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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入商行,小伙计崭露头角

刘钟博听他计算得这么周详、细致,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精彩的生意经,忍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啊,这笔账让你给算绝了!”下面几位久经沙场的掌柜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他的精明,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刘定一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倒是个可造之材。”听他这么一说,沈万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勤快也有错吗?

在路上,沈万三向同伴打听刘员外的背景,一名个子矮小的大胡子愕然道:“我说你是爪哇国来的吧?连我们大名鼎鼎的刘氏商行的总头儿刘定一刘员外都不知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唱:大元朝,富天下,总管一个刘老大。我看你真是没见识。”

沈万三从小没有离开过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对于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还真没听说过刘老大的大名。不过他也不生气,小心客气地接着请教,那大胡子乐得炫耀,带着自豪的语气,说道:“号称天下第一员外的人你不知道是谁?就是我们家老爷,皇帝老爷住的皇宫厉不厉害?我家老爷进进出出多少回了,皇上赏赐的宝贝玩物家里摆着好几件,多少王爷、将军,没有一个不跟我们家老爷称兄道弟的,连当朝脱脱宰相也是我家老爷的座上宾,说这些你小子也不懂。”

沈万三听得悠然神往,问道:“那刘员外是咋发这么大财的?”

大胡子也不知道刘员外是怎么发的家,从他记事起就知道刘家是大都城里的巨户,至于怎么个巨户法儿他却知之甚少,他说的那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以他的地位,连刘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商铺里帮忙。不过他不想在沈万三这个小弟面前丢面子,瞪了他一眼,说道:“老爷怎么发家的我自然知道,我们家老爷的爹是财神爷,当年窝阔台大汗在位的时候,四处用兵,腰包里一时没了银子,夜里愁得睡不着,急得那些贵妃娘娘们一个个花容失色,有一天,一个老神仙托梦给窝阔台大汉,说‘只要请到一个刘,天下富贵再无忧’,你猜猜这个刘是谁?自然是我们家老爷的高堂,他老人家那时候就是天下首富,家里的银子都没地方搁,你说会有多少?老鼻子去了!”

这大胡子说话虽然不尽实情,多数是道听途说,不过刘定一的父亲刘廷玉确实是一位风云一时的大人物。此人游历各国,以贩卖丝绸珠宝起家,后来生意做到了皇宫,皇后妃子的头饰首饰很多都出自他的手里。在窝阔台当政时,他的生意做得最大,在王公贵胄中间遍结好友,连窝阔台都尊称他为“员外”。因此,刘廷玉就有了“天下第一员外”的称呼,后来,他的后代不管当官还是经商,通常都被别人称作“员外”。刘廷玉最传奇的经历是,曾想豪掷一百四十万两银子买断天下税赋一年,在当时轰动天下。税赋自古就是朝廷征收,哪里有私人收税的道理?不过蒙古人不同汉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窝阔台居然一口答应了,如果不是重臣耶律楚材极力劝阻,刘廷玉一手创办的“刘氏商行”就可能成了古今第一家收国税的商家。

刘定一是刘廷玉的长子,三十几岁继承祖产,几十年来用心经营,刘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四处买产置业,皇宫里的各种供奉也由刘氏商行经办。因为刘定一在政商界的影响及与皇家的特殊关系,很多官员也都来巴结他,希望能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便利。不久前,刘定一请高人占卜,说山东麒麟降生之地有一座圣山,能帮他延寿十年,他当即派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一座山,也就是那座普普通通的金山,所以决定前往一试。身为当地父母官的因海当然喜出望外,觉得这是一个攀上刘家的好机会,诚心诚意地准备了这么久,却没想到突然发生了皇上衣料被劫的大事,还没有来得及跟刘员外拉上关系,刘员外就匆匆赶回了大都。

沈万三听着这些财富传奇,顿时颠覆了他的世界观,本来他的志向就是守住家里那些地,把一百亩变成两百亩,再变成三百亩,然后衣食无忧地和褚嫣然过一辈子,这就足够了,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完美的人生。可是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经商”的事务,而且通过经商能和皇帝扯上关系。在世人的眼里,经商是卑贱的职业,多为世人所不齿。可是,有人却因为经商跟皇上拉上了关系。

在沈万三的观念里,商人就是家乡集市上卖菜、卖衣帽布匹的小贩、商铺,充其量能做到不用种地而能衣食无忧罢了,绝没有想到,原来经商也可以出人头地、出入皇宫王府、和天下最有权力的贵胄们称朋道友,并能风光到连当官的都对其卑躬屈膝的地步。他夜不成眠,在心里悄悄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能经商呢?就算做不到天下第一,做个天下第二也可以呀,想到这些,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从小沉稳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冲动……

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疾奔大都,开始几天刘定一让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地赶路,后来再次收到大都来信后,好像事态有了缓和,才让缓行。

沈万三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着急回家了,虽然因海放他回来,但是元朝政令严苛,尤其对汉人,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如果他没有任何凭证地跑回家乡,官府肯定以为他是逃脱劳役回来的,按照元律,逃劳役要杀头,还要连坐,不仅不能给自己脱罪,而且还要连累家人。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还是寻找机会接近刘员外,说不定能让他替自己拿到凭证,然后救回四弟,一同回家与父母、褚嫣然团聚。

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地方,包木赐就派人到当地的刘家分号打招呼,让他们准备接待刘老太爷。每个商号的管事都像迎接御驾一般,想尽办法招待,吃的喝的都是当地的名菜名酒,住的是最好的客栈,临走还会给刘家的少爷、小姐和大老爷刘钟博,以及各个管事准备一份厚礼。这些分号管事都是此道老手,什么人该送什么礼物,什么人吃什么、住哪里都很清楚。这些人整天在主子身边做事,万一有一个分派不均,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招呼照顾不到,就会给对方记恨,说不定还会对以后的升迁留下隐患,这些都是为商为仕的要诀。

沈万三赶的马车塞满了陆续送来的礼品,好奇的他偷偷看了一个箱子里的东西,居然有一件纯金的小佛像。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块的金子,顿时心差点没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么贵重的宝贝居然还不是给刘定一的,而是给包木赐的。沈万三现在知道,他不过仅仅是刘家最小的一个管事,只负责刘家内宅的衣食琐事,绝不涉足家族生意。那给其他管事的礼物肯定更加贵重,给刘定一的更不知道会是什么了,沈万三觉得自己已经想象不出了。刘家的一个分号就能拿出这么多的宝贝,那么多分号,到底要有多少银子,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离大都城还有三十里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从大都赶来了,他是刘氏商行的二管事沈天机,和沈万三同姓。刘员外马上把他叫进马车密谈了良久,连刘钟博都不与相闻。

进了大都之后,沈万三对那一座座华丽雄伟的府宅及街边琳琅满目的店铺、酒楼大为惊叹。如果自己不出来,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自己家那座极为耀眼的宅子跟这里相比,仅能称作“房子”罢了。他满心期待地想知道家产千万的刘家到底是住什么样的宅子。

车轮滚滚,老远就看见一座飞檐翘角的曲面屋顶,格外耀眼。走近了,看到正门平柱中间,宽大的门梁上悬着一块七尺长的伽南香匾额,上面写着“刘府”两个斗大的金字,门前大道两侧,藻井廊檐下,挨着角柱石的是两排米青色系马石,内里各蹲了一座汉白玉石狮子。

本来刘氏商行的一般伙计不能随意进入内宅的,这里只是他生活养病的地方,但是这次要搬卸车上的东西,沈万三就借着搬运礼品的机会进了刘府。一进去就被眼前恢弘华丽的府第惊呆了,两只眼睛不够使一般,四处乱看,入门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轿厅,过了轿厅是精美的照壁,然后是长长的走廊和数不清的房间。

他不知道这么多房间能住多少人,送完最后一批东西,他看到刘钟博刚刚送刘定一回房出来,害怕跟他说话,转身想走,包木赐却叫住了他。沈万三急忙过去,包木赐手里端着一碗药汤,是给刘定一送的,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刘定一所有吃喝的东西都由他亲自侍候,不允许丫鬟接触。

“哎,说你呢,怎么跑内宅来了,这地方是你能进的吗?还不快给我出去!”他看到沈万三训斥道。

沈万三急忙说:“是您让我搬东西的,您忘了?”

包木赐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觉得沈万三是在顶撞他,没好气地道:“搬完了还不滚。”

听到说话声,刘钟博走了过来,看到沈万三,想起了他曾经替自己说过话解了围,就对他说:“往后你就到大房跟我做事吧。”转过头,叫过来一个满脸笑呵呵的矮个子,说,“卢高把他带出去,以后在你那里做个伙计吧。”那卢高急忙躬身点头。刘钟博和蔼可亲地看了沈万三一眼,没说话就走了。

卢高长着一张弥勒佛般的脸,总是笑嘻嘻的,在沈万三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说道:“兄弟,跟我走吧。”沈万三一路跟着他出了刘府,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家店铺里,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宏昌钱庄”,下面还有一串小字:刘家商行分号。

这座钱庄并不大,上前两层,除了会客的里屋大一些,其他的几个房间都非常窄小,摆设也极陈旧,落满了灰尘。柜台前放着一把藤椅,卢高进门就说:“小郭子,怎么椅子又放当中间儿了,不知道咱这屋子窄巴,来个人连转身的空儿都没有,快点搬回去。”

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计快步跑出来,一见来了生人有点害羞,马上要搬椅子,沈万三赶紧过去帮忙,卢高呵呵一笑,说:“小沈子还挺勤快,我就待见勤快人儿。”

店里还有一个老头,是管账的,有点近视眼,看谁都伸着脑袋,姓林,叫林茹星。刘钟博的名下有钱庄、绸布店,还有珠宝行,其中宏昌是不盈利的一家钱庄,每年除去伙计、管事的工钱、日常吃喝和外销,能交上去的利钱并不多,所以刘钟博放心地把沈万三这个新人安排在了这里,就算沈万三什么也不懂,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卢高把沈万三给林茹星和小郭子介绍了一下,然后四个人就围坐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卢高就把那把藤椅拉出来,往门口一放睡觉了。小郭子收拾碗筷,沈万三要帮忙,被他拦住了。林茹星则拿了一本闲书看起来,没有一个人去柜前照应。沈万三虽然没见过太多做买卖的,但是还没有见过这么懒散的生意人,连在柜前招呼的人都没有,怎么招揽客人?他觉得自己第一天做伙计应该勤快点,就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番。

林茹星无儿无女,和卢高一样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胡混日子,不过他却看不惯别人比自己勤快,尤其是看到新来的沈万三忙里忙外的,心里更不高兴,不屑道:“你瞎忙活什么呢,显得着你了是吧?”沈万三一愣,怎么自己打扫屋子也有错吗?毕竟这里不是家乡,他初来乍到,不想和人争执,就没有说话,接着干手里的活。一会儿卢高醒了,他又去问有什么活要做,卢高脸上挂着笑容,说没什么活。

林茹星又看不下去了,觉得沈万三是在卖巧露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自言自语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偏偏有人吃饱撑得找活干。”

卢高知道他是针对沈万三,瞪了他一眼,不悦道:“看你的书,你不干活,别人干还不行?”林茹星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沈万三觉得待在这里有些尴尬,就找个借口去后院帮小郭子烧火去了。他一边烧火一边奇怪,怎么自己抢着干活也有错吗?刘家雇人就是为了给他们干活的,哪有伙计勤快还有错的道理?刚开始不是卢高也夸自己勤快的吗?

晚上他就和小郭子睡在一个屋里,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沈万三除了想想爹娘就是褚嫣然,还有服劳役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这天,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来到了宏昌钱庄,进门就说:“卢高呀卢高,你总算勤快了一回,舍得收拾屋子了?这就对嘛,你看你这地方脏的,我都不稀罕来,别说客人了。”他边说边从搭在肩上的布包里取出了算盘,从桌上拿起一把蒲扇扇着,又道:“这天真能热死个人,有凉茶没有?”他是大房的账房,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查账。

卢高和他的关系很近,也不去端茶,开玩笑道:“收拾干净了也没客人,我老卢反正是干一天算一天,干得再好功劳也是你们的,我这有口饭吃,饿不着就知足喽。”

那账房笑骂两句,忽然看到柜上有一摞账本,拿起来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赞许道:“老卢呀,这回账弄得清楚,清楚,不错不错,看看,这条是条,格儿是格儿的,以后就这么做,你给我记住了。”然后就粗略地看了几眼,鄙视道,“你看看你这账本,几个月了才这么点进项,这回大考你又是垫底。”

卢高吃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太爷还有心思大考?”

那账房微微一笑,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咱家老太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对谁放心?连他亲儿子他都信不过,别说咱们这些外人了,天塌下来,这大考也得考。”他做了记录,喝了一会儿茶就走了。

刘定一生性刻薄寡恩,又猜忌多疑,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刘家的家业这么大,他总害怕手下人克扣、贪墨钱物,所以规定每三个月要对就近铺面的所有收支进行考核,外省的每半年一次,对盈利低的管事进行相应的处罚,对盈利高的给予奖赏。一直得过且过的卢高最怕的就是三个月一次的大考,几乎每次他管辖的“宏昌钱庄”都排名最末,为此受了不少责罚。

一脸苦相的他忽然想到了账房夸赞他账本做得好,而这账本正是沈万三闲得无聊时整理的。沈万三从十几岁就帮着父亲算账、记账,对账本记录可谓轻车熟路,字写得又规整,平时卢高写的东一笔西一笔的账本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可是今天他的做法却让卢高很不高兴,他扬了扬账本,把沈万三叫了过来。沈万三以为他要夸赞自己,没想到卢高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说:“老弟呀,我说你这么勤快有谁多给你钱是怎么着?以前咱这儿是又脏又乱,连大管事也懒得管,这样更好,我巴不得他们都不管我呢,天高皇帝远的做我的山大王多好,可是你看你,把这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以前脏他们都看惯了,现在干净这一回还被他们给看到了,我看往后咱们要是有一回不收拾就得挨骂。这还不算什么,你说你闲着没事干,找地儿睡觉去,待着看天玩也行,你弄账本子干什么呢?还是那个道理,以前,咱钱庄的账本那是最乱最乱的,他们也看惯了,你这会儿冷不丁地收拾规整了,知道的是你这个新来的伙计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以前是故意弄那么乱的呢!”

沈万三干张着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明明是好心,怎么老是办错事?坐在一旁看书的林茹星发话了,先哼了一声,说:“你说,咱们以前三个人,轻轻松松地把店打理得不好不坏,现在多了一个人,活儿反而多了,这怪不怪?”沈万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自己以后不勤快了吧?

一直到晚上睡觉,他都闷闷不乐,小郭子知道他不开心,小声问道:“万三哥你知道你为啥受挤兑吗?”沈万三魂不守舍地摇摇头,小郭子接着道:“就是因为你太勤快了,你想想,这宏昌钱庄的人都懒散惯了,忽然来了一个这么爱干活的,总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是你,你心里能得劲吗?我听别处的伙计说,做伙计就是这样,活儿是干给东家看的,咱们见不着东家,干了也是白干,还惹人嫉妒。”

对这番话沈万三闻所未闻,不过想想确实有道理,就算自己把钱庄打扫收拾得像镜子一样干净,高高在上的刘宅里的人不知道又有什么用?而且还得罪人,干脆,明儿自己什么也不干了,跟林茹星那个老怪物一样,看闲书,或者睡觉也行。可是转念又一想,难道自己就和这几个不思进取的庸人一样,浑浑噩噩度过大好光阴吗?不能,绝不能,就算刘家人看不见也要干,胡混日子、消极怠工不是在害东家而是在害自己。最起码自己还要想办法通过刘家的关系把四弟从大堤上救出来,不做点事情,怎么能办到?

要账是一门学问

第二天天不亮,卢高就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叫醒沈万三,说道:“万三,别睡了,走,跟我招人烦去。你说咱们老爷也真是的,七八十岁的人了,又有花不完的银子,就是被人偷个一两千两的能怎么样?非要弄什么大考,害得我连觉都睡不成。”

沈万三不知道他说的“招人烦”是干什么,但是听他的话好像和不久前说的大考有关,也不多问,赶忙穿上衣服,跟他出了钱庄。

天还没亮,街上除了拉泔水的车就是早起做小买卖的。走过几条街,他们来到一座小院前,卢高指着院子道:“这是田四贵的家,这小子可不简单,登峰楼的老板,京城数得着的大酒庄子,可是这小子该着倒霉,宫里的老喇嘛在他这儿喝酒,醉死了,这些佛爷连当官的都惹不起,更不要说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了,酒楼被人查封了不说,还关进了大牢,倾家荡产才把自己赎出来。他想要回酒楼,喇嘛要讹两万两银子了事,你想想,他的家产就一座酒楼,存的积蓄赎自个儿的时候又花了,哪里弄那么多银子去?这小子名声不好,出了名的嗜赌如命,这事儿又跟喇嘛扯上边了,没有一家钱庄愿意借钱给他,我看哪,这小子这辈子是废了。”

沈万三不解道:“那掌柜的您,还找他要债?他这么落魄能拿得出吗?”

卢高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反正都出来了,要不要得回来,去了就知道了,说不定他还有存货呢。欠咱们一千多两千两呢,总不能便宜了他。待会儿你去叫门,你的口生他听不出来。”

沈万三在乡下跟父亲向佃户要租子,不知道多少回,死皮赖脸有钱不还的无赖、没钱还不起的落魄户、没办法举家逃债的,什么样的没见过?可谓深谙讨债要账的滋味。卢高这种把人堵在被窝里要账的办法实在没有新意,遇到经不起纠缠的还有点用,要是遇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这办法一点用也没有。心想这个田四贵穷成这样,这笔银子难要。卢高敲门后,屋里传出一个尖锐的声音,沈万三赶紧回答道:“四贵,是我,快点把门打开,我东西落你这儿了。”这是沈万三要债积累的经验,让对方误以为是熟人,不加防备就把门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一个人埋怨道:“我说你小子就是落蛋的鸡,自个儿的东西就跟别人的似的,落到哪儿了!”话音刚落,门闩滑动,吱呀一声开了。

卢高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赶紧挤进去。开门的人就是主人田四贵,这人长得矮小精悍,一双小眼睛转了一圈,看到是卢高,不阴不阳地说道:“我当是半夜里在我这儿赌钱的人呢,原来是卢掌柜。”也不招呼卢高进屋,转身回房了。卢高紧随其后,沈万三关上门,也跟着进了屋。

刚进去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田四贵披着一件长衫,默然坐在厅堂里,抬头望着屋顶,看也不看债主一眼,那副藐视一切的样子,倒好像他是来讨债的。而身为债主的卢高则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勉强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好笑。沈万三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讨债的,从田四贵的表现不难看出,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想要回银子恐怕极难,卢高一进门就该理直气壮要钱,说不定还有点用。怪不得卢高做不好生意,像他这种老好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沈万三心里着急,该强硬的时候不强硬是讨债的大忌。

又过了一会儿,沈万三看卢高东看西看的,看来是在想怎么说,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我们掌柜今天来是想把账算算。”

卢高赶紧点点头,说道:“老田,我把账本带来了,要是你没什么事儿忙,咱就把账算清了吧。”

田四贵无所谓道:“我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你们算就算吧。”

卢高大喜,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就同意了,赶紧把借据拿出来,微笑着道:“老田,我看你也不像借钱不还的人,想当初你酒楼缺银子,还不是我帮的你?现在哥哥我有了难处你能干看着?呵呵,你一共借银子八百两,按两分息钱,到今儿正好是一千一百一十三两银子,看老弟你这么实在,我把零头给你抹掉,你就给我一个整数,一千一百一十两吧。”说完,美美看了看沈万三一眼,一副很知足的模样。

沈万三却想,对这种无赖一分钱也不能让,不然他会得寸进尺,想减免的更多,就算零头不要了,也要在给了银子之后再说。田四贵看着卢高热切的眼神,打个哈欠,慵懒地说:“谢卢掌柜了,好了,这账你们也算完了,就回去吧,我还要再睡个回笼觉。”

卢高一愣,但他天生不会发怒,依然笑着说:“说好的算账还钱,你不把银子给我,我怎么走?”

“我说的是算账,账算了,卢掌柜还抹了三两的零头,等我攒够银子把酒楼赎回来,你这点小钱我从手指头缝里扒拉一点儿就够了,等等吧,今儿少陪了,昨儿赌了一夜,正困着呢。”

卢高这才知道,他说的只是算账不是还钱,不由得有一种被耍弄了的感觉,冷下脸道:“老田,你是真的不想还钱了?告诉你,我们刘家商行的银子不是谁都能白拿的。”说完这句颇具威胁意味的话,却发现田四贵并不害怕,顿时软下来,苦着脸道:“老田,看在咱俩认识这么久的分上,这银子多少你给一点,过两天我们老爷要查账,我这么多窟窿怎么填啊!”

他已经有点是在哀求了,可是田四贵依旧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说你也傻,我欠你们银子,涨着利息呢,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日子越久利息越多,你们钱庄不就赚得越多,这点道理还用我教你?再说了,我摊上的那桩倒霉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儿给你找银子去?”

“话不能这么说吧,”沈万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是银子是你借的,既然借了你就得还,我们家掌柜其实也是为田爷您着想,我们家刘员外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这次总号查账,明面上说是查账,私底下却是要收账,凡是分号要不来的银子,一律由总号代收,我家掌柜是不想让田爷你犯到刘员外手里,到他老人家那里恐怕说话就没有咱们掌柜这么客气了,多年的朋友何必让谁不自在呢?不过,我看田爷既然一时没有银子,那今儿就这样吧,缓两天,让我们商行总号来找你吧。”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也不看田四贵一眼,微微躬身对卢高道:“掌柜咱们先回去吧,今儿还有好多生意要照顾。”

田四贵听了沈万三的话,心里有点不安,刘员外的脾气他知道,如果真的要总号来跟他要账,能不能还钱还是小事,说不定他又要进大牢了,可是他现在确实没银子,就是想还也没钱。

沈万三这几句话说得不急不缓,正合适,卢高是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沈万三忽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意思是让他离开,他哼了一声,说:“老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哥我先告辞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田四贵后悔刚刚耍弄得太绝,想叫住他们说几句缓和的话,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从田家出来,卢高坐卧不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万三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卢高等他走上来,吸口气道:“你小子这句话还真把老田给镇住了。”沈万三心里感叹,这种话除了掌柜您,一般要债的人都会讲。

两人很快来到一家绸缎庄前,卢高小声道:“许记绸缎庄,欠咱们三千两银子,是咱钱庄放出去最大的一笔款子。”此时,天已大亮,街上行人多起来,许记绸缎庄刚刚开门不久,卢高依旧摆出一副冷面孔,迈步走了进去。

许掌柜正拿着算盘低头算账,不时对身边的伙计吩咐道:“过会儿送货的来了,你去北仓看着点,别让这帮南方鬼给糊弄了。我出去躲躲,柜上没钱了,先欠着他们。”发现伙计没有回话,抬头看到了卢高和沈万三,冷下脸道:“表哥你是来要跟弟弟我要债的吧?那对不住您了,刚刚进的货我都欠着人家,一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先被抢白了几句,卢高脸上微微一红,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表弟,你说对了,我今天来就是来要债的,不瞒你说,你借款子的时候也知道,能借出来真的不容易,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如果这银子是我自己个儿的,你想什么时候还都成,可是这银子它不是咱的呀,我后面还有一个东家呢,人家如今要查账,你说你这么久都不还钱,我拿什么跟东主交代?弄不好,我这饭碗就丢了,要不是有这么多难处,你想想,我能厚着老脸来跟亲戚讨债吗?”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简直是在诉苦了。沈万三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表亲,怪不得能从钱庄里借出这么多银子。

许掌柜一言不发,撩开布帘进了里间,再出来时手里居然拿着一把菜刀,走到卢高身前,好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道:“表哥,银子我置办钱庄都花了,现在还没有挣回来,为了不让你为难,我只有走割肉抵债这条路了,这刀给你,你砍死我,我没有一句怨言!”

卢高看着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在面前晃来晃去,开始心里发怵,怎么也没有想到亲表弟会给自己来这无赖招数,哪里敢接刀,声音有点发颤道:“表弟你……你这是干啥?”边说边向后退,他退一步,许掌柜就紧跟着进一步。

沈万三的双眼在他和许掌柜身上来回扫视,心里猜度着许掌柜接下来的花样和卢高的应对策略,还有自己应该干什么好。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尖厉的哭叫声,一个体型肥硕的妇人从里面跳将出来,两三步就跨到了卢高面前,一把夺过许掌柜手里的菜刀,恶狠狠地对卢高说道:“表哥,我还叫你一声表哥,为了那么点银子你是不是要把我们一家子都逼死?好,我成全你,刀拿着,砍死我们多省事儿。”

这个妇人是许掌柜的内人,也就是卢高的弟妹,为人彪悍,一般男人都没她厉害,卢高本一下子乱了阵脚,看到大街上已经有人驻足观看,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妇人吵闹,而且还是自己的弟妹,想想羞都羞死了,哪里还有要账的心思,就剩下怎么摆脱窘境了。沈万三手疾眼快,回头对街上人说:“我们掌柜的今儿多喝了两杯,大家借过……借过……”说着拉着卢高挤出人群,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沈万三心里感叹,千万不能因为人情而做生意。

虽然一连两度出师不利,但是卢高仍不死心,又带着沈万三去了四五家,结果都差不多,不是没钱就是找不到人,走了一上午一两银子也没要到,反而受了不少闲气。

在回去的路上,沈万三忽然对垂头丧气的卢高道:“掌柜的,您想不想在这回的大考中露露脸?”

卢高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道:“净说废话,露脸谁不想?不过我也不想露什么脸了,要是能不垫底儿就知足了。”

“掌柜的,我有一个主意,只要您听我的,我不仅让你不垫底儿,还能好好地在刘员外跟前露回脸,欠咱庄上的银子也能慢慢地都要回来。”沈万三底气十足地道。

卢高看到他不像是在说笑,认真地问:“你要是骗我,我可揍你。”

沈万三坚定道:“我要是骗掌柜您,我在钱庄里白干两年,一文工钱都不要。再说了,我骗你对我有啥好处?不过掌柜的您一切都得听我安排。”

“要是你真有这么灵验的法子,别说啥都听你的了,就是让我吃屎我都吃。”卢高两眼放光。沈万三笑着说:“那就看我的吧。”

初识刘定一的驭下之道

三天后,刘府门口和轿厅里停满了轿子,一群短衣打扮的轿夫蹲在轿子前,用手当扇子在脸前摇着,不咸不淡地跟同伴闲聊,时不时抱怨一句:“这天真他妈热,跟下火似的!”府里仆役、丫鬟们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端着凉茶一趟趟往返于前院和中厅。厨房里正在为几十个管事、掌柜准备午膳,刘员外虽然吝啬,但是在招待自己属下的用餐上却显得出奇大方,不仅每次都让包木赐专门请来大厨,还订购奇珍的食料,这么做或许是想让精神高度紧张的管事们放松一下吧。

刘府宽敞的中厅里坐满了人,刘定一冷峻地微闭着眼,坐在一把精致的太师椅上,一个丫鬟毕恭毕敬地给他摇着扇子。他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阴沉着脸是为了给各个分号管事们一定的心理压力。他一向认为,世人尽皆贪财嗜禄,为了银钱什么卑鄙无耻的事情都干得出,所以他对待下属极其严苛,很少施恩降惠,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少有信任。“严规厉法”这是他治理这个庞大的商业组织的不二法宝,也是他的驭下之道。

中厅里摆满了一排排的椅子,就近赶来的各个分号掌柜坐在上面,足足有四五十人之多,这当然不是刘家所有的生意,只是大都和中书省的一些分号的。刘定一的两个儿子——老大刘钟博和老二刘轼安静地坐在前排,今天这里很多人是他们掌管的商号里的掌柜,可以说多是两人的心腹。

一名富态老者正在不无骄傲地向刘定一陈述自己的业绩:“我掌柜的霞丰绸缎庄,上个月刚刚收并了就近的几家绸缎庄,还从倭国购得涩布两千匹,虽说两千匹少了点,可是现如今的市面上倭国布匹几乎已经绝迹,岂止是供不应求?我这两千匹涩布,用了不到两天就卖完了,不说别的进项,仅这一笔,小店的收盈就比去年同期高了六成……”

倭国即日本,涩布是日本特有的一种布匹,不仅美观而且坚韧。老者的这一番话立即引起一番小声议论,谁都知道,因为蒙元曾经两次出征日本,日本一直对元朝存有戒心,虽然不敢拒绝来往,但总是能避则避,通商也尽量遏制。而且日本国政局不稳,流窜出来的日本浪人在海上成群抢掠过往商船,商队往返一次要冒很大的风险,很少有商队愿意前往,所以近年来日本的商品几乎绝迹,更不要说本就抢手的倭布了。不知道这老者是从哪里买来的这些布匹,肯定没少花心思。

一直沉默的刘定一忽然冷笑一声。听到这一声冷笑,所有管事的心里一惊,可又不知道老者哪里说得不对。本来还有心卖弄的老者,心里一寒,看也不敢看刘定一一眼。他是刘定一的族弟,按辈分应该叫刘定一大哥,尽管有这层关系,刘定一该骂的时候也是一点情面都不会留。

稍停了下,刘定一才在众人的不安中幽幽开口:“二弟,你说的话恐怕有假吧?倭布有鸟布、鲁布、花梨布、涩布之分,其中以鸟布最为名贵,你进的这涩布虽算不得上品,也是抢手货,要是全卖完了,盈利岂止比去年此时多六成?七八成都有,身为掌柜,连自己铺子里能增收多少都算不清楚,我怎么能放心把铺面交给你打理?哼,幸亏我知道你为人,不敢做私扣银子的事儿,要不是因为这个,不等你把话说完,就把你赶出去了。不要以为进了点好货,给柜上挣了银子,我就该怎么谢你们了,我花钱雇你们就是让你们给我挣钱的,不挣钱我养着你们干什么?有那么一点屁大的功劳就赶紧在我跟前显摆,我最看不惯这种人!”

那老者汗都下来了,不敢说一句话,其他本来也想卖弄一下的掌柜暗暗窃喜,幸好不是自己先开口,待会儿一定要注意分寸。刘钟博和刘轼则面无表情,他们早就对父亲的古怪脾气习以为常,并不惊异。

沈万三装作卢高的跟班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观察着厅里的局势,这几天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答应卢高的事情奔忙,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用了多少心机,总算万事俱备,就等着过刘员外这一关。可是看到刘定一的表现,他心里暗暗吃惊,即使知道刘定一刻薄寡恩,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地步,简直有些蛮不讲理,不由得为自己的这次行动而担心。

五六个丫鬟轻盈地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依次给各个管事续了水。一个管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给刘定一陈述自己生意的近况。卢高趁众人都在专心听那人说话,拉了拉沈万三的衣袖,小声道:“我看今儿老爷子心情不太好,你说咱那事儿能成吗?”

沈万三假借喝茶掩饰着道:“掌柜的放心,一切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卢高吃一颗定心丸,免得他到时担心过度,自乱阵脚。

掌柜们按部就班地陈述着,刘定一始终没有喜怒之色,不赞许也不斥责,一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人无法猜到他的心思。

沈万三焦急地等待着卢高报账的那一刻,卢高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老是觉得自己跟沈万三做的那件事有点太大胆,万一刘定一不满意,他的饭碗没了不说,说不定连大都城也不能待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包木赐忽然叫道:“宏昌钱庄的卢掌柜来了吗?员外请您讲讲宏昌最近可还兴隆。”

听到叫了自己的名字,卢高一个机灵站起来,碰倒了身边的小桌,两个茶杯顿时摔得粉碎。卢高紧张得不知所措,口不择言道:“桌子倒了不怪杯子……”说完就听到有人哈哈大笑,才想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正道,“员外恕罪,都怪小人……都怪小人。”

刘定一扫了众人一眼,本来还在嘲笑卢高的人看到他的目光后,顿时收住了笑容。刘定一哼了一声,说道:“笑个屁,老卢心里敬畏老爷我,才会如此慌乱,不像有些人,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其实心里恨不得我早点死,死了就没人管你们了。老卢你放心大胆说,只要忠心办事,老爷我给你撑腰。”两个丫鬟急忙小跑进来,扶起桌子,重新摆上新杯子续上水。沈万三看到卢高紧张成这个样子,心想:“办大事一定要找对人,不能像他一样平庸无能。不过,听刘定一刚刚的话,他好像很喜欢老实人,以后如果有机会跟刘定一打交道一定要记住这点。”

卢高稳定了一下心神,偷偷看了主子——刘钟博一眼,见他脸色非常难看,看来是嫌自己给他丢人了,这一想心里更加慌了,急忙定定神,朗声说道:“回员外,我们宏昌最近三天放出去两万多两银子,五分利,这笔生意净吃利息三千多两……”刘定一最讨厌报数目时在具体的数字后面加一个“多两”,卢高虽说也知道,可是慌乱之下,还是说错了。他的话一出口,四周就有几个人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三天放款两万多两,盈利三千多两,这怎么可能?钱庄虽然赚钱,但是利润不可能这么高,而且宏昌一贯给人以经营不善、勉强维持的印象,都觉得卢高一定是慌乱中说错了话。如果是别的钱庄掌柜说出这个数字,肯定会引来一番惊叹,但是卢高就不同了。

刘轼呵呵一笑,对刘钟博道:“大哥,我看让卢掌柜歇一会儿再说吧,你看他话都说不全乎了。”

刘钟博看了弟弟一眼,对卢高不悦道:“卢高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还是听二爷的去歇一会儿吧,把账本送来我看看就行了。”

大庭广众之下,大爷、二爷都要他出去,卢高窘迫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焦急之下想到了沈万三,拿眼睛去看他。沈万三比他还要着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掌柜连说几句话的事儿都办不好,只好使眼色,让他镇定下来接着说。卢高看他的眼色却会意错了,以为是他要替自己说,心里又巴不得解脱,急忙对刘钟博道:“大爷,老卢我嘴巴不利索,就让我的伙计替我说吧。”

沈万三差点跳起来,怎么让自己说呢?他这几天一直东一家当铺西一家绸缎庄地跑,连账本都没有工夫看,就知道总数是多少,怎么可能报出三个月的账?

这时,刚刚那位被刘定一斥责的老者站了起来,不满地对卢高道:“老卢我看你是喝酒喝多了还是怎么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让伙计报账的规矩?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其他人纷纷点头,一个个附和道:

“对呀,这又不是站柜怎么能让伙计干?”

“说得好,你要是什么都让伙计干,干脆把这掌柜位子让给伙计算了。”

“说一千道一万,咱老刘家没这个规矩,伙计有伙计的活儿。”

……

沈万三又气又恼,恨不能过去打卢高两耳光,让他清醒一下。新的伙计不能管账这是商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伙计一般是先以学徒的身份在店铺里做工,如果做得好,数年后可能略有晋升,但是绝不能让伙计管账。除非伙计做到了账房或者是有本地名望的举荐,且知根知底才行。因为账目最为紧要,伙计身份低贱,又多靠不住,万一出事后果就很严重。

卢高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想改正也来不及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刘定一听到众人的嘲讽,寻思着:“你们不乐意,我偏偏要听听伙计报账,又能怎么样?”就对卢高道:“让你的伙计过来吧,我倒想看看,这伙计报账是个什么样儿。”现在就算沈万三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刘定一已经不记得沈万三了,也没认出他来,怕沈万三紧张,他还语气和缓地道:“你们掌柜的让你报账,你就照实说。”

沈万三实在是报不出来,总数卢高刚刚已经说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一次吧?心里忽然想到刘定一喜欢老实人,不如主动坦承,总比说不出来好,行不行赌一把。想好以后,他尽量克制着情绪,深吸口气,从容道:“回员外,小人不知道宏昌的账目……卢掌柜才刚说的都是实情,最近三天,宏昌确实放银两万三千两,盈利三千一百两,如若有哪位掌柜的不信,可以查看宏昌的账本。”他说得不卑不亢,更看不出是说谎,难道宏昌真的做成了利润如此之高的生意?

一旁的卢高插话道:“账本我带来了,一时忘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送到刘定一面前。

刘定一不言不语地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出现了少有的惊奇之色,不可置信地对卢高道:“五分利钱,你把钱借给什么人了?”

卢高知道这件事情太复杂,自己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根本说不清楚,就道:“不瞒老爷说,这几笔生意是我柜上的伙计沈万三谈成的,叫他给您老说说吧。”

沈万三知道事情成与不成在此一举,急忙收敛心神,脑子里回忆着这几天来教卢高的说辞,然后放慢语速道:“回员外,这几笔生意我没尽什么力,只是凑巧找准了机会,找对了人。”他知道刘定一讨厌下属卖弄表功,所以先谦逊一把。

果然刘定一听这个小伙子说话稳重,没有骄狂之气,先存了几分好感,问道:“你是怎么看准机会找对人的?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五分利,这么高的利息在咱们刘家这几家钱庄里还是头一回。”

沈万三气定神闲地道:“这笔生意能做成全亏了宏昌那几笔要不回来的陈年死债。”“死债”是钱庄对一些极难偿还的债务用的惯称。只听他接着道:“我跟我们掌柜的去要过这几笔死债,他们不是不想还银子,是确实拿不出,其中一笔债是登峰楼老板田四贵的,宫里的喇嘛在他的酒楼里醉死的事儿想必这里也有人听说过……”

包木赐点头道:“是有这么档子事儿,听说登峰楼给查封了,现在还没有开张呢,一家不错的酒楼,摊上这档子倒霉事儿,可惜了。”

虽然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件事逸闻,沈万三还是简明扼要地转述了一遍,最后说:“田四贵想要回登峰楼,可是以他现在的处境,再加上得罪的是喇嘛,没有一家钱庄愿意借给他银子,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我跟掌柜的商量了一番,想到了一个把这几笔死债变活的办法,所以小人斗胆,把宏昌库存的两万两银子都提了出来,一并放给了田四贵……”这笔生意冒的风险极大,虽然他的计划极其周详,并有充分的信心,但是在说出放银时,还是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各方掌柜一听,宏昌这笔大生意居然是跟落魄的田四贵做的,都觉得他们太大胆了。就以田四贵现在的处境来说,他是没有一点能还清这笔巨款的迹象,更何况他本来就欠着宏昌的银子,不跟他要已经是不合规矩,居然还要再借给他巨款,确实是怎么都说不通。有的人觉得宏昌是把银子打了水漂,心里不由得有点幸灾乐祸,但是却不敢当着刘定一的面儿表现出来,想说几句斥责宏昌不该这么冒险的话,又忍住了,还是等刘定一表了态再说,万一和主子唱反调就不好了。

刘钟博道:“你既然知道田四贵的事情,怎么还把银子借给他?他既然接纳如此高的利息就是抱着不还钱的心思来的,万一他拿着银子一走了之,这两万两不就没了?”他说话时已经不怎么不客气了,毕竟宏昌是他的生意,不能不担心,甚至有点后悔让沈万三去那儿做事。

沈万三早知道有人会这么问,他不动声色地让卢高拿出两张单据,恭敬地递给刘钟博,说道:“大爷您看看,田四贵的登峰楼已经赎回,这是房契和地契。”

无论贵贱,大家最重视的不是银钱而是房产、地产,就算是豪富巨商有了钱财之后,想的也是买房子买地,高官大员赋闲归乡,同样会购买地产,贫民小户就算是穷困潦倒到了出门要饭的地步,也不愿意轻易卖田卖地,银子再多也不如守着几亩地踏实,所以不论是谁,最不愿做的就是卖地产,以免弄得连最后的归宿都没有。

看到房契、地契,刘钟博先放心了一半,心想:“有了这房契、地契,就不怕他田四贵赖账,不知道沈万三是怎么让他拿这宝贝做抵的。看来这个沈万三确实不是孟浪之人,做事还算谨慎。”接着就问沈万三是怎么和田四贵谈的,沈万三一边注意着刘定一,一边慢慢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从跟卢高要债开始,沈万三就觉得这几笔债不可能用正常的途径要回来,必须另辟蹊径,一番思谋之后,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并得到了卢高的同意。他先找到田四贵,主动提出借给他银子,赎回登峰楼,但是却提出了条件,不仅利息高到五分,并且还要他拿酒楼的房契和地契做抵押。田四贵开始并不乐意,利息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用房契和地契做抵押,如果他到期还不起银子,刚刚赎回的酒楼不就又成别人的了?不过,这是他唯一找到银子的机会。沈万三最后说道:“田四贵说,他现在一点钱都没有,就算赎回酒楼连买菜的银子都没有了,所以开张之后短时间内不会赚到钱,恐怕到期也还不起银子,我趁机答应再借给他五千两银子,做登峰楼的日常用度,算作宏昌入股,他才应允。”

一直沉默的刘定一忽然道:“五千两?我知道宏昌的家底,能拿出两万两已经最多,不可能拿得出五千两银子,难不成这银子是你自己出的?”

沈万三迎着他目光咄咄逼人,不慌不忙地答道:“员外爷问得好,宏昌确实没有那么多银子,这笔款子是别人替宏昌出的,宏昌只等年底分红。”

从沈万三的出现到现在,没一件事情不出人意料,现在他居然又说有人拿出五千两银子给宏昌在登峰楼入股,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很多人都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竖起耳朵等着他说出答案。

稍停了下,沈万三道:“替宏昌拿银子是另外几笔‘死债’的户主,我跟掌柜的商量了,他们既然没办法一下子还清所有的欠款,那就让他们每个月还五百两,凡是当月还银子的当月的利息全免,这些人并不傻,银子早晚要还,每个月零碎还一些,还可以省下一笔利息,他们自然是满口答应。”

刚刚那位被刘定一斥责的老者见沈万三好像要出风头,心里妒火大炽,站起来质问道:“你这个法子看似精明,其实是自个儿被人耍了还不知道,你想想,钱庄靠什么赚钱?不就是靠放出的银子生的利钱吗?你把利钱给他们免了,你说是赔了还是赚了?”

尽管老者说得疾声厉色,沈万三还是笑着回答道:“这位掌柜说得正是,这些免利息的欠银最多不过两三千两,就拿三千两说,每月五百两,六个月还清,能免除的利息不过一二百两,几家加起来免银不到一千五百两,可是,宏昌收到的那五千两入股的银子,在登峰楼一年最低能有两千多两的红利。登峰楼你们都知道,生意红火至极,有这五千两银子打底,一年挣一两万两不多吧?拿这几笔死债做这笔生意,宏昌不仅不会赔钱,而且还会大赚特赚一笔。再说,就算登峰楼不赚钱,我们还有地契和房契。所以,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算,宏昌都是稳赚不赔。”

刘钟博听他计算得这么周详、细致,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精彩的生意经,忍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啊,这笔账让你给算绝了!”

下面几位久经沙场的掌柜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他的精明,心想,要是换作自己,肯定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转弯抹角但又一石数鸟的好办法。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刘定一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倒是个可造之材。”听他这么一说,沈万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自己的宝押对了。

刘定一细细看了沈万三几眼,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于是对包木赐小声道:“这个小子来宏昌做事多久了,以前来过府里?”

包木赐笑嘻嘻地道:“员外爷您忘了,他不就是你从山东曹州金山上带回来的那个小厮吗?”

刘定一这才想起来,其实他当初把沈万三带来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并没有准备好好雕琢他的心思,没想到这人不仅心细如发,还是个经商做买卖的好苗子,不由得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欣慰不已。包木赐看他高兴,小声道:“员外爷,这都晌午了,到吃饭的时候了,要不咱先到这儿,后晌接茬来?”

刘定一点点头,提高声音对众管事说道:“吃饭了。”不等众人回答,转身进了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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