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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离办公开始还有半个钟头,祝景臣已经踏进中华银行大门了。他穿着一套浅色凡立丁双排扣西装,配着宝蓝底色深藏青圆点的领花,俨然一副精明傲然的大班气派。他在上写字间时,总归穿西装。他认为,西装是盔甲,可以帮助自家撑起一份气势,作为一个银行家,他自身的气概与自信,就是代表他所主持的银行的气概与信誉。

这里原是一意大利商会俱乐部,欧战后公开拍卖,当时华行已办得红红火火了,正好需要扩展,于是,这幢仿文艺复兴时期样式的大厦,就由华行买了下来。

门廊的大理石地面,每天都让工友拭擦得光可鉴人,每个大理石廊柱座脚四周,设着一圈枣红丝绒面的沙发,廊沿下一排人样高的铁树,卫兵般挺立着,气派十足。唯有景臣,每每踏进这座他已在此度过二十多个春秋的大厦时,总觉得它富丽有余,凝重不足,像个一流的大剧院,却不像个庄严肃穆的金融机构。

它显得太金碧辉煌,太讲究装潢,以至那些小额储户,难免会望而生畏,不敢上门。俗话讲:积少成多。这些小储户存额虽少,但这样的人却不少呢。眼巴巴看着他们过华行大门而不入,景臣心里是十分可惜的。华行不是官办银行,它靠的,就是上海马路上每个人口袋里的钞票。也就是这个道理,景臣坚决不赞成在银行门口立上红头阿三。宁可遭抢劫也不能立红头阿三,这种红头阿三往往狗眼看人低,给他们这样一立,财源都给挡住了。

景臣憧憬着有一天,在自己手里,华行能拥有一座自行设计的、外观朴素肃穆的新大厦,同时将他自己为华行立下的功绩,以凝固的建筑形式固定下来,让后人瞻仰、崇拜。

因为营业时间还未到,通往营业厅大门口的红丝绒绳子还挂着,但廊厅上,已踟蹰徘徊着不少客户,他们一边在廊厅里踱步,一边不耐烦地瞟着那口落地钟。也有相识的人,轻声地交谈着,在肃静中蕴藏着某种骚动和不安。同时,还是不断有人踩着台阶急急地拥进来。

有些客户似已认出祝景臣,他们冷眼在一边打量着他,力图从他的脸部表情来猜度目前华行的财力。景臣矜持地笃笃迈进尚未开始营业的大厅。心里不免也有点打鼓,看来这股提兑风三日两头退不下去。

由于总经理自己提早半小时抵行,因此行员们这时也大体到齐了。

大厅正门两侧,是名家书写的“辅助工商实业,服务社会国民”的两帧条幅,这两句话,同时也印在华行的记账凭单和对外单据上。

当大家纷纷起立与董事长打招呼时,他随即连连拱手向大家还礼:“这几天提款的人多,大家忙啦,日后当重谢各位。”

华行的营业厅布局也是别具一格。营业部的正副襄理都不坐办公室,就在营业厅柜台外另设座位,周围围着一圈椅子呈马蹄形。营业部经理办公桌与其他职员一样,也置着一标牌,写明姓名及其职责,以便随时解答客户疑问。

“今天可能来提款的客户还要多,”他轻声对营业部的经理说,“请再三关照行员,一定不能怕烦,要尽量缩短客户等候的时间,更不可故意刁难提款的客户。遇到巨额提款,只要在你处签字就可以了,不必当作十分严重的事。我们的口径是:有兑必现,提多少付多少。”一一交代完毕后,他又沿着柜台兜了个圈子,远远望去,发现地上似有几滴水渍,他怕客户不慎会滑倒,忙走近正要叫人揩干,方看清原来是大理石地面上原有的一摊疤斑,远远看去像水渍似的,这才放心离开大厅。

“祝大班,你上班可是越来越早了。”开电梯的阿罗,与景臣是同年的。他原是给各位先生们送茶水的,现在有了点岁数,景臣也不忍再差他拎沉甸甸的茶桶,就让他改开电梯了。华行现有两架电梯,一架是德国自动电梯,但一般老行员,宁可乘有人开的电梯。

景臣的写字间在大楼顶端九楼,刚跨出电梯,秘书钟太太就告诉他:“营业股主任曹久馨欲见董事长。”

“谢谢你,请他进来吧。”

景臣一边说一边走进写字间。

室内十分闷热,景臣推开沉重的百叶窗,发现下面大门口台阶上,也已候着为数不少的等候营业的储户,引得过路人都驻足观望。中华银行将如何应对这批提款人,立时会传遍上海的大街小巷的。

景臣的那张橡木办公桌,临窗丁字形置着,玻璃板正中,压着一方中华银行的行徽:那是一枚古币图案,上面是华行的创办人,已故前任华行总裁魏久熙的亲笔题词:事闲勿荒,事繁勿慌,为人处世,取像于钱,外圆内方。

有人小心地在敞开的门上敲敲。

“进来。”景臣用一种绝对权威的声调说。

曹久馨原是钱庄跑外(专揽客户,打听市场行市)出身,即使如今已入了银行业,依旧一身及踝部的湖蓝柞丝长衫,纱袜布鞋,左手小指上留着寸把长的指甲,一尊白铜水烟壶不离手,一副标准绍兴师爷腔。因着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再加行市人头熟,因此专管每天去票据交换所拆进头寸之事。

“祝大班,”他俯身对景臣压低嗓门说,“我们华行有位副理,在暗中利用职权买卖有价证券浮动的行情,获利颇丰,不少同业都有所觉察,不肯拆头寸给我们了。”

“哪个如此大胆?”景臣怒了。

“还有哪个?”曹天牌苦笑着报了个名字。景臣搔搔脸颊,一下子也没有响声了。原来此人,是董事长李澄鹏、华行的后台老板、信义钱庄的独资老板荐来的亲戚。最近景臣从刘同钧处又了解到,他姨夫就是万国俱乐部高经理。俗话说:投鼠忌器嘛!如此看来,无风不起浪,怪不得这次挤兑风一下就刮得这样猛,让有心机的人抓着小辫子了!有啥办法?也只得哑子吃黄连了。

曹久馨踌躇着,似又有啥话想说。

“祝经理,范太太,即刚故不久的老范的太太,托我跟祝经理求个情,能否让他大儿子范仰之进行做练习生?老范家清苦得很,这日子无法捱了。”终于他鼓着劲说了。

范仰之?景臣忆起那阴雨天里,在黑幽幽的前客堂里,那个态度倨傲的青年。

“他在上海商学院读书,还有两年就可毕业了,现在准备先做几年事,积点钱再读了。程度是蛮好的。”曹久馨说着递上范仰之的自荐信。那一手字倒是十分清逸秀美。

“唉,这阵市面不好呀!”景臣无奈地叹了口气。中华这向对公债及房地产投资过多,岂知“一·二八”后公债价格突然跌落,房地产也受了波及,这口元气刚刚缓过来,又碰上今天的挤兑,多进一个人,无疑多开一个人工呀。但老范也是老中华了,总不得不照顾点呀。“也罢,你去找一下人事处,请他们好歹替他安排一个位置。”说罢,就在范仰之的自荐书上签了名,曹久馨千恩万谢地走了。这个绍兴师爷有点背时背德,不料竟也如此重情义,在这十里洋场倒也难得呢。

整个上午,景臣如坐针毡:库存毕竟有限,又出了这样一件出卖行情的丑闻,万一同业处不肯帮忙拆头寸,那就讨厌了,真叫死蟹一只了。

好容易捱到中午时分,这个时光,凡参加银业公会的会员银行,都要到位于香港路的票据交换所去轧头寸。景臣觉得,他已等不及在写字间听回音了,当即叫司机阿义出车,直奔香港路。

车子一拐上江西路,人流车流都显然密集起来。一辆辆车背上插着油光锃亮的鸡毛掸,马灯上的玻璃罩拭得一尘不染的黄包车,神气地打着铃,争先恐后地在路面上奔跑着。那大都是各银行的包车,载着交提员来轧头寸了。这样的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是十分火辣了,黄包车夫们赤膊敞着件马夹,胖着喉咙吆喝着,为自己在拥挤不堪的人簇中闪开一条路。各路人流,潮水般涌向夹在两侧高楼间的香港路。

行人中更有不少头戴铜盆帽,身穿一领布长衫,顶着日头在徒步迅走的。只需看他们右手中指上,都绕夹着一折叠成细长条的单据,就知道他们是送单子的老师傅,俗称“赤脚银行”。虽然他们也是一领长衫,却算不得“长衫银行”,就是讲不算职员。这是早年扛银子的“扛夫”的遗迹。早年钱银业轧头寸,是果真带着扛夫挑着银子去的,后来改良成用票据代替出入银子,“扛夫”也就称为“老师傅”了。

各银行每天都要在这里轧平收支,亏的要向同业出账填平。如果当天头寸拉不拢又不能轧平,就要停业清理,即倒闭关门了。而有盈的银行钱业,即要找对象放账,以赚进一笔利钱。否则,他们即言之为“烂掉”了。此时分分秒秒都十分要紧,一点都推扳不起。

景臣让阿义把车停在四川路香港路口,自家坐在车里,将手肘搁在车窗上,遥遥地观望着那繁忙紧张、人声嘈杂的银业公会大楼门口,票据交换所就设在里面。

景臣默默地把头伸出窗外喷着烟,眯起眼睛躲避着正午的骄阳,由于热,也由于紧张,额头上已是汗涔涔的了。

三支烟都抽掉了,还未见曹天牌出来。也不知这挤兑风一起,华行头寸折亏多少?信誉影响如何?为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景臣故意调转目光看看街景。他前面不远置着块香港路的路牌。这令他想起十五岁初到上海学生意时,看见这种写有“四川路”、“汉口路”、“九江路”的路牌,还以为顺着“四川路”路牌走,就能通往四川,顺着“九江路”路牌走,就可通往九江。因在乡下,只听得有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之称。弹指之间,廿几载光阴已过去了。人人都说他发达了,成功了,现在看来……未必呢!一个把银行办得停业清理的董事长,即犹如一个丢掉江山的君王,虽则谈不上遗臭万年,但这辈子总归完结了。

曹天牌气喘吁吁地来了,一脸麻子更是油亮亮的。不出所料,亏损颇巨,头寸是调入了,但这种每天四出拉头寸过难关的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按现时借款利率日拆,则是日亏新蚀,日积月累,利上重利,后果不堪设想!罢了罢了,度过今朝再讲了。

回到行里,一推开写字间门,发现隽敏与另外一女孩子,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爸,快点帮个忙,”隽敏娇嗔地说,“我们这期校刊,还缺一点资金,你让我们给中华银行登个广告吧。喏,这是席芷霜,我们的主编兼广告部主任。我的要好朋友。”

华行自家都已经是急绷绷了,哪还有心思拨出广告费?

“祝伯伯,”芷霜甜甜一笑,漩出两只酒窝,说,“这次正好轮上我编这期校刊。我就要毕业了,这是我经手汇编的最后一期了,我希望能把它编好。”

这个女孩子十分落落大方,饱满的脸庞上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显得聪明而不是精明,很是讨人欢喜。像这样的女孩子,要拒绝她的要求是不忍的。其实,华行也可以训练几位小姐做“跑外”。那些大户头看见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姐,一切要求都会答应的。只可惜现今职业女性为数尚不多,有一定实际能力和教育水准的知识女性又不会欢喜这种人称“花瓶”的职业,而不在意做这样职业的女人,又往往资历教育都还不够。

“其实,我们这期年刊与你们华行,还有一点关系呢。”芷霜说着,就忙忙从随身一只大帆布包里摸出一只活页夹,然后取出已打印好的这期校刊的目录,这时,一粒夹在纸缝里的奶油太妃糖,“啪”一下落到台面上。她颇不好意思地一怔,索性就把那粒糖往祝景臣跟前一放,“喏,吃糖。”然后说,“这期校刊的‘作品欣赏’一栏中,我选了老舍的一篇《取款》,与你们银行是不是有点关系的?这是老舍先生在山东齐鲁大学任教时写的,我这里还有一份拷贝,你反正在写字间闲着没事,空着看看它,说不定对你们的行务蛮有启发呢。”

这个小姑娘,凭啥认为我在写字间是闲着没事?景臣抬头看看她。她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我意思是……喏,你闲下来时……”

景臣忍住笑,扫了一眼那篇短文,问:“你怎么会选这篇《取款》?你对银行蛮感兴趣?”

“我爸爸就在你们中华银行。他推荐我这篇《取款》,他讲这种事多得很,他们银行就有。凡文章写得真有其事,就是好文章。”

“你爸爸是……?”待景臣得知她是席振绪的小姐,这才觉得,眉眼之际,她长得很像父亲。席振绪这个女儿,真不错:美而惠呀。

他拉开抽斗,爽爽气气地签了张支票给她。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切再讲了。

“Thank you!爸爸。”隽敏觉得父亲十分给自己面子,隔着桌子就在父亲脸上“咂”地亲了一下。这在当时,属十分洋派的举止,芷霜在一边看着,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两个女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了。景臣坐在自己位置上,从敞开的房门望过去,两件墨绿色的旗袍,就像两瓣嫩青的绿叶,在那长长的、幽暗寂然的甬道上袅袅娜娜地飘过去了。

景臣看看搁在桌上那粒糖,天太热,又焐在包里,糖已有点溶了。他剥开来放入嘴里,随手拿起那份《取款》细细地看起来。越看越觉得此文对银行的官僚作风,刻画得入木三分,辛辣刺激。心里一动,忙在这份《取款》上写了批语,建议在中华行刊《华宛》中印发,让行员们引以为戒。正要打铃叫钟太太,她已经在外边笃笃敲门了。

“祝经理,魏太太来了,见吗?”五十岁的钟太太办事十分稳妥周到,景臣是不欢喜起用年轻女秘书,以免让人造事生非。

魏罗玛丽,是华行开山祖魏总裁的遗孀,活泼标致,有时荡马路走过这里,也会上来坐坐聊聊,歇歇脚。在烦闷的公务之隙,与个漂亮太太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倒也别有一番情致。只是,今天这阵,他实在也没这份闲心。但他还是客气地对钟太太说:“快请她进来吧。”

魏太太将魏先生留给她的那份铜钿,全部存在华行,自己只支点利钱,也算华行私人存户中一个大户头了,少不得要敷衍她一番的。

笃的笃的,有人弹钢琴般用手指敲敲敞开的门,听声音就知道是魏太太。

魏罗玛丽也有四十出头了,穿着件黑白枫叶状图案的旗袍,马夹袖外,露出一对白皙丰腴的臂膀。一头浓黑的头发往后拢成个圆圆扁扁的大髻,扣着缀着满天星小珍珠的发网,虽是美人迟暮,依旧很有点风韵。

“唷,魏太太,你怎的越活越后生了。”景臣一推椅子站了起来。

“省省啦,祝大班。”魏太太除下白纱手套,顺势对着景臣拂了一下,一阵香奈儿五号香水味随即四下洋溢开来。魏太太本是小家小户的出身,娘家开煤球店的,中学毕业后考进永安公司钢笔柜台做售货小姐,因面目姣好漂亮,一时颇有点名气,上过小报,让一些无聊文人称为“钢笔西施”,也有嘴损的,背后称她为“煤球西施”。魏久熙老来入花丛,在年近六十丧偶之后,明媒正娶地讨了她。做了二十几年的魏太太,也调教出一派典雅的夫人相,但毕竟出身有关,在相熟人面前,她的举手投足之际,免不了仍有几分当年做“钢笔西施”的“妖散”样。

“这样热的天,有啥事打只电话来就是了,何必还要劳你玉腿跑一趟。”景臣亲自替她泡了一杯茉莉花茶。

她接过茶呷了一口,“就是来看看你,不作兴呀?”说着,对他瞟了一眼。

“唷,只怕请不到你魏太太呢。”景臣嘴上这么笑着,身子却绕到她对面,隔着张写字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这里出出进进的人颇多,犯不着让人落个话柄。

魏久熙在世时,极宠这位魏太太,为着怕自己前妻的子女会欺侮这位年轻的继母,除了给她留下一份十分可观的一笔外,临终前还特地召景臣至榻前,一五一十连人带财全部托付给他。其实,像魏太太这种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即便没有魏总裁的嘱托,景臣也是十分乐意照应她的。

难得,他也伴她搓搓麻将。她那双手肉滋滋、白嫩嫩的,手背上不时闪现着五只小坑窝,在洗牌时犹觉可爱。景臣总不自禁趁洗牌时,用小手指去勾勾她的手指,这时,魏太太就会似笑非笑地用她那双眯细的双目瞟他一下,他的心就会像醉了似的有点迷糊了。不过,出于种种原因,他对她并无太过分的举止和要求。但她,在景臣丧偶后,一度很想嫁给他。

她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往窗台上一只喷银相架一瞄,那是娟琳的一张肖照。近年来,景臣也学着汇丰、德士古等洋行大班的派头,在写字间一角支上张家人小影,像架边是只一指高的车料花瓶,里面插着朵粉色的康乃馨。

“景臣先生,啥时候请吃喜酒呀?”她伸出尖尖的手指接过景臣递过的烟,又伸长颈脖就着景臣的打火机点了火,烟雾后那张脸容,很是娇慵倦怠。

“到秋天再讲了,这几天结婚,不成了热昏了?这天也是,端午还未到,就这般热。”景臣力图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的婚事。

魏太太一边用嘴唇抿着沾着的烟丝,一边径自伸手取过娟琳的肖像评价着。

“这位小姐长得蛮有味道的,听讲是苏州蒲家的?她大哥是首批庚子赔款留学生,做过驻外官员……”

她这种旁若无人的随便和傲气,惹得景臣有点不开心了。

“魏太太有啥吩咐,趁现在还不大忙时,我替你先办掉,等一下忙起来,恐怕就没有辰光了。”他客气又冷淡地打断了她,礼貌地提醒她不要太耽搁他的时间。

魏太太吸了口烟,弹弹灰沉吟着,然后开口道:“哦,景臣先生,我那点……魏先生留给我的那点铜钿,我想……我想提出来了。”

景臣一怔:魏太太的那份,且不说数目可观,动用又少,是银行最理想的储户,且作为银行开山祖魏久熙的遗孀,都要提出这笔款子,这岂不是在挖华行的墙脚了?

他有点吃惊地看看她。她莫不是听说他要结婚了,报复他一下?但想来又是不可能的。他与她之间,根本没什么契约,也谈不到这个地步。不过女人嘛,气量小起来,啥事都做得出。

“魏太太,华行有今日,魏总经理是费尽了心血呢……”景臣起身踱到她跟前,一手撑着她的椅背,一手撑着她的把手,俯身对她说。

她坦然地迎着他目光回答道:“但是,他如今人也不在了。树倒猢狲散,人家也都当我是假的。我也要顾顾自家了,自银本位改成法币后,银价上涨,通货收缩,我这点铜钿呆存着吃这点利息,只有越存越蚀,太不合算了,不如提出来做点生意或有价证券,可周转活络一下。”

景臣估摸着这番话,不像出自魏太太之口,倒像是让人教好的。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劝她:“那么,魏太太,你能否再过几天来提兑?不要轧在这几天挤兑潮里呢?我是决不会亏待你的。退一万步讲,华行这次果真有啥不测的话,你的那份,总归是连本带利少不了的,我讲的话,你应当是信得过的。”

“当今蒋委员长讲的话,也有不作数的,更何况你祝经理……”她说着把烟蒂往碟里揿灭,依旧一副不得通融的腔调。瞬间,景臣感到“残酷的人生”五字不无道理,连这个曾经无数次柔情脉脉地注视过他的女人,都会这么翻脸无情。

“你难道不想想,你会做啥生意?外汇标金还是证券买卖?你做得了吗?我劝你冷静一点,这种买卖上下大得很,足以家破人亡的。魏太太!”景臣有点厉声地说。

“我当然不会自己去做,有一个朋友帮我做。”她只是不经心地耸耸肩。

“有个朋友帮你做?谁?”

“大中银行的龚副理。”

“是他?”他颇有点责问的意思,“他倒热心得很嘛。”

“恐怕,祝先生,不久,你得称我为龚太太了。”她抬手整了整发网,说。

“他呀——”这个姓龚的,也不知近年来怎么七兜八转的,一下得意起来。他要比她小八岁呢。他娶她,明摆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怎么?你认为我配不上他?”她划开唇弧自嘲地一笑,“我也实打实讲了,人都要嫁给他了,钞票反倒存在人家银行里,算啥呢?”一句“人家银行”,说得景臣心里冰冷彻骨。“再讲,阿龚也想手头活络点再做点生意。你也晓得的,奉公守法靠几个薪水的经理,也是穷得嗒嗒滴的。”她倒讲得十分真情,只是不知姓龚的领她的情?

“魏太太,”景臣摇摇头,不无惋惜地说,“他配不上你,真的配不上你。”

她做了洒脱的微笑,双目却蒙上一层晦暗,“那么你讲,谁配得上我呢?”

是呀,倒是谁配得上她?一个家开煤球店的小家碧玉,又是立柜台出身,再加上个二婚头,还拖着两只油瓶,一般有身份有事业的男人家,谁愿意娶她呢?

祝景臣觉得自己应该再对她讲点啥,但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就打铃给钟太太,吩咐她即刻陪魏太太把这事办了。

祝景臣踱到窗前,下面华行门口,还是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禁心里有点忐忑,掌心上都沁出汗了。这次挤兑,怎么起得这么突然,来势又这般凶,似是人为的,绝不可能是碰巧失误而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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