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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清谈

清谈之于魏晋恰如诗歌之于唐朝,为一代精英兴趣之所在,也为一代名士才智之所钟。

春秋战国而后,魏晋玄学是我国古代又一座思想高峰。虽然在思想的广度上不如春秋战国,但在思辨的纯粹和深度上却有过前人。就儒道两家而言,原儒对于形而上的问题一向采取低调回避的态度:“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对现实政治、伦理、礼教等问题的过分热情,使他们对“性”与“天道”——人与宇宙的终极依据,缺乏钩深致远的纯学术旨趣。道家创始人老、庄虽然提出了“有无”问题,但从《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看,道家之“有无”更多还是指宇宙生成论,比较成熟的存在本体论则形成于魏晋,正如王弼所说的那样,至魏晋玄学才“示物于极者也”(王弼《论语释疑》)。魏晋的有无之辨、言意之争、声无哀乐等,论及的都是极端抽象玄远的哲理,这一历史时期,既出现了王弼、嵇康这样的思想大家,也涌现了一大批清谈名流。

清谈是魏晋名士精神生活的主要形式,名士们对清谈乐此不疲,《世说新语·文学》篇载,大名士卫玠还因“清谈”而死。“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名士们经虚涉旷的思力,瞬间悟道的直觉,一语破的的辩才,敏捷机智的应对,在清谈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1.名士风流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世说新语·言语》

这则小品通过名士在洛水游乐,生动地展现了魏晋士族精神生活的一个侧影,印证了顾炎武《日知录》中的名言——“名士风流,盛于洛下”。

参加这次洛水戏乐的“名士”,包括王衍、王戎、乐广、裴頠、张华,他们全是西晋的社会名流和政坛的显要,其中每个人都享高位,有盛名,善清谈。这些名士们处处都要讲究派头与品位,谈话要风趣优雅,思维要敏捷活跃,精神要超脱玄远,哪怕是娱乐游玩也不能稍涉鄙俗。

洛水就是流经当时京城洛阳的洛河。为了品味这篇小品的神韵,我们还得依次介绍一下文中的出场人物。乐广是著名的玄学家和学者,历官中书侍郎、太子中庶子、河南尹、尚书令等职,人称“乐令”。史家说乐广为政无为而治,在任时见不出什么政绩,离职后人们才怀念他的遗爱。他最为人称道的是善清谈,“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晋书》本传说“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但王衍谦称自己不如乐广,“我与乐令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文中的王夷甫即名声更盛的王衍,衍居高位而善玄言,为西晋玄学清谈的代表人物。这位老兄外表清澈俊朗,风姿安详冲雅,思绪敏捷严密,又加之辩才无碍,他从兄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认为,王衍在当世无与其匹。在思想上王衍能包容异己,他本人虽然属于玄学中的贵无派,另一名士裴頠是崇有派代表,还常与他辩论交锋,但这从来没有影响王衍对裴頠才华的推崇和欣赏。他的才华、风韵和神情,使他为士林所钦慕和赞赏,有人说“夷甫处众中,如珠玉在瓦石间”。常与乐广、王衍一块清谈的张华,是西晋著名藏书家、博物学家、文学家,其诗因“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为人所讥,但他学问的“博物洽闻,世无与比”,有《博物志》和明人辑本《张司空集》传世。王安丰指王戎,以平吴功封安丰侯。小品中谈及的延陵、子房分别指吴国贵族季札和刘邦谋士张良。

王衍与乐广集会游乐的主要内容就是清谈,也只有清谈才呈现出魏晋风度的魅力与光彩。洛水的这次游乐让大家都无比开心,清谈时裴頠辨名析理深入毫芒,滔滔不绝而又缜密透辟;张华论《史记》《汉书》的异同优劣,也是口若悬河娓娓动听;王衍与从兄王戎聊季札、张良,发言吐词同样玄远超妙。从这篇小品可以看到:名士们“今日之戏乐乎”之所“乐”,无关贪钱也不涉猎艳,纯粹是一种智力的交锋和精神的愉悦;名士们之所“戏”就是清谈,清谈的话题相当广泛,包括玄学但不全是玄学。由于大家常言“玄学清谈”,这使得人们也常将玄学与清谈“混为一谈”。其实,玄学是魏晋名士们所探究的一种学术思想,清谈则是魏晋名士们热衷的精神生活方式。一方面,清谈虽然谈及玄学,但又不仅只谈“玄”,玄学既非清谈的唯一话题,更非清谈的主要宗旨;另一方面,玄学固然可以在清谈中展开,但只有在论文论著中才能深入。

参加“洛水戏”的成员,既是哲学家、清谈家、博物学家、学者,也是太尉、仆射、尚书令,他们都是社会名士兼国家重臣,因而不仅影响一代士风,更左右着国家命运。可他们以政事为累赘,以亲政为鄙俗,把那些烦琐的公务交给下僚,把使枪弄刀的战事交给武夫,自己只在理念世界中抽象,只在想象世界中遨游,只在精神世界里栖息,远望像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可惜,他们的风雅与虚浮相随相伴,发展了谈话的艺术和思辨的技巧,却丧失了国土,弄丢了政权。王衍生前享有盛名,身后遭人唾骂,有人指责他误尽天下苍生,其实,他最后也“误了卿卿性命”——开始以风雅自命,结果却大煞风景。

不过,王衍个人的悲剧,并非玄学清谈本身的悲剧。王衍的错误全在于,他以国家宰辅的身份,扮演清谈领袖的角色,就像扮老生的演员跑上台去演花旦一样,演得越卖劲就显得越可笑。

2.“旨不至”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世说新语·文学》

文中的“乐令”就是乐广,他在西晋曾官至尚书令。《晋书·乐广传》中有关他生平行止的记载,除了微妙玄奥的清谈,便是不值一谈的琐事。一生没干过一件能拿得上台面的政事,生前身后却赢得了士庶的好评,史书称他不管在哪个地方,在职时好像没有什么功绩,去职后却被人们深切怀念。看来,做人倒很擅长,做事却非所长。

当然,他最擅长的拿手戏还是清谈。《世说新语·文学》篇载,卫瓘任尚书令的时候,一次偶然看见乐广与洛阳名士谈论义理,他十分惊奇地感叹道:自从何晏、王弼、嵇康等人死后,我一直担心精微的玄言将会消亡,没想到今天又能在这里听到它!于是,他便让子弟们登门拜访乐广,并把乐广誉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把他称为人群中的一面镜子,看见他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一样,这种赞美简直把乐广神化了。史称卫瓘为人“明识清允”,见识高明而又处事允当,不仅文才武略一直为后人钦仰,他同时还是我国著名的书法家,书法行家说卫字“笔力惊绝”。以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以他的明断卓识和盖世才华,卫瓘断不至于像今天那些糊涂蛋随随便便就成了别人的“粉丝”,乐广要是没有过人之处,他怎么可能如此推崇乐广呢?

对乐广推崇备至的还不只卫瓘一人。王衍与乐广在西晋同为清谈领袖,“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可王衍人前人后总谦称自愧不如,《世说新语·赏誉》篇载:“王夷甫自叹:‘我与乐令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晋书·王衍传》说衍“风姿详雅”“言辞清辨”,像他这样的清谈领袖还能当众放低身段,承认与乐广一起谈玄时,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说废话,我们能想象乐广清谈是何等简洁机敏。王衍这里其实涉及魏晋清谈的两种风格:简约与丰赡。简约者辞约而旨远,丰赡者雄辩而辞丽。乐广与王衍就分属两种不同的谈风。《晋阳秋》也有类似的记载,“乐广善以约言厌人心”,他清谈时善于以简约的语言,让人们获得一种精神享受,对于他所不知道的议题则“默如也”。

这则小品就是“乐广善以约言厌人心”的生动表现。

一天,客人问乐广“旨不至”是什么意思,乐广没有冗长琐碎地分析文辞字句,如什么叫“旨”,什么算“至”,为什么“旨不至”,如此等等,只用麈尾敲击了一下几案说:“至不?”用现在白话来说就是“到了吗”?“至”字面上就是“到”的意思。客人眼见麈尾敲到了桌子,自然就爽快地回答说“至”——“到了”。乐广于是又从几案上举起麈尾说:“若‘至’者,那得去?”如果到了止境还怎么向前发展呢?这下客人才领悟了“旨不至”,对乐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乐广平时谈话也像这样“辞约而旨达”。

“旨不至”三字,不难认却很难懂。这三字来于《庄子·天下》篇:“指不至,至不绝。”这两句并非庄子自己的话,是他作为谬论来复述惠施的论点。“指不至”的内涵迄无定论,“指”或理解为“指认”,或理解为“指称”,我倾向于后一种理解。作为对事物的指称,“指”就是“旨”——事物的概念,“指不至”也就是“旨不至”。它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事物的名称或概念,都只能不断穷尽而又永远不能穷尽该事物的本质,“不能穷尽”就是“旨不至”,“不断穷尽”就是“至不绝”。《列子·仲尼》篇中公孙龙弟子也说“有指不至,有物不穷”,意思与“指不至,至不绝”相近。这两句是探讨“名”与“实”的关系,也是现代结构主义所谓“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即一个事物的概念与它所指事物的关系。对逻辑思辨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进一步读读《公孙龙子》中的《指物论》,弄明白“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这种绕口令似的逻辑命题。要是再这样啰里啰唆地解释下去,我就是在和大家说绕口令了。

乐广可不像我那么笨,绕来绕去地用语言解释语言,他将极其抽象的逻辑命题,化为极其形象的行为动作。把麈尾敲击一下桌面,是“至”还是“不至”呢?它既“至”而又不全“至”——如果完全“不至”,怎么可能敲到桌面?如果完全已“至”,又怎么再向前发展?

乐广虽不是禅宗大德高僧,他谈风却酷似禅宗大德高僧。如《云门文偃禅师语录》中有一段师徒的对话:人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答“春来草自青”。表面上看,这一问一答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这是文偃对“佛法”最有诗意的阐释。乐广“直以麈尾柄确几”的神态真潇洒极了,说者既以物释理,听者能观物而会理,前者不时暗藏机锋,听者时时须有慧心,这是智者之间智慧的碰撞,是他们之间心灵的沟通,也是我们读者的精神盛宴。

轻轻一个动作,简短的两句话,当年乐广就让“客人”“悟服”,今天我却像是在课堂上读教案,连自己也觉得“我言为烦”,读者怕是更要喊“烦”了。

3.咏瞩自若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相好,尝早往谢许,未食。俄而王齐、王睹来。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悦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苦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不得从命,中国尚虚。”二王是孝伯两弟。

——《世说新语·雅量》

也许是长期看教科书的结果,我们总以为魏晋士族多是些纨绔子弟,能拿出来炫耀的只有门第,能够镇得住人的只有爵位,他们本人都是一些不辨菽麦不知春秋的笨伯。其实,魏晋士族固然看重门第,但更倾倒个人的气质、风度和才情,对那些辞藻新奇的文才、析理精湛的辩才、老练冷静的干才、气宇恢宏的大才,和那些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不论出身贵贱和地位高低,士族子弟对他们都会由衷地景仰和欣羡,愿意屈尊甚至俯就与他们交往。东晋支道林和许询,一为僧人,一为隐士,凭他们的才气结交天子,友于王侯。古人还不像今人这样俗不可耐,只懂得对官和钱磕头。

这则小品中的主人公羊孚,他父亲羊绥只是个中书侍郎,羊孚本人也只是个太尉参军,出身既不高贵,权势也不显赫,他以自己的“俊才”“与谢益寿相好”。益寿是谢混的小字。谢混何许人也?谢安之孙,当朝驸马。一天,羊孚早饭未吃便来到谢家,不久王熙、王爽也来了。二王与羊孚“既不相识,王向席有不悦色,欲使羊去”。二王这两小子怎敢如此无礼,无端要赶走谢混家的客人?原来他们兄弟二人是定皇后的弟弟,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王熙又尚鄱阳公主,也是当朝驸马爷。羊孚何曾不明白二王有逐客之意,但对趾高气扬的二王兄弟他偏不买账,“羊了不眄,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了不眄”符合鲁迅先生所谓最高的轻蔑——“连眼珠也不转过去看他一眼”。“了不”意思是“一点也不”,“眄”即斜着眼看的样子。见二王这般不友善,他索性放肆地把脚放在茶几上,还旁若无人地独个儿“咏瞩”起来。主人谢混对他的态度更有意思,并没有因为羊孚地位不高而有丝毫怠慢,反而对他礼敬有加,“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对二王的到来,谢混只是礼节性地寒暄了“数语”,便马上转过来“与羊谈赏”。“谈赏”就是我们常说的“清谈”。听到羊孚谈吐后二“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可见,二王虽然傲慢自负,但不是唯官是敬的势利鬼,一旦发现羊孚是个奇才,便收起国舅和驸马的臭架子与羊“共语”。到进餐的时候,“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二王由刚进门时对羊公然的蔑视,到现在对羊由衷的敬佩,表明这些贵族子弟爱智重才,非常傲气但并不俗气。

现在轮到羊孚拿架子了,“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开始是二王不愿与羊应付,现在是“羊不大应对之”。见羊孚放下碗就要走人,二王苦相挽留,羊孚临走回敬二王说:“刚才你们想赶我走,我不从命,是因为肚子空着,现在肚子饱了,想留我也没门。”“中国尚虚”指肚子空着。魏晋人以腹心比中国,以四肢比四夷。“中国尚虚”照应前文的“未食”。

在魏晋,只要你真的才高八斗,只要你的确身怀绝技,哪怕出身蓬门荜户,哪怕是一介布衣,你照样会在皇宫受到礼遇,你照样可以“一醉累月轻王侯”。不像今天,无官的天才还要给当官的蠢才赔笑脸。

4.佳物得在

庾法畅造庾太尉,握麈尾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世说新语·言语》

这篇小品不是直接写清谈,而是写名士们清谈时的饰物——麈尾。

俗话说,高枝先折,大木先伐,甘泉先竭。美人很容易惹祸,佳物也容易招灾,因为美人总免不了有大批追求者,佳物也会让人垂涎三尺。康德老先生说审美是一种超功利的静观,可现实中人们对美却不像他说的那般超然——每个人都想把美人和佳物据为己有,正因为爱她(它)才想要她(它),所以,家有美人难免招蜂惹蝶,家藏佳物常常引来梁上君子,好东西引来许多乞求者更是人之常情。

《世说新语》载,王恭一块漂亮的坐簟很快就换了主人。“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王大、王恭都是当时有头有脸的人物,前者“有名当世”,后者为“风流标望”,这等人物尚且向人公开讨一块六尺坐簟,那些手头真的别无“长物”的百姓更可想而知了。

我们再来看看本文中“佳物”的下场。

现代读者肯定不识麈尾,它是魏晋名士清谈时手执的一种拂子。麈是一种似鹿而大的动物,麈尾便是用麈的尾巴制成。庾法畅其人不详,余嘉锡先生认为当是“康法畅”之误。《高僧传》卷四载康法畅“亦有才思,善为往复,著《人物始义论》等。畅常执麈尾行。每值名宾,辄清谈尽日。庾元规谓畅曰:‘此麈尾何以常在?’”庾公即东晋名臣庾亮。

文中庾法畅手中那支“至佳”的麈尾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坐簟毕竟与臀部相关,与日常实用纠缠得太紧,外形再美也难于免俗,而麈尾则是魏晋名士高雅飘逸的象征,清谈者身着宽袖长袍,手挥麈尾,口吐玄言,在人们心目中它一直与高远玄妙连在一起。一支妙不可言的麈尾自然是名士们梦寐以求的宝贝,而庾法畅一直握在手中,居然没有被王大之流要去,无怪乎庾太尉见此感到十分惊奇了:“此至佳,那得在?”“至佳”的意思是“好得不得了”。这么好的麈尾怎么在手中保得住呢?

庾法畅的回答真是妙极了:“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译成现在的白话意思是说:廉洁的人对它不贪求,贪求它的人我不给予,因而得以一直在我手中。“至佳”的麈尾谁个都爱,但“廉者不求”,所以不会得罪廉者;求者必贪,贪者得罪了也不足惜。庾法畅在《人物始义论》中自称“悟锐有神,才辞通辩”,看来他的确悟性敏捷,不然,这位出世高僧怎会如此通达世中人情?

这则小品记言简约隽永,读来回味无穷。

5.神州陆沉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负其责!”袁虎率尔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座既骇,袁亦失色。

——《世说新语·轻诋》

“永嘉之乱”渡江南逃,一直是东晋士人心中的巨痛,人们一提到“山陵夷毁”便泪流满面,《世说新语·语言》称,“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寄人国土”连晋元帝也心有不安。每个人都在痛定思痛,追究“山河残破,社稷焚灭”的原因。有些人认为祸根在于清谈,名士们练就了嘴上的功夫,却丢掉了济世的能力,玄言终日更致使纲纪毁坏,在士林扇起浮华怠惰之风。他们骂正始“何王之罪,深于舛纣”,又把“洛阳之陷”归咎于王衍谈玄,羊祜所谓“乱天下者,必此子也”,不可能是羊祜的事先预判,倒更像他人的事后聪明。而在另一部分人心中,西晋覆灭与清谈毫无关系,“正始之音”简直美如天乐,王衍一直是他们的精神偶像。东晋君臣大多都“托意玄珠”,王导、谢安等人是朝廷宰辅,同时也是清谈领袖,《世说新语》载:“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流风所及,老成持重的郗鉴也经不住诱惑,跟着名士们一道说空谈玄,而且还自我感觉良好:“郗太尉晚节好谈,既雅非所经,而甚矜之。”(《世说新语·规箴》)

那些立志收复中原的名将,如陶侃、桓温、庾翼等人,大多都瞧不起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名士,认为误国害人是名士们唯一的本事。我们来听听桓温的高见——

晋穆帝永和十二年(356)桓温率师北伐,在伊水大败羌族首领姚襄,终于收复了故都洛阳。渡过淮河、泗水,达到北部地区以后,和众僚登上大船船楼,桓温眺望中原无限感慨地说:“最终使得神州陆沉,百年来首善之区洛阳变成荒丘废墟,王夷甫这些清谈误国的家伙罪责难逃!”他的参军袁虎不假思索地反驳说:“国运本来就有兴衰废立,怎么一定就是这些人的过错呢?”桓温听后脸色马上阴沉下来,严肃地对四座的人说:“各位大概都听说过刘景升的一些事情吧?他有一头大牛重达千斤,吃起草料来是常牛的十倍,载重远行却不如一头瘦弱的母牛。魏武帝曹操讨平荆州时,把它宰了犒劳将士,当时无人不拍手称快。”这话的意思是用大牛来比袁虎,在座的人都很惊骇,袁虎更吓得脸色大变。

原文中的“神州”即中国,此处指中原地区。“陆沉”字面上的意思是无水而沉,此处指中原地区沦陷。王夷甫即西晋重臣和名士王衍,他出身于魏晋高门琅邪王氏,竹林七贤王戎的从弟。王衍天生一副好皮囊,神情清明秀朗,风姿文雅安详,短小丑陋的王戎和他走在一起很有喜剧效果。小时候去看望山涛,山涛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感叹道:“不知是哪位有福妇人,生出如此漂亮的儿子!”由于他思维缜密敏捷,谈吐又从容机智,谈玄时手中白玉柄麈尾与手臂一样润洁,加之一心企求玄远高逸的境界,口中从不说一个“钱”字,王衍看去酷似一尘不染的神仙。王戎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太尉(王衍官衔)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他的从弟王敦南渡多年还常称赞王衍说:“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王衍画像赞辞中说,他品格如青山耸峙,壁立千仞。

可史家对他盖棺论定时,对他个人品格和政治才能评价很低。他身居显要而一无所为,只一心为自己和家庭利益狡兔三窟,直到成为匈奴首领石勒的俘虏,他还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为了苟且偷生还力劝石勒称帝,石勒对他厌恶鄙视至极后才送他归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衍死前才有点后悔:“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在东晋的名将和名臣中,庾翼对王衍的评价最为中肯:“王夷甫,先朝风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终莫取。若以道非虞夏,自当超然独往,而不能谋始,大合声誉,极致名位,正当抑扬名教,以静乱源。而乃高谈《庄》《老》,说空终日,虽云谈道,实长华竞。及其末年,人望犹存,思安惧乱,寄命推务。而甫自申述,徇小好名,既身囚胡虏,弃言非所。”(《致殷浩书》)庾翼说王衍虽是前朝风流人物,但我从来就鄙薄他追逐虚名的行为。假如觉得当代不是尧舜盛世,那就一开始应该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然而王衍却谋取权力热衷名望;既然名位显赫就应该有所担当,努力光大名教,全心致力于社会安定,而此时的王衍高谈老庄,谈玄终日,最终自己身囚胡虏,国家四分五裂。

可见,“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负其责!”绝非桓温一人的私言,而是许多人的共识。王衍其时身居宰辅之职,山河破碎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别将王衍误国与清谈误国混为一谈。作为朝廷宰辅,王衍的职责理当尽心理政,而他为了虚名终日谈玄,只能指责王衍个人没有尽职,不能泛指所有清谈误事。我和桓温、庾翼一样讨厌王衍,但我同时又高度肯定清谈。清谈作为民族精英的一种精神生活形式,丰富了士人的精神生活,拓展了民族的精神向度,提高了民族的抽象思维能力。以王弼、嵇康为代表的玄学家们经虚涉旷,使哲学思辨达到了空前未有的深度,所以后人将“魏晋玄学”作为魏晋文化创造的标志。

桓温、庾翼只是贬斥王衍的为人与为政,王右军、谢太傅则讨论清谈与兴亡——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世说新语·言语》)

王衍、王导都酷嗜清谈,他们的侄子王羲之反对清谈,伯侄所处环境并无多大改变,兴趣的转移可能是各人气质不同,更与王谢谈话的特定语境有关。谢安多次拒绝朝廷征召,决意要悠然避世高卧东山,王羲之则力劝谢安出来为国效命,所以王羲之厌恶虚谈而崇尚实干,谢安则认为清谈与兴亡毫不相干。

西晋亡后人们归结为“清谈误国”,赵宋亡后人们又痛骂“理学误国”。清人嘲笑宋儒把人教成了“弱人”“病人”“废人”,颜习斋曾愤激地说:“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

列夫·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国家情况更为复杂,兴盛的原因固然不同,灭亡的原因尤其有别,只从某种文化生活或艺术嗜好来找某朝兴亡的原因,可能掩盖了各朝各代兴亡的深层动因。如果魏晋是“清谈误国”,宋代是“理学误国”,那么,是否可以说汉代是“辞赋误国”,唐代是“诗歌误国”,明清是“小说误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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