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熊万利却趴在桌边假意醉了,呼噜声声。王小豹赶快送姐夫和熊万利去清源门饭店歇息。他们也没什么客套,住下客房就上床睡了。王小豹见事情已谈成,也不想打扰他们的休息,迅速离开饭店,往余记货栈赶去。一路上,神魂颠倒,哼着小曲——“倒霉生意不合作,冤家奴的哥。行时放屁能点火,冤家奴的哥……”一直唱到自家店门。
“我回了——”王小豹前脚刚进门,就神气十足地在楼下喊。
余留香在楼上喜道:“看你那神气劲儿,事情谈成了?”
王小豹一上楼,便命令说:“快给我打水洗脸洗脚!”
余留香扑哧一笑:“小豹,看在你天天给我打水的份上,今天我给你这个有功之臣打一次水。”说毕,热情地伺候丈夫。见王小豹卖关子,急道,“现在该说了吧。”
“成了,成了。世上还有我王小豹办不成的事吗?”
“拿约子我看。”
“不,不需要。”王小豹仰躺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说。
余留香担心地说:“那不成,明天找老熊补上。”
王小豹生气道:“补上就补上。你办的事呢?”
余留香用手指攒了下他的额头,神气地说:“你给姑奶奶听着。我原想叫轿夫把我抬到胡柏豆腐店去,中途突然想到,这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们直接到了黄州票号。经过打听,果不出所料,胡柏在这里兑过黄金。我跟票房的熊老板细心探问,你知道他的黄金哪儿来的吗?哼,他告诉我,胡柏说是他娘给的。”
“胡柏他娘?”王小豹惊愕地张口问。
“什么他娘的,纯粹是有奶就是娘!”余留香气鼓鼓的骂道,“亲生儿子不认,反倒认起这个野种!”
“你这是啥意思?”王小豹呆看着她。
“是这个老东西装穷骗我们,她胳膊肘往外拐!”
“你照直说吧,越说越懵。”
余留香仍在奚落:“古言道,肥水不落别人田。可她倒好,拿钱给别人盖楼房、盖厂子。她是你娘,娘的钱就是儿子的钱,用她的钱造房子,这些房屋也是你的。去要回来,不要白不要!”
“我娘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呢?哈哈,天方夜谭。”王小豹不信这些是真的,大笑道,“姑奶奶,你这是想钱想发疯了吧?”
余留香正儿八经地说:“开始我也不信,便派店伙计乔装打扮成豆制品订货商,到胡柏夫妇豆腐店明查暗访。经查实,的确是这个老东西给的黄金。”
“真是吃里爬外!娘啊——,你好糊涂!”王小豹听后,心虚又气恼,自言自语道,“现在该怎么办?按老婆说的,去要回来?容易吗?”
“怎么不容易!她是你的亲娘,你是她的亲儿,娘儿,娘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你亲自上门把她接回来,只要娘回了,钱也就回了,房产自然而然就回了。”余留香打气道。
王小豹却提不起精神来,懒洋洋地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有脸去么?”
余留香生气道:“你早就没有脸了!有脸的男人靠老婆吗?呸——,什么有脸没有脸!”
“别啰嗦,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找老熊签约哩。”
“你呀,只会屙屎不揩屁股,没你的法。”余留香见夜已深,有了睡意,也就没再为难丈夫了。
王小豹半夜醒来,烦心的事一件件搅得他再也无法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得挺迟,盥洗完毕,就去清源门饭店找熊万利。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人去房空。他惊慌地去问饭店伙计:“请问5号房的客人哪儿去了?”
“他一早就走了。”
“不知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糟了!”他惊叫起来,连忙去姐夫那里。姐夫租住的客店离清源门饭店不远。其实,昨夜王小豹特地订了一套标准间,请姐夫在清源门饭店陪熊万利。谁知熊万利一睡着,鼾声如雷,姐夫没法睡,就悄悄离开房间,回自己的客店睡去。所以,听小豹一说,姐夫心中也没底——是不是自己也被熊万利蒙了呢?唉,真是生意场上无亲情!他安慰了小豹一番,便以生意忙为由,打发小豹离去。
王小豹仿佛一头发怒的豹子,气急败坏地在姐夫面前发泄一番后,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余留香见他蔫蔫的,担心地问:“签约了没有?”
王小豹病恹恹地道:“他跑了。”
余留香两眼一横,怒道:“你真是个豹节子!我说王老三,你是个梗心子,明知商场如战场,坑蒙拐骗样样全,你怎么教也教不熟呢?”
“行商以诚信为本,老熊不像拐骗人,他主动要我签约,我不签。谁知……”
余留香扇了他一耳光,叫道:“盈亏是常事。你记住这次教训就好。不过,发财的机会不是没有,你老娘就是财神爷啊!”
“你还是想我打老娘的主意呀。”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古话说,子养母是天经地义,你要行孝,还有人敢说不是?我同意你去把娘接回来。”
“娘要骂我咧?”
“娘若生那天的气,你就说你不在家,把责任全推给我,不就成了?”
“我先去试试。”
“不是试试,要成功!”余留香斩钉截铁地说,火辣辣的目光射向王小豹。王小豹一阵哆嗦,只好硬着头皮,立刻去胡柏家。
王小豹硬着头皮来到胡柏豆腐店,抬头看看招牌,又环顾四周,不禁感慨:的确气派,今非昔比!真是又羡慕又妒忌。心想,娘怎能这样不分亲疏,将肥水流进外人田呢?于是带着一肚子怨气,踏进胡柏家的门。胡柏夫妇正好出门送豆腐,见了王小豹,气不打一处出,便将他挡在门口。王小豹正要开口,胡柏就揶揄道:“王老板,稀客。你到我这个穷地方来,就不怕弄脏了你的衣服吗?”
王小豹的脸一红,半恭维地说:“哦,胡老板,发了啊!看,腰板也硬朗了哩。”
胡柏笑了笑:“我们小敲小打的,怎能跟你王大老板相比呢?”
王小豹也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对胡柏说:“今天,我是来接我娘回家的。”
胡柏又笑道:“你怎么记起来,你还有个娘呢?”
王小豹支吾道:“我……我,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冒出来的,怎么……没有娘啊!”
胡柏收敛了笑容:“好。你今天能来认娘,我还是替你娘高兴。因为你开始懂事儿了。”
王小豹一改刚才的拘谨,大声说:“少废话,让我见我娘!”
“行,行,行。不过,这事儿还得由你娘自己做主。华兰你去告诉娘一声,就说王老板小豹来了。”
“好的。”华兰走后,胡柏客气地说:“王老板,进屋里坐。”
王小豹也不谦让,在堂屋坐下;但没有烟茶招待,在那里干坐着,等候娘出来。大约过了一刻钟,华兰从里屋出来,告诉已等得不耐烦的王小豹:“娘听说王老板来了很生气,她说不愿见你,她没有你这么个老板儿子。”
王小豹自我笑了笑说:“我知道,我娘是在气头上,才这么说;你们让我进去找她,她不会不认我这个儿子的。”
胡柏没想拦阻,便说:“那好,你去吧。”
华兰带着王小豹来到戴芝的房门口,喊道:“娘——!王老板找你来了。”
戴芝没等王小豹走到门口,“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个严严实实。任凭王小豹在门外苦叫,她就是不理不睬。
王小豹仍在喊:“娘,我是小豹啊!”
“……”
“娘,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啊!”
“……”
“娘,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其实,那天你到货栈,我根本不在家,你儿媳留香不认识你,所以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你大人莫见小人过。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么?”
戴芝勉强开了金口:“王老板,你走吧,我没有个当老板的儿子。”
“娘,在你面前我不是老板,我是你的三豹啊!娘,你开开门,见我一面吧。”王小豹说着哭起来。“呜呜呜……”的哭声,听起来叫人无不伤心落泪,然而对戴芝来说无动于衷,却骂道:“我是有五个儿子,死一个,丢一个,又得一个,但没有一个是忤逆不孝的孽子!”
王小豹带着哭腔,喊:“娘,我不是孽子呀。”他见里面没有动静,以为娘心软了,就说,“娘,大(父亲)曾经不是教育过我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我为您添了孙儿王余贵,对得起王氏祖宗和娘吧?”
戴芝听到这里,心是有些软了,但她必须借此教训教训一下儿子,说道:“孝敬爹娘和师长,你又做得怎么样?”
“爹娘从小把我赶出家门,你们知道孩儿寄人篱下的味道多难受吗?”
戴芝叹口气道:“那是家里穷,我和你大想为你谋条生路啊!你怎能这样说呢?”
胡柏在旁边插话:“就是,你怎能这样跟娘说话呢?你如果不是过继给余大老板家,你有今天的风光吗?”
王小豹仍强词夺理,将父母的养育之恩与子女赡养义务视为做生意,要公平交易,用称斗来量。华兰一听,肚子气鼓了,厉声问:“难道你娘生你生坏了不成?哼,真没见到世上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儿子!”王小豹怒目而视华兰,手握拳头,一副想拼命的架势,蛮横地道:“闭住你的乌鸦嘴!你是什么人,我跟我娘说话,你多什么嘴!”
戴芝也怒不可遏地说:“我儿胡柏、儿媳华兰,你们帮我把这个豹(暴)节子赶出去!”
胡柏、华兰连推带拉,把王小豹赶出大门外,“哗”地一下把门闩上。
王小豹气呼呼地使劲踢了大门一脚,脚被踢痛了,往后一退跌坐在街道上。一阵狂风扬起街面的赃物,劈头盖脸向王小豹打来,他狼狈地逃回家去。
然而,余留香在家里正得意地想,王小豹这次一定能把他娘接回来。所以,为了图个好印象,她等王小豹一走,就开始打扫卫生,洗洗刷刷的,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将家具布置得井井有条,让人耳目一新,让婆婆见了夸她能干。然后换了身得意服装,坐在镜前打扮起来。正是:乌黑青丝头上盘,龙凤金钗插两边,额前梳个小刘海,水粉胭脂扑脸面,再配一身紫罗兰。打扮完毕,对镜照了又照,喜不自禁,“嘿,嘿,嘿……”笑个不止,道:“你说好看不好看?”又抿嘴一笑,“只等他娘一进门,我要哄得她团团转,然后把她口袋里的银子全掏来!嘿、嘿……”
就在此时,王小豹像斗败的公鸡,无精打采地走上楼,见余留香这般高兴,不忍心打断她的兴奋劲,悄悄地坐躺在与梳妆台平行放着的太师椅上。余留香欣赏自己一会儿后,一转头,猛地瞥见王小豹,惊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说一声,死鬼!”又看看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怎么只你一个人?”
王小豹见问,陡然火起,骂道:“你这个婆娘不是人!”
余留香被当头一骂,骂得心冷半截,又知事情未办成,整个心儿全凉了,咽咽地啜泣起来。
王小豹见余留香哭得很伤心,刚才的火气消了许多,走过来哄她。余留香见丈夫的心软了,哭得更厉害。王小豹知道老婆的个性,再不理她了,让她哭去。果然,余留香不哭了,数落道:“你还怪我,亏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自己的亲娘都不认你,你想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哪有一丁点儿能耐呢?你屙泡尿照照自己吧。”
王小豹恨恨地说:“我还不是处处将就你,才有今天。”
“算了吧。将就我,你就去把你老娘接回来。”
“我没那能耐!”
“那不行。你要晓得,你娘,可能是个小银行,一个小银行呀,你接不接?”
“就是个珍宝洞,我也搬不回来。”
“真没用。明天,你姑奶奶陪你去!”
王小豹喜道:“这还差不多。”
第二天上午,两辆人力车,把王小豹夫妇拉到了黄州柏兰豆食制品坊。作坊门前,二姨太正在负责接待客商订购业务,见他们过来,就问:“两位要点什么?”
王小豹瞧了眼二姨太,觉得她气质高雅,不像普通的市民,心想,这胡柏真有他娘的几刷子,不管么样的人都能拉来为自己赚钱。二姨太见他愣在面前,又催问了句。他连忙说:“这位婶婶,我们是来找人的,你知道我娘是在作坊里还是在胡家?”
“你娘是谁?”
“就是那个姓戴的婶婶啊。”
“哦,你们是找小成名的大妈呀。她,不在作坊里。”二姨太冷冷地说。
余留香赶紧喊车夫,叫他们去老豆腐店胡家。三姨太在豆腐摊前接待了他们。
三姨太问:“先生,太太,你们需要点什么?”
王小豹正要开口,余留香抢先道:“大婶好,我们是来贵店接母亲的。”
三姨太打量来者,客气地问:“你母亲是谁?”
余留香见三姨太举止端庄,极有礼貌地上前说:“婶婶,就是那个姓戴的婶婶。”
三姨太睁眼细看余留香,若有所思地说:“啊,是我小成名的大妈呀。听说我小成名的三豹哥也来接过她咧,都说那个豹子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呢。”
王小豹一听,生气了,正要发作,又被老婆拦住。
余留香笑道:“他的确不是个好东西,尽惹娘亲生气。我是他媳妇儿,我今天是专程来接他娘的。”
三姨太眼睛睁得大大的:“啊,真是一个模样儿好看,说话儿好甜,又香又辣,又狠又圆的能干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