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余承主目睹了刚才一幕,心里得意极了。他赶紧从门楼里走出,向刚回到家门的主人余耀祖迎了上去。
“三少爷,啊,老爷不在了,我总忘了叫你老爷了。老爷,我有一个秘密的事儿要告诉你。”
“秘密的事?”
余承主忙跳上一个小石头,把自己垫高点,就着余耀祖的耳朵耳语起来。
“说了怕什么,一条小泥鳅还能在大江里翻起浪来!”
“老爷,浪是不怕她们翻,可你想到没有,一旦小少爷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刚才两个孩子对五嫂还亲热着哩,可三少奶是成虎亲娘呀,倒好像是后……”
“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吗?”
余承主点点头。
余耀祖瞪了他一眼:“那你一定要严守秘密,不许告诉第二个人。这件事待我同三奶奶商议一下再说。”
余承主又点点头,在余耀祖面前对天发誓,如告诉第二个人,定遭天打雷劈!
深夜,厚花园余府里依然有几间房亮着灯。微弱的灯火闪烁在孤寂、黑漆漆的夜里,增添了今晚的异样气氛。
三少奶在喊隔壁的竹姑,叫她把虎儿带去睡觉。竹姑抱过熟睡的成虎,走出房间。三少奶才小声问耀祖:“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余耀祖靠在床头,一脸正经地说:“承主亲口告诉我的。难怪从下午两个孩子对五嫂的亲热劲看,我就觉得有点儿反常。”
三少奶轻轻一跺脚,压低嗓子说:“何止反常,简直是反天了。这个口留不得!”
竹姑离开房间时,听到余耀祖夫妇的谈话,心头一紧,便停步偷听。当她听到三少奶的话时,吓得张口结舌,赶紧离开三少奶的房外,把小成虎急急忙忙地安顿睡好后,又蹑手蹑脚赶往戴芝的住处。
大牛、凤儿正在戴芝的房里。两双期待的目光望着五嫂,沉默一段时间后,还是大牛开口道:“娘,凤儿说的是真的,她不会骗我们,你快说怎么办吧?”
凤儿担心地道:“真情我都告诉了你们。五娘,你快拿个主意吧。”
戴芝想了想,说:“大牛、凤儿啊!事情到了这份上,将错就错吧。我家自从张爹爹去世,接连发生了一件又一件不幸的事,你大也一去不回……唉——已早没有家了。余家财大势大,收养了成虎是他的福分,应当高兴还嫌迟呢!”
大牛听后,觉得也是个理,便说:“只要娘放得开,我们就放心了。”
戴芝又问:“这件事,你们决不允许再提起,否则会惹火烧身。”
竹姑紧张地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说:“你们的谈话被人偷听了,已传到三少爷夫妇耳中。”
戴芝他们一听,也紧张起来,呆呆地听竹姑把话讲完。
竹姑做个杀头的手式,说,“刚才,三少奶说了要灭口的。财主东家心狠手辣,你们怎么办?我看五嫂装作不知道。大牛、凤儿连夜快跑,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成虎一个人睡在床上,我得马上走。”竹姑竹筒倒豆子,把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转身便走了。
大牛、凤儿跪在母亲的面前,露出焦急、无助的神情,望着娘。
戴芝看了看他们,冷静地说:“大牛、凤儿,你俩相好,为娘的知道。现在你们就当娘的面拜过天地,拜过高堂,成亲了吧,往后生生死死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大牛、凤儿跪在娘的面前,三拜之后,齐声喊:“娘!”
戴芝上前拉起他们,说:“你们二人已经成家,今后要互相牵扶照顾,贫能相亲,富能相安。你们是王家的大哥大嫂,望今后能把你的弟弟姐妹们都找到,照顾到,不要管我,你们收拾收拾快走吧!”
“娘,您要多保重!”他们又跪下,齐声道。
“娘不要紧,你们成亲娘没有什么送你们,只有上面几句话,你们走吧,逃命要紧。”戴芝把大牛、凤儿扶起来,推他们出门。
一声鸡鸣,打破了黑夜的沉寂。戴芝目送他们远去,心里有说不尽的悲伤。我前生到底作错了什么,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她在悲嚎,但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悲嚎的音量,她在流泪,但没有泪水流淌出来。夜风吹着她已花白的头发,吹皱她的布满沟壑的额。是啊,秋已过去,冬的冷寒早已侵袭着单薄、苦难的她。她懵懂地想,下步该如何面对呢?
第二天早晨,余耀祖夫妇端坐在余府厅堂的条台前的饭桌两旁,俨然两个公婆判官。
“去,把大管家给我找来!”余耀祖一坐下,接过丫鬟送过来的茶点,抿了一口,便对身边打扫卫生的仆人吩咐道。
仆人走后,三少奶奶对余耀祖说:“你今天得拿点威风出来,那两个东西不整死他,也要让他们丧失说话的能力!听到没有?”白了他一眼,又说,“这可是长久之计,含糊不得。”
余耀祖烦躁地说:“吵得我耳朵长茧子了,你少说点不行!”
大管家一阵风似的来到厅堂,见到他们端坐那里,一脸杀气,便小心说道:“老爷、三奶奶,小的来了,有何吩咐?”
余耀祖一摆手:“去,把大牛那个畜牲和凤儿那个长舌妇给我捆来!”
“是!老爷。”
余承主刚下,小少爷成虎活蹦乱跳的,跑了进来,竹姑跟在后面。他见了余耀祖夫妇,亲热地喊:“爸、妈,快看啦,奶妈帮我捉住了一只大蟋蟀。”余成虎一双小手捧住蟋蟀,得意地打开合住的双手掌。手掌一打开,蟋蟀便跳跑了,小少爷又赶忙去抓,东扑西捉,一股童真劲,着实可爱。余耀祖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余耀祖眉开眼笑:“我余老三福分不浅啊!天赐我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纯朴天真,聪明活泼的好儿子。嘿,嘿嘿……”
三奶奶也开怀大笑,刚才的满腹杀机去得无影无踪。她看着成虎,越看越觉得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傻呼呼的可爱;越看越认为他两耳垂肩、两眼放亮,将来是当大官的料、一幅贵人相。她不禁起身上前抱住儿子,亲了一口,真想衔在嘴里,但又怕衔化了。
余承主慌慌张张冲进厅堂。三奶奶放下成虎,叫竹姑陪着成虎去院子抓蟋蟀。
余承主等他们走开,就对余耀祖、三奶奶说:“老爷,三奶奶,大牛和凤儿不见了。”
三奶奶惊问:“怎么这么快就跑掉了?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老娘还在我手中哩。”
余耀祖站起来,扇了耳光余承主:“快放人出去找!乌云山之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余承主用手捂住被打痛的耳朵,点头哈腰,出去了。一出去,召集家丁,训斥他们一顿后,分头去捉拿大牛、凤儿。
三奶奶对在厅堂背剪着双手,踱来踱去的余耀祖说:“老爷,看来王五嫂这个人挺不简单,一定是她让大牛和凤儿逃跑的,我们收留了他,她恩将仇报。我们决不可轻饶她!”见余耀祖只顾走来走去,又高声说,“老爷,为了儿子,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余耀祖一拍桌面:“他娘的,恶有恶报!”又对老婆说,“你先去看看她现在在哪里,做么事,别打草惊蛇。”
此时,戴芝在池塘旁的一棵古银杏树下,坐在石桌旁的一个石墩上一边纳鞋底,一边陪老太太聊天。竹姑带小少爷成虎、留芳在树脚下玩耍。
三奶奶找到大树下,见到戴芝,一脸假笑地说:“哟,王五嫂,你的儿子大牛把我家丫头拐骗跑了,你还心闲坐得住?”
“哎呀!三少奶奶,俗话说端人的碗,服人管。你见我们王家倾家荡产,衣食无着,肯收留我们母子,已有天大的恩德,你还让我陪伴老太太照顾老太太,让我有口饭吃,不说无力报答老爷、奶奶,我哪还敢有私情而违背三少奶奶的话和主意咧?”戴芝故作不知情,一副委屈、知恩图报的样子。
三少奶奶不管戴芝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情,态度十分强硬:“王五嫂,不管么样说,你亲生儿子出了事,你总该有个态度吧?”
戴芝的眼泪顿时漫出来,用手擦了一把泪,说:“三少奶奶,这叫奴婢怎么说呢?大牛已抵债在你家,如何处理自然由你们定夺。我也是泥菩萨过河,靠你们大恩大德才有口饭吃。”
三少奶奶一听,有些语塞,心想,五嫂果真不好对付。软的不行,来硬的。便说:“五嫂别装蒜!昨天凤儿纯粹是信口胡说。大牛怎么可能是成虎的哥哥,哼——你大牛配吗?你老五有那个卵子吗?”说着,手里扬着绢巾,嘲笑不止。
戴芝窝了一肚子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硬忍着。一旁的竹姑却暗暗为戴芝打抱不平,想寻机帮助她。
三少奶奶仗势欺人,又在恶语中伤戴芝。戴芝本不想理她,但有些话实在听不下去。不管怎么说,你三少奶奶是女人,我也是女人。至于吃的、穿的比你差,做的比你多、累、脏,都不要紧;但是有辱人格的话,我是不会坐受其辱的!便还击说:“蛋臭岂能怨蛋黄?三少奶奶,你就认命吧!”
“呸——,什么蛋黄不蛋黄?我生我儿时,竹姑就在身旁。”
“算了吧,三少奶奶,别此地无银三百两!鸡蛋怎能碰得过石磙?我们王家不与你余家争!乌龟吃萤火虫,你心底明白。”
竹姑连忙调和:“俗话说,屎不臭挑起臭。你们越吵越臭,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了无所谓,只要成虎、留芳两个孩子好就行。”
坐在一边的老太太也开口:“三儿媳妇、侄姑娘,竹姑说的在理,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吵了,人和家才旺。”
余耀祖从屋里赶来,一见戴芝,劈头盖脸骂道:“你争什么争,吵什么吵?还嫌家道不幸不够啊!刚才我查金银柜,发现金条银元丢了不少。刚才听县衙的人来报,大牛、金凤已关押县衙,并招供是你伙同他们一起偷的。五嫂,平时我们待你不薄吧,你看这事如何了断?我家可不能保你了。”
戴芝一听,浑身气得直打颤,大呼:“冤枉啊,冤枉!”心想,即使我们王家贫寒,但人穷志不穷。大牛从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你们怎能这样投井下石呢?可怜他们两个终没逃出魔掌,这如何是好!
余耀祖见戴芝楞在那里好半天,便说:“五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余家和你王家本不错,又是同乡,姑且放你们一马。你最好就走,跑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让我们再看到你们!”
竹姑看天色已晚,怕五嫂无家可归,便替戴芝求情。余耀祖哪里听得进去,恶狠狠地骂竹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又催戴芝,“滚!”
戴芝向竹姑投去一缕感激的目光,又望了望暗淡了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竹姑似乎读懂了她的难处,再向老太太求情:“老太太,您就看在五嫂平日待您的好处上,发发慈悲吧,暂留五嫂住一夜吧……”
三少奶瞪了竹姑一眼,对老太太说:“不行啊,娘。我看此人留不得!”
老太太说:“还是让五嫂明天一早再走吧。积善之家儿孙好哇!”
余耀祖一听,叹了口气,心想:老娘越老越糊涂,你享你的清福,管什么闲事呢?遂将母亲的话置之不理!而是继续嚷道:“贱人快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竹姑眼见劝留无望,就对戴芝说:“五嫂你等等,我去把你的衣服行李拿来。”
“不许拿!竹姑,谁给你这大的胆!”三少奶呵斥竹姑。
“哼——,那些在余家沾了晦气的东西,我才不要咧!竹姑,再见了。”戴芝说完,抬步就走。
“五嫂保重!”竹姑向她挥起沉重的右手。
小少爷跑过来,恋恋不舍地喊:“王妈妈,我想你!”
戴芝听到小少爷叫声,停下来,鼻子一酸,说:“小少爷保重!老太太保重!”
老太太哽咽着:“侄姑娘,我明白,再……”,“见”没喊出来,便气绝身亡。
竹姑伤心恸哭起来:“老太太,奶奶!”
三少奶却嘀咕:“哼,死得还真即时,免得我再请照看的人了。耀祖,你楞什么,快喊人把老太太抬进享堂。”
余耀祖大哭起来:“娘!”
戴芝在不远处听到哭声,踌躇了一下,但她不愿回去,更不能回去,只能在心里默默为老太太祈祷,祈祷她的亡灵升入天堂。她只能不停地向远方走去,尽管她不知道远方到底在哪里,远方到底有多远。天空彻底黑暗了,原野异常静谧,北风呼啸,张牙舞爪而来,撩拨着她蓬乱的略带些许银丝的头发。她想,天要下雪了。下吧——也许前面的路有雪光的映衬,会比现在要好得多。于是,她忘却了烦恼、悲伤,在寒风呼啸的黑夜,懵懵懂懂地走着……
高大的银杏树下,枯叶零落地飘飞在风雪里,老太太的黑皮袄上仍然缀满片片雪花。她平静地躺在树下的藤椅上,两眼睁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余耀祖夫妇以及陆续赶来的佣人。
余耀祖守候在母亲身旁,招呼家人说:“把老太太抬到她的房间停放一下,明日再入殓。”
三奶奶却命令道:“不行,抬到享堂去!”
“为什么?”余耀祖厉声问。
“在外死的人不能搬入屋里。”三奶奶有恃无恐地说。
余耀祖来了气:“老爷死在享堂搬进屋,你怎不吱声?”
“他是余家老祖宗!”
“老太太就不是余家老祖宗?”
“老太太死在光天化日之下,是算野外。”
“放你娘的狗屁!”余耀祖说着顺势狠狠地扇了老婆一个耳光。三奶奶被打倒在地,气极败坏地号啕大哭,撒起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