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胡柏不解地望着戴芝:“娘,你这话……”
“柏儿,你别插嘴,等娘把话说完。我呢,也曾持过家,也曾创过业,也知柴米油盐贵,一大家子过日子,不存点儿厚实的底子,那还行!现在我已是家破人亡,也用不着再想心思;昨天见了二虎,他出息了,不用我操心了。你们认下了我,我也就把豆腐店当家。我原来私下留的一点积蓄排不上用场,我想你们正用得着,我就决定把它交给你俩,请收下。”
戴芝讲完,把一根黄灿灿的金条从口袋里拿出来。小俩口惊呆了,四只眼盯着金条——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喜笑颜开,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异口同声道:“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要。真的。”
戴芝佯装发脾气:“我就知道你们俩把我看外!既然这样,我明天就走。”
小********了一下眼神,一把拉住戴芝,高兴地说:“娘是摇钱树,怎么能让娘就这么走了呢?”说完,三个人都笑了。夜接近尾声,但胡柏的日子好像才开了个头。他们夫妻俩此刻才相信了了和尚的话——我佛遇到善人则庇佑,遇到恶人则救赎。是啊,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第二天一早,胡柏、华兰一人蹬一辆三轮,拖上一板板豆腐,穿行在大街、小巷,向黄州北头菜场的豆腐摊点送去新鲜豆腐。倘若遇见熟人,他俩就不停地招手,问好。
豆腐店内,路儿哥、雷婆婆、戴芝三人也在忙着磨豆、滤渣、熬浆。雷婆婆还兼顾在门口的豆腐摊卖豆腐。
如今,余记货栈里的老板、老板娘想吃胡柏豆腐店的新鲜豆腐,只有亲自到菜场豆腐摊采购了。尽管开始几天,他们赌气不买豆腐吃,或者买别的豆腐店的豆腐,但是,相比之下,还是胡柏豆腐店的实在、可口。前些日子,王二虎到胡柏豆腐店找戴芝的事,他们也耳闻过。余留香怕王二虎找上门来,找她的麻烦,也就不闻不问,装做不知此事。后来听说二虎当上了团长,挺威风的,又有些后悔。她弄不明白,为何戴芝这个老东西赖在胡柏家不走呢?是否还想打她们的主意?当然,这些姑且搁起。
且说三姨太那日临走时,对华兰抛下一句话,要小花到新学堂上学,增长些识见。胡柏夫妇认为有道理,便将小花送进了黄州开办不久的一所女子学堂。这天中午,小花放学回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教师跟在她的身后,来到豆腐店。华兰忙迎上去,热情地接待了他。她正向老师开口时,小花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我们的晏老师要喝豆腐水。”
晏老师纠正道:“不是豆腐水,是豆浆。”
华兰也批评道:“这种错误不应该犯在小花身上。你天天与豆浆打交道。”又对晏老师说,“先生,豆浆我们有的是,我去掏一碗来。”说着,转身就走,被晏老师一把拉住:“小花娘,我不是来喝豆浆的。”
“什么?难道小花……?”
晏老师见华兰一脸惊恐,忙说:“小花娘,你误会了。我是受校长之托,来你们店订购豆浆的。儿童正处于成长期,加强营养与增进知识同等重要。学校决定每天上午课间,让学生喝碗豆浆。我们认为你们店的豆浆质量好,便决定与你们订购。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哦——,真是大好事!”华兰欣喜不已,对晏先生说,“待当家的回来后,我告诉他。让他亲自到贵校商议。”
“那就这样吧,不胜感谢之至!”
“好的,先生,谢谢贵校的关照!”
“告辞了。”
“好走!”
“再见!”
晏先生一走,胡柏就从菜场回来。华兰把女子学堂订购豆浆的大好消息对丈夫一说,胡柏拍手叫道:“真是喜不单行!我即刻去学堂与校长商谈。”
华兰拉住丈夫:“快吃饭了。吃完饭再去吧。”
“我不饿。等会回来吃。”
华兰知道丈夫的急性子,也没再拦阻他。等大家吃完午饭,胡柏才回家。他一脸的兴奋,告诉大家生意谈成了;又一眼的担忧,让人琢磨不透。大家静静地望着他。俄而,华兰去厨房添了碗饭,端到胡柏手上。胡柏边吃边说:“正好大家都在这里。我想开个家庭会。”说着,环视众人,大家屏息静听。他接着讲,“豆腐店原本是夫妻店,小打小闹的,只能糊个小家人的生活。自从路儿叔和雷婆婆先后进店后,生意做大了点。娘来后,生意越做越旺了。刚才我到女子学堂跟校长谈了一笔大生意。他们每天要我们供应学校全体师生的豆浆,这无疑是给我们带来了好商机,我们得办个豆腐加工厂了。”
雷婆婆插嘴道:“好,好,好!”
路儿爹爹怪她多嘴,瞪了眼她,又示意胡柏继续讲下去。
胡柏说:“豆腐店变成豆腐厂,仅一字之差,但实体大不一样了。第一,周转金要得多,目前有娘的帮助资金不成问题;第二,人手要得多。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途径,一是请人,二是收人。请人供吃管喝还得付工资;收人,就是同路儿叔和雷婆婆一样进门自做自食,一举两得。昨天我回牛车河采购黄豆,得知一个情况,就是在上次歼日大战中,有两家村民直接受害,一个是52岁的舒大叔被炸弹炸伤了眼睛双目失明,他是个孤老,另一个是48岁的山桃嫂,是个寡妇,她的双脚被炸丢了,她和他的儿子全靠小叔子照料,小叔子自己穷得只有半边锅,要养侄子、嫂子也是难上加难,还有两个日本老遗下的女人和一个半大孩子流落村头,住牛栏、吃狗食,还没人给。我跟华兰商议过,想扶他们一把,把他们收进来,相互也有个照应,同时让他们自食其力,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好,娘同意。”戴芝激动起来,打断了胡柏的话。
“那些人行吗?”路儿爹爹担心地问。
“行的。比如,瞎子叔眼睛看不见可以推磨、山桃嫂虽无脚,手好眼好,可与瞎子配合,一个站着推一个坐着帮,还可往磨盘孔中喂豆子。至于日本女人和孩子就可灵活安排了。这样一来,又可增加一副磨了,共有三副磨子碎豆子,基本上可以解决目前销售的需要了。不过,这是我的意思,大家可以发表高见。”
雷婆婆生气道:“什么都可要,就是不要日本佬!”
“胡柏的想法,我基本同意,收有难的人办厂子也是一举两得。每个人的工钱,我们年终照付。只是收日本人,政府不知道干不干涉?”华兰用手捋了下遮挡额前的发丝,说。
胡柏告诉大家:“收日本人的事,我问过机关。机关里的人说,国家没明文规定,这些遗属又不是军人,不死总得要吃饭。做着吃在中国,讨着吃也是在中国。行不行,他们没直说。”
路儿爹爹咳嗽了下,说:“我看行,虽然我恨死了日本鬼子,但听了了和尚说,只要放下屠刀,也可立地成佛。他们炸坏了我的身子,就得让她们来照料我!”
雷婆婆笑道:“有我照料你不行,还想日本娘们?”
“嗨,瞎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路儿爹爹轻推了下身边的雷婆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戴芝认真听着别人的谈话,见大家没什么新的想法,就说:“胡柏、华兰,你们的想法不能说不好。可那个溜尖的问题你怎么解决?”
胡柏急问:“娘,有个么问题?”
“这个小豆腐店已塞得满满的,你再一下子添四五个人,你往哪儿摆?”
华兰惊道:“啊呀,这倒是个大问题,先没想到。”
雷婆婆觉得这不是什么溜尖的问题,因此轻松地说:“一个大活人能让尿憋死,借歇嘛!”
胡柏认为不妥:“借得了几天,借不了一世。”
戴芝直说:“我看你要想图发展,你就得盖个厂房,盖栋住屋。”
“哎呀,我的娘,哪儿有这个啊?”胡柏一面说,一面用手做数钱的动作。
戴芝不慌不忙地说:“胡柏,雷婆婆说得对,借歇的法子你去想,先把人集拢来兑现学校的订购。至于建厂的事先让华兰抓,等你把借屋或租屋的问题、招人的问题解决后,就一心负责做屋的事。”
“娘,你说得比吃豆腐还轻松,买地基、买石头、泥砖、木料、瓦、请匠工、一揽子事顺当吗?还都好说,民钱是圆的,可我只有圆零蛋啦。”胡柏愁眉苦脸地望着戴芝。
戴芝知道胡柏的难处,安慰他说:“你就照我说的准备吧。钱的问题我想办法。”
胡柏、华兰听到这儿,放心地笑了,对众人夸海口:“有了娘,没有我们夫妻办不成的事。娘是摇钱树,娘是聚宝盆,娘是幸福泉……”
王小豹风尘仆仆地回到店堂,本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可是,余留香一见到他,就劈头盖脑地问:“豹节子,你可回了哇!那边的生意谈得怎样?”
“我的香姑奶奶,你等我坐下喘口气,泡碗茶给我解解渴再问,不行么?”
余留香给王小豹沏了杯茶,嘴却不停地追问:“这门生意对我们至关要紧,你叫我怎么不急!”
“唉,谈崩了,急有屁用?”
“怎么崩了?”
王小豹骂道:“****的熊万利说话屙尿变,原说定要我的货,现在却与团风一家成交。我骂他,我求他,他就是不理睬我,说我们的货是赝品,要成交就得大压价,我能放血吗?所以谈崩了。”
“那如何是好?英山、罗田存在我们仓库的百多桶茯苓平片,再不及时销出,等片色一变,不仅不能赚上一分,还得赔血本,怎么划得来?豹节子!”
“我还不晓得,要你说!”王小豹烦躁起来,余留香的泼劲则收敛些,瞥了眼丈夫,放低声调说:“广州的不成,上海那边的还行吧?”
“上海的开价不如广州。我想,熊万利这把锁还得想办法捅开。哦——对了,上次他要我们的英山结梗,我们却给了上海。他一定心里有怨,所以这次变着法儿整我们。”
“这个很可能。要不,你去告诉他,我们速去英山给他组织一船结梗不就得了。”
王小豹将搪瓷缸盖敲着茶缸,说:“哼,说得轻巧,茯苓平片都没出手,我到哪儿去找购货款?英山结梗是俏销货,不一手交钱,你弄得出货来?”
余留香心虚了,望着王小豹:“你说,那怎么办?”
“我知道怎么办?”
余留香按摩着他的肩膀,说:“去向爹讨个主意吧。”
“生不出钱来,找谁都没有用!”
“哼,别把老娘惹火了!难道你就这么等死?”余留香松开给他按摩的双手,气恼地说。
王小豹无奈地说:“认栽吧!”
余留香脚一蹬,喊道:“不,我不认!”
“那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余留香爱听这句话,火气顿减几分,思索片刻,眼珠一转,说:“那个臭豆腐胡,你听说没有?自从雪夜拣了你老娘回家,一下子发了。现在又是收孤寡遗老,又是大兴土木盖豆腐厂,可火红哩!你想想,一个木头老鼠,能变成一头金牛吗?这些变化,我仔细琢磨心想一定与你老娘有关。”
王小豹啧啧叹道:“难道老娘很有钱?是二虎哥上次来给的?”
余留香一愣:“啊,正是。听说你二哥现在还是团长哩。”
王小豹有些后悔,那天不应该躲着二哥。但谁知他真的当上了团长呢?还这么有钱。哎——。想到这里,又怪起老婆来:“我出差在外,你就不会侧面去打听打听吗?”
余留香也鼓起腮帮子,逼视王小豹:“你真是个豹节子!一个大男人在社会商行中混,什么大事都指望女人!听说豆腐店过两天大办建房竣工宴,你就不能混进去打探个子丑寅卯来?什么都要老娘去办。”
“要去你去,我没脸去!”
“豹节子,你就开不了窍,你不能派个人去?”
“高,还是我的姑奶奶高!”他向余留香竖起大拇指,说,“若是我娘有钱,我就活了!”高兴地搂起老婆,直往床上拖,仿佛他娘明天就给他一大笔钱似的,让他的生意起死回生。
余留香让他折腾过够后,说:“无论如何,你得答应我,在近两天内把你娘的钱搞到我们的口袋里。”
王小豹一做完那事就想睡觉。他迷迷糊糊地说:“要得,要得。我要睡了……”说完,真的呼呼大睡了。
将近立冬的阑夜,黄州城区万家灯火熄灭殆尽,胡柏豆腐厂施工现场点着火把,打着灯笼,仍然忙得热火朝天。胡柏在工地忙来忙去,指指点点,督办工程进度,想厂房赶在立冬竣工。他的豆腐店内也亮着灯,华兰、雷婆婆、路儿爹爹、元珍玳子、安培惠子等在打豆腐、装豆浆。戴芝则给小花缝制衣服。大家总是那么没有倦意,那么心甘情愿地工作着,在快乐的劳作中等待新的一天来临。
城楼的钟声再次响起,悠扬,悦耳,预祝黎明的到来。
二姨太、三姨太在团部后院一边纳鞋底儿,一边互透心事。这是她们姐妹俩少有的默契。过去,余耀武在世,她们姐妹仨为邀宠,有的是妒忌与对抗。命运将她们拴在一起,患难又让彼此求同存异,同舟共济。往日的隔阂、不快,均被眼前的困境吓走了。只听二姨太说:“三妹,当家的已走多时。我们现在成了无根无绊的浮萍。如今,我们兵不兵,民不民的,老住在军营也不是个事儿,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