛丽安内心有种崩溃的感觉。
她的世界从来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从她放弃法律,转而从政那一刻开始,走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和筹备。这中间当然也历经风霜,这是从政之人的必经之路。但她为了走出困境,运筹帷幄,把人们操纵于股掌间。而每一次,她都能赢到最后。
至于内德,从她为了达成事业上的共同利益而提出联姻的那一天起,他一直是最让玛丽安省心的人。内德从不曾给过她任何麻烦,至少在今晚这场闹剧来临以前,她是这么以为的。
难道她一直以来都看走眼了吗?
玛丽安站在客厅,慢慢地环顾四周,确认她没看漏任何东西。
显然,内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这里住了。那他到底住在哪儿?在入住总理府之前,他们住在一所能俯瞰悉尼港的大房子里,俩人的卧室分别在房子的两侧。当时的玛丽安也从不关心他的来去,或者说,现在亦是如此。但她明明见过内德在这里出入多次了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一眼手表:清晨四点,晨务人员会在一小时内到。再不抓紧,可能会在从内德寓所回去的途中被撞见,她可不能冒这个险。时间紧迫。
她必须找到那文件!
这寓所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入口。玛丽安开始有条不紊地再次检查房间。终于在浴室里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乍看之下是一个亚麻色的橱柜,但里面没有架子。她看到柜后的木板上有一个凹槽,便按了一下。没反应。然后她把木板往侧面拉,一下便拉开了。是一扇滑动门。里面是一小块平台,平台下面是一条楼梯。
玛丽安往四周看了看,检查是否有摄像头,但什么都没看到。她踏上平台,朝楼梯往下看。楼梯尽头是地下停车场,她看到底下停着一辆灰色奔驰。
据她所知,内德开的是总理府给她和高层人员所配备的其中一辆车。她对这奔驰并没印象。车子停在其中一个凹字形的车位,淹没于停车场上众多车子中。她注意听了一下停车场是否有声响,但周围一片寂静。她不得不冒个险。
玛丽安迅速爬下楼梯直奔那辆奔驰。她往车里看了看,空无一物。取出钥匙串,按下车钥匙,打开车门,拉开前排的储物箱,也是空空如也,座位底下也同样什么都没有。车子里有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她有点错愕,但很快便转而开始查找车后座,依旧毫无收获。她重新锁上车。看来这儿没什么可找的了。
玛丽安返回内德的寓所,确认楼上依旧寂静无人后,迅速返回自己住处。
她已大汗淋漓。现在是四点半。她脱下睡裙,坐到床边。
收拾心情,她开始回想至今手上所有的线索。
内德查出了婴儿的事。他到底还知道多少,玛丽安还未着手调查。
内德宣称伊芙·沃伦德就是当年的那孩子。他还声称自己有DNA证明。他是在虚张声势吗?内德在世界各个领域包括警界、法律界、法医界——天知道还有什么界——都有熟人。他到底是在哪拿到证明的?
内德的世界对她而言是陌生的。踏入政界前,她曾是刑事律师,但那是早在还没有DNA和现代法医学研究室之前的事儿了。在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前,她没法向任何人提问。也许内德写的书籍文献里头能提供一点线索。而且就算找到他是在哪做的DNA测试,然后该怎么办?这可不是一个电话就能简单问到的事。妈的。她得再想想办法。
与此同时,还有内德那空空如也的寓所。还有谁知道他不住那儿?基本上能确定的是清洁工们。他们一般都会定时打扫。明明都是她雇的人,怎么没人告诉过她?但知情者肯定不止这些。如果他是住在别处,肯定还有别的人知道。与她共事的人呢?肯定不知道。要是他们都知道这事儿,而只有她一人还蒙在鼓里,那在别人眼中她得有多傻。
玛丽安可不傻。这么说来……
既然他没住在玛丽安这,那他到底住在哪儿?
玛丽安一直以为对自己的世界了如指掌,周围的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与掌控之中。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此刻她的心被彻彻底底地撼动了。
玛丽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正微微颤抖。她马上紧握双手,暗自责骂自己:现在可不是焦虑不安的时候!
五点了。她听到楼下轻轻地关门声。晨务人员到了。
她还有足够的时间计划下一步。接下来的工作肯定会受到影响,但她得设法把其降到最低。伦敦之行不能取消,否则农贸部长会取代她位置的。接下来还会有葬礼,这也不能不出席。但如果计划得当,还是能在几天内终了此事,然后重回正常生活。
她返到电脑前,查找在位总理配偶过世的先例。毫无收获。有几位美国总统于在位时丧偶,但并无提及当事总统如何处理的细节。
如果没有先例,显然她得成为“先例”了。必须尽己所能挽救局面,也许还能借此机会转劣为优也不一定。上一次竞选时,在她党内已有部分选票开始倒戈。一个坚强能干而又痛失亲夫的女人肯定能从民众中赢取大量的同情票。她深知如何在精神上操纵民众来为自己谋取利益,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这一次可是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玛丽安坐到床边,脑海里不断谋划着。
五点三十分。她把枕头移到内德旁边,躺到他身旁,钻进他的臂弯。尸体冰冷黏湿的皮肤使其厌恶。玛丽安拉起床单盖住内德的手臂,才将头枕在上面,这样就不会再碰触到他的皮肤了。他身上还有股奇怪的气味——不是尸臭,现在还为时太早——但就是有一股酸臭味。她关掉床头灯,手捂着鼻子。再忍一小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