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听到这话,我的全身仿佛颤抖在疾风暴雨中,尖利的雷声让我惊恐,呼啸的暴雨把我打得不知躲在那好。我真不知道我是怎样拿起文稿的,又是怎样逃出报社的。我躺在床上,霎时觉得世界变了样,灰暗的,丑陋的,肮脏的,凶恶的,虚假的。在我眼前仿佛有无数个凶神恶煞在耻笑我,嘲笑我,讽刺挖苦我,我真不敢睁开眼睛,我两手捂着耳朵,蜷缩在床的里侧。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只大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我很不情愿的,惊讶的睁开眼睛,是老爸,老爸爱怜地望着我,关切的说:“小慧,不要总为那事着急,评剧院院长老魏交给我,你的这个剧本时说,你的这个剧本写得很有特色,很有创意,现在用不上,以后也许能用上,只是在他那里不好保存罢了。”
老爸以为我是在为那个剧本心里不好受。我还没有告诉你,你的那个剧本,就是我给你改过的那个剧本,前些时候那个院长叫老爸拿回来了,拿回来以后,我心里不舒服了好几天。可是我想,这个剧本是出于我的好奇,想改一改才去写的,它没有用上我不怎么伤心。可是我的这篇报告文学,使我熬着心血,含辛茹苦,满怀着希望写出来的。这两件退稿加在一起,彻底把我击垮了。我真是世界上无用的人。我的才智,我的写作天赋,我的激情统统见鬼去吧!那些都是无用之极的废物,是被那些编辑院长扔进垃圾堆里的东西。我呀,你这个自以为清高的傻瓜,还有什么用?真的,我还能干些什么?
欧阳小慧眼泪涌了出来,浑身战栗着。她声音有些哽咽:“方晓,真的,我这次到知子营来,真好似汪洋大海中一只无舵的小舟一样,无意漂流到这里。我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了。空虚的,不,是残缺不全的,伤痕累累的。我真想我的母亲,但我又不敢想我的母亲,我心里充满了畏惧。因此,我不敢看我的父亲。为了躲避,我只好来到这里。我能去哪儿?我能干些什么?真的,方晓,你说我能干些什么?我没有了信心,我连自己都不能支配自己了。我简直就是一个行尸走肉,我是一个无用的人。”
欧阳小慧趴在桌上抽泣着,方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被她撕心裂腑的话,说的很难平静。看着她那般愁楚痛苦的样子,很想去安慰她。可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紧锁着眉头,脑子里在急剧旋转着。突然,一个数字信号从脑中跃起,而后闪亮的滚了出来。他轻声的叫着:“小慧。”他从来没有这样轻声的叫过她。方晓说出后,心里“突突”直跳,有些紧张。小慧仍没有抬起头,只是轻轻的动了一下,表示她在听。
方晓接着说:“小慧,你知道“六六六粉’和“一0五九’这两个农药的名字吗?这虽然是两种农药,都用两组数字命的名。为什么呢?”六六六’这种农药,据知情人士说,科学家一共进行了六百六十六次试验才获得成功的。而“一0五九’呢,一共试验了一千零五十九次才获得成功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些呢?科学家之所以能成为科学家,能取得事业上的成功,并不是一蹴而就,轻而一举的。所以我们干每一件事,都要有不怕失败的心理准备。一次没有成功,再继续努力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我们要具有不怕艰难坎坷,永不言弃的执着精神。对待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遇到的艰难困苦,打击挫折,恐怕你想也不会想到。刚出学校门,到生产队劳动,和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干活,自己拼着命追赶人家,还总是落在后面。最后计分时,虽然干的活一样多,别人薅一根地,我也薅一根,就是稍稍比有的人晚到头一会儿,可计分时,队长给人家计八,九分,给我却只计七分,还没有一个妇女挣的分多。我求过队长,可那不顶事。我背地哭过,我恨我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我那时的心情,你可以想象得到。后来我发狠心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去了良种场,在那里自己身体单薄没有力气,有些活儿更是吃不消,多亏了和我在一起的一个哥们暗中助我,我默默使些小心眼儿,才没在良种场丢脸出丑,和别人一样挣一样多的钱。到小学代课老师后,最使我难堪的是,我站在学生面前检讨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
听到这儿,小慧抬起了头,两眼惊讶的望着方晓:“什么?你向学生承认错误?”
看着欧阳小慧吃惊的样子,方晓笑了:“可笑吗?不可思议吗?”
“你是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欧阳小慧一下站了起来,走到方晓的办公桌旁。
方晓点着头:“确实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不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现在也认为,从良心上讲,我那不叫错误。”
“那他们为什么要你在学生面前检讨,承认错误?”
“我现在才认识到,他们一定要我在学生面前检讨,承认错误,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你的那篇文章从实质上看,它反动吗?没有一点****反社会主义语言。从人的精神上讲,它腐朽糜烂吗?不但不腐朽,叫人看了,还觉得生气勃勃健康得很。可是,他们为什么不给你登载呢?因为你不符合当前学大寨政治上的需要。大队干部之所以一定要我在学生面前检讨,向学生承认错误。是我做的那点事不符合人道主义吗?不是,我正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善意,才犯了错误。是腐败恶劣的倾向吗?也不是。学生们听了我的话,都高兴地跳了起来,这哪能说是腐败恶劣?只是因为我那样做,他们认为是一心为公,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不允许的。”
“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违背了一心为公,破坏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欧阳小慧有些好奇地问。
方晓揉揉脑门叹了一口气。苦笑一下说,:“其实就是一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事。前几年,我在小学代课时,带着我们班的学生给队里拔萝卜。那天,天特别热。每个同学脑门上都出满了汗,各个累得红头胀脸,气喘吁吁。这时,有的同学跟我说,想吃萝卜,嗓子干得要冒烟了。我没有马上答应他们,而且以为,这是一个契机,让他们多干点活儿。就朝他们说,等每个同学都把萝卜拔到头,就让你们每人吃一个萝卜。学生们听了,兴高采烈急着忙着干起来。等每个同学都把萝卜拔到头时,我让每个同学在自己筐里挑一个萝卜。学生们每人举着一个萝卜,吃着排着队朝村里走去,半路上,碰见了管学代表王树森。他看见每个学生都举着一个萝卜在啃,当时没说什么。可他赶到大队部以后,告诉了大队书记黄永路。黄永路便下令,让我在学生面前,做深刻检查。那天,我站在学生面前好尴尬呀,怎么说,说什么呀?怎么能直接说自己犯了错呢?说实在的,那时我确实没有认为,自己让学生吃萝卜是多么的不应该。实事求是的说,就是谁家找人帮忙拔萝卜,就是人家不吃,主人还得让人吃呢。何况十一,二岁的小孩,干得满脖子汗流,口渴的直冒烟,让他们吃个萝卜有什么过错。可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正确。我只能按照他们的思想检讨下去,从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一点,承认自己思想觉悟低,抗战时,人家八路军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怎能让我的学生,拿集体的萝卜吃呢?这纯粹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贫下中农,对不起学生们。那时我只能硬着头皮狠着心这样说。因为管学代表就在学生身后,如果不那样讲下去,他朝书记一汇报,书记这一关我肯定过不去。你想你的那篇报告文学不也是这样吗?他说你的那篇文章,违背甚至反抗了农业学大寨的形势。从良心上讲,你有意反对吗?学大寨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多打粮食富裕农民吗?富老汉没有去推土,而是种了树,不也是富裕了农民吗?他们那些人就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看这个问题。或许到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后,他们喝醉了酒,猛然想起这件事情,才大骂自己混蛋,冤枉了一个女天才,超时代的天才。”
方晓说着望着欧阳小慧,欧阳小慧低下了头。脸儿红扑扑的,有些羞涩的小声说:“方晓,你真会哄人开心。可是,可是你说了半天有什么用?我开心了一会儿有什么用,人家说你不成,还是不成,这些日子,我总烦恼地想,记者不干了,我还能干什么?老爸说,让我去卫校培训一段时间,以后到医院当护士。我说,我死也不去!到医院当护士,整天闻那福尔马林味,整天和哭丧着脸,呲牙咧嘴,嚷疼嚷难受的病人打交道,还要伺候他们,一天到晚没有高兴劲儿,活着有什么意思。”说着欧阳小慧百无聊赖地摔着那本厚厚的参考书,小脸一下变得煞白,稀疏的睫毛下,水灵灵的眼睛里仿佛噙着一汪泪。
方晓深深的望着她,轻轻笑了一下,关切的说:“小慧,不要急着想去干什么,天生你才必有用。依我看,你的这种善说善笑善动的性格,最适合当老师了。你想,你跟小学生也好,中学生也好,跟他们说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把他们说住了,说服了,那就行了。你说的话,他们爱听了,他们就会喜欢你。我看你这一点,满可以做到的。你感情细腻,性格聪爽,有一种天生的活跃。你真的能成为一个卓越的好老师。”
“谢谢你的夸奖,你真是我的知音,我真的喜欢和你在一起。”说着小慧伸出双臂朝方晓拥来。
方晓嘴上说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朝小慧揽来。
“砰”的一声门响,把方晓的眼光引向门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影匆匆向外走去。“林小梅”方晓禁不住脱口嚷出。这时小慧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赶忙移开身子。方晓慌忙向门口奔去。只见个头不高,穿着浅绿色半袖短衫的林小梅踯躅向南独行。
其实林小梅早已在方晓门前站了好几分钟。自从那次方晓到林小梅家里看望她,她心里对方晓真是感激不尽。她觉得,方晓的心中还是很看重她的。她的心底又重新燃起对方晓的炽热之情。从那以后,她的心中时时想到方晓,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要见到方晓。这些天来,每当经过方晓门前时,总是情不自禁的朝里多看几眼,可是她的脚步,始终没敢迈进这个屋。这使她的心里,总感到不满足。她时时埋怨自己,恨自己,不敢向有的姑娘那样敢和自己爱的人说笑,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和自己爱的人掐腰拢背亲昵的无所不为。她好羡慕好嫉妒那些人。这天下午,她没有课,她从教导处总课表上看到,方晓今天下午也没课。这真是个好日子,她细细地洗了脸,抹了些香粉,又很精致的拢了拢头发,重重的做了一个深呼吸,便显得很悠然的朝方晓办公室走来。当她刚刚走到甬路,还未拐弯的时候,就听到方晓在说笑什么。她的心里,一下觉得有些奇怪,方晓一向不喜欢大声说笑,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就是嘛,半天没课,如同放了半天假一样,还不轻松轻松,高兴高兴。她仍然向前走着,拐着弯。这时,方晓说笑的声音显得更真切了。虽然关着门,林小梅还能依稀听到,里面还有姑娘说笑着。这时,林小梅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在门口站住了。她在细心听辨着,里面说笑的姑娘是谁?在这个学校里,林小梅好像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笑得那样的轻飘,笑得那样的响亮,说话的声音那样文气,那样稚气,好像不是个乡下姑娘。林小梅仔细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这个声音仿佛以前曾听到过,但此时,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谁了。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轻了有些小了。林小梅好像再也不能呆呆地,站在外面听下去了,出于好奇心,探究心,她毅然推开了门,这时欧阳小慧的白脸正埋在方晓的胸上,方晓双手拢着欧阳小慧凸起的背部。刹时,林小梅被这惊人的一幕吓傻了,吓呆了,仿佛是一横来的闷棍,朝她猛地迎头击来,她眼前厉光一闪,浑身被击打的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手足无措,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朝前走去。她木木的站在那儿,看着这个小鸟依人幸福地依偎在方晓的怀里。她这时才真真切切的看出来,这个姑娘原来是城里来安家落户的欧阳小慧。是她接替了自己的代课教师,有时在街里见到过她。听说她回了城里,今天为什么又出现在方晓办公室里?什么叫为什么,林小梅不再想下去,她不愿再看下去。她急忙回头,带有拉簧的门“砰”的一声巨响,使她心惊胆战,她惊慌地急匆匆地向前走着。身后方晓对她的呼喊她听到了,可她根本不想理他,她心里愤愤地骂他,她是第一次在心里这样狠狠的骂他:“你这个两面三刀,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你这个抱着这个想着那个的混蛋!”她真的再也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坏词语来诅咒方晓了。
“林小梅,林小梅,干嘛走得这么急,我一直叫你好几声,你也没听见。”原来是牛文强从后面走了过来。她有些歉意的朝他笑了笑:“原来是牛老师,别怪我,我真是没听见。”“是吗?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唉,小梅,看到欧阳小慧了吗?听夏清华说,欧阳小慧刚才到咱学校来了。”因为牛文强在教初二年级夏清华班的物理,所以,他对夏清华熟悉。听到牛文强提到欧阳小慧,林小梅觉得很奇怪。欧阳小慧在这村安家落户不足三年,现在又回城里一年多了,他这个离知子营七八里的董营村的人,怎么会认识欧阳小慧呢?她有些奇怪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