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姚成带到了离旅馆不远的一家游戏厅，说他们自己也是刚发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不用去工地晒一天太阳搬砖照样能赚到很多钱。那是一种叫做捕鱼达人的游戏机，有五个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操纵着摇杆和按钮。姚成那时发烧，脑子有些迷糊，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在老家也曾偷偷拿零钱去玩过游戏机。不过这个玩法不一样，要压本在老板那里，玩一次就用掉一百，而每捉到一条鱼就能获得翻倍的钱。“这不就是赌博吗？”姚成对那三个人说。其中一个人回答道：“我们都试过了，稳赚不赔。”姚成虽然不太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但他心想就玩两把试试，这段时间自己实在是霉气上身，也许就此会好运归来。于是他把怀里揣着的信封掏了出来交给了老板，里面是工厂给姚成的工资一千多块钱。姚成坐到了游戏机旁边，那三个男人在旁边看他玩，教他怎么操作，怎么才更容易捕到大鱼。那晚姚成的运气真的很好，连本带利一共赚了两千，他一直玩到深夜才兴奋地和那三人勾肩搭背回到旅馆，俨然成了好兄弟。
后来姚成便每天泡在游戏厅，时而赚些小钱时而一无所获。某天翠怡来旅馆找过姚成，她的脸色不好，跟姚成说还想和姚成好。翠怡承认他刚被切掉手指的那段时间，自己想过分手，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男人是个有残疾的人，很没面子和安全感。但是翠怡说她放不下，自己应该是爱上他了。姚成觉得有些可笑，他想起了自己和兰子的最后一夜，他把兰子弄得那么害怕。而现在，是翠怡在求自己。可那时姚成已经没有心思谈恋爱想女人了，他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才能在游戏机里抓鱼赌钱。无论翠怡说什么，姚成都冷冷地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后来翠怡情绪失控，脱光衣服趴在他身上嚷嚷着不走了。姚成随她吵闹，还是半躺着一动不动。翠怡嚎啕大哭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她的脸上转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重新穿上衣服，把门一甩就走了。之后姚成很久都没看见过她。
半个月后，姚成去医院把绷带解开。他看着自己那双丑陋的左手，原来完好的两根手指只剩下了半截，被切断的伤口结疤成了两坨有些恶心的肉球。姚成忽然间做了一个决定，他跑回旅馆打开房门，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从枕头袋子里掏了出来，一共三千块钱。姚成把它们装进口袋里，出门去了游戏厅。他来到柜台，把所有钱往老板的手里一塞，说：“这些钱都压在这里了。今天我要赌点大的。”老板看着手里的钱，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转身默默把那叠钱放进抽屉里，然后把机器打开，笑着对姚成说：“开始吧。老规矩。”姚成记得那天特别热，游戏厅里只有头顶的风扇在哐当哐当转。外面的树上有很多蝉，就像自己在乡里度过的无数个似曾相识的夏天午后一样。刚开始几次还行，小赚了一笔，但是越到后来运气越差，他一条鱼也没有抓到。姚成出了很多汗，心情有些焦躁，但他已经没法停下了，一直继续玩着。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工厂被切断手指的那个夜晚，虽然理智告诉他应该扭头立刻回家，但是整个人完全处于一种无意识地重复动作下，紧紧地握着摇杆，盯着发亮的屏幕，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到后来姚成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已经赌了几把，只想把失去的钱都赢回来，不停地按动机器上的按钮。直到不知几点，窗外一阵巨大的爆竹声响起，他才停了下来，趴在了机器屏幕上，满身是汗，几乎崩溃。老板原本躺在一张藤椅上摇扇子，这时站了起来，他走到姚成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电子仪器，还是满脸堆笑地说：“你的五千押金都输光了，还多输了六百。”姚成站起来，身子有些抖，但还是一脸无赖地说：“我已经没有一分钱了。”说完姚成撒腿就想往门外跑、老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姚成：“想跑，你还嫩了点。再说我知道你住哪里。”这时从里面屋子忽然钻出了七八个男人，他们跑了过来，把姚成围住。姚成服软乞求道：“真的没钱了，等我找到工作了就来还你。”“那就没办法了。”老板摇了摇头，手一挥。
姚成被那群人脱光了衣服，只穿着个内裤走出了游戏厅。街上的人都用看精神病的眼光看着他。姚成忍受不了羞辱，一路狂奔跑回了旅馆。他感觉自己的皮肤暴露在烈日下，烤得有些发烫。进了屋子他就冲了个凉水澡，然后翻出衣服穿上躺在了床上，整个人很空虚，他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原来钱才是最能让自己踏实的东西，可现在他连一分钱都没有了。恍惚间，姚成似乎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早晨，他看到那张奇怪的告示，告示上的字写得很端正，字迹让姚成觉得很熟悉，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至于告示上的那句话，姚成现在已经不太在意，因为他感觉现在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这样的空虚比死要更可怕。他决定要摆脱它。
从第二天开始，姚成就跑出去重新找工作。每次面试时姚成都把左手揣在口袋里，掩饰下自己的毛病。不过邪了门，应聘了好几家工厂就是没人要，都说人满了，缺的时候再来。后来姚成又去了很多的饭店和商场，门口明明写着招聘告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姚成，看的姚成心里都有些发毛。简单地询问几个问题后，他们就用各种理由把姚成拒绝了。姚成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几乎把整个县城都跑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他几乎绝望了，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每天只吃些挂面和青菜凑合，最终都没有找个落脚的地方。半个月后，房租到期了，姚成交不起钱被旅馆老板赶了出来，却得到了一百块的押金。姚成像来的时候一样，背着包，走在大街上，只是包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个黑色的塑料袋，不是姚成故意留着它，只是一般没人会花钱买两块人骨头。那天姚成茫然地在城市里到处游荡，从早上一直到天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晚上要睡在哪里。在街北的墙角躺着几个乞丐，他们破衣烂衫，浑身发出一种腐臭味，正在吃着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苹果。姚成觉得肚子很饿，就用那一百块钱买了盒八块的快餐，蹲在街边的墙角吃了起来。八块钱的盒饭有块鸡腿，上面浇着酱油和汤，姚成觉得看着它口水就流出来了，他准备好好享受晚饭。
忽然，姚成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从背后伸出一双手，硬是把他的盒饭抢走了。姚成差点摔倒在地，回头一看，有三个乞丐正围着他的盒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对他视而不见。其中看上去年龄最大的一个正拿着鸡腿津津有味地啃着。“我操。”姚成忍不住骂出声来，他跑到乞丐旁边，想踹上一脚，可最后还是忍住了。那个啃鸡腿的乞丐看到了姚成，他一脸不在乎地笑着，说：“兄弟，对不起啊，抢了你的东西。我们太饿了。”姚成其实不太喜欢和别人计较，这会儿更觉得眼前的乞丐比自己还惨，气已经消了一大半。姚成说：“算了，我再去买一盒。谁再抢我就打死他。”乞丐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们虽然饿，但是也有原则，吃这些已经够了。”姚成苦笑了一声，跑到街对面的饭馆又重新买了一份盒饭，他买完过街继续蹲在墙边吃，尽量远离那几个乞丐。虽然姚成觉得自己如果再不到工作也会加入他们的队伍，不过现在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还不愿和他们为伍。
这次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已经饿得快走不动路，飞快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姚成听到身后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了前车之鉴，他警觉地转过头去，看到那三个乞丐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狠狠地朝自己头上砸来。姚成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姚成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他发现自己的上衣被人趴了，正躺在一个垃圾箱旁边。姚成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头，挣扎地站起来。他在离垃圾箱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上衣和那个黑色塑料袋，它们被那些乞丐扔在地上，显然是不想要的。姚成想着自己的其他衣服，背包，钱统统都被抢走了。这是第二次被人扒衣服，姚成已经麻木了，心里并没有太多的难过。姚成捡起衣服穿上，拎着那个黑色塑料袋在黑通通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散发出一股垃圾堆的味道。这让他有些厌恶自己。
姚成在大半夜寻思着一个睡觉的地方，可身上又没有一分钱。在市中心的街上走了一圈，姚成想起自己以前晚上下班回旅馆的时候，曾经看到街西边有个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超市，姚成买东西的时候还和那个售货员小哥聊过几句，也许今天晚上能在那里待着。于是姚成开始往西走，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几盏路灯亮着，照出姚成的影子。
县城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大部分店都关门了，街上很黑很安静。那个超市就很显眼，还亮着灯，透过玻璃门，姚成看到柜台里的小哥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偌大的超市没有其他人。姚成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看着里面装潢得很漂亮，四周的货架上整齐地摆满了商品，对面的中央空调呼呼响着，里面一定很凉快。姚成那时又饿又困，恨不得冲进去跟小哥要点东西吃，然后随便找个空地睡觉。可姚成却不敢进去，心里很害怕。他觉得那样亮堂的地方已经不合适自己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面子，万一被人拒绝了也不是件好事情。于是最后姚成选择不进去，依然往西走，一直走到郊区，郊区有一条河，河边有几家饭店和居民区。姚成又渴又困，他跑到河边用双手捧起河水就喝了起来，一丝凉意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姚成望着水面上随风飘浮的点点亮光，忍不住哭了一会儿。在半夜里哭谁也看不到，后来姚成喝饱了，他走到某个饭馆的后院围墙下，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靠着墙壁就那样睡了，手里抱着唯一还在的那个黑色塑料袋。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河水里，泛起淡淡的冷光，姚成很想做一个关于家乡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