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子靠北的方向,有一户人家,用篱笆围起来的区域挺大的,里面还种了一些应季的蔬菜瓜果,整个院落靠北的位置是一间泥瓦房,坐北朝南,房屋墙壁上有一些狭小的裂痕,依稀可见墙面脱落的斑驳痕迹。
阳光从房间正门射进来,却没有照到里面的饭桌,虽说夏日白昼不会显得潮湿,却总给人带来一点阴冷凄凉的感受。
“小浪,再过三日你可就要满十六了,生辰那天可有……”老者说着开始咳嗽起来,不一会儿继续问道,“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情吗?”
老者这话是对饭桌对面的少年说的。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灰布短衣,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少年。
少年眼皮微沉,盯着老者一言不发,眼角颇有一些湿润。
老者端起碗,喝了两口粥,因为手有些抖的缘故,在放下碗的时候稀粥都快要流到他的衣裤上去了。少年见状,眼疾手快地接过碗放在桌上。
微微一笑,老者嘶哑的声音响起:“何必如此,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这岁数大了,老天爷看我还算顺眼,想让我到天上去养老咯。”
少年忽然轻笑,年幼的脸颊笑起来没有多少褶皱。
“我才没有难过,老天爷不会收了爷爷的,他肯定也会嫌爷爷啰嗦。”
老者也笑了,摇摇头不说话,两人慢悠悠地吃着菜。
半晌后。
“爷爷今年八十有三,这世上谁不称我一声长寿公,已经够本了,够本了……”老者摆摆手,将剩下的粥一饮而尽。
老者起身朝着草床走去,颤巍巍地慢慢躺下。少年看老者吃完了,惯常想将剩菜和空碗收拾好。老者却回过头叫道:“孙儿,过来。”
少年五六步就走到老者身前,看着老者,右手挠着头,不知道老者要说什么。
老者躺在草床上看着屋内的房梁,像是自说自话地呢喃,以至于少年到后来不得不蹲下身子侧身靠近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算算时日,今岁已是修齐八年了,距离默武二十七年已经有十六年之久了……可谁又知道,距离治德三年,可是整整有六十三年了……那年我在北边林子里捡到你,边上居然就是狼窝,你小子看见我还嘿嘿嘿地笑……咳咳……得亏狼没把你吃了,不然……咳咳……我哪里找来别人给我当孙儿……咳咳咳咳……”
少年忙过去端来碗水,轻声说:“爷爷您慢慢说,喝点水。”
“没事,没事……那年在林子里捡到你,本来想叫你狗蛋来着,后来想着村里边私塾先生还有个小丫头,可别叫她给笑话了。可是爷爷没用啊,没用……那一年……爷爷真的……真的很没用啊。”
“因为在林子里捡到你,所以让你姓林。可不能跟着我这个没用的糟老头子姓,最后断送了大半辈子,那可是整整大半辈子的岁月啊……岁月如刀……”
老者说着说着闭上眼睛,嘴角不停抖动,眼角还有一些泪珠滑落。
林浪拉过老者的手,把额头抵着老者手背,说道:“爷爷是村子里最厉害的人,爷爷才不是没用的人啊”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在林子里,连狼都没有吃了你,当时我就想啊,难不成……咳咳……你和那些恶狼是同类,就索性给你取了个狼名。后来一个算命的路过村子,说你这个名取得不好、不对,他说你天生就是一个狠人……取个狼名,岂不是狠上加狠。那算命的当时说,你可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道理,这名得改,我看你这孩子命里刚好缺些水,倒不如加点水来盖住他的狠,将来要是不出山林,想来不会有大乱子。”
老者说着说着开始大口喘着气,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
“我当时想啊,那算命的先生都这么说了,肯定要改呀,可是这狼啊狼的都喊习惯了,改成别的……别的什么都觉得不对劲,最后就取了个同音的浪字。诶——这十几年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到底还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走运了啊……咳咳……走运咯!呵呵,你奶奶她不让我这么说,但我现在就是要说,有本事她在九泉之下再打我试试。”
“那些算命的,真不是东西!”
言罢,老者紧闭的双眼放松下来,被少年握住的手没了力气,此刻完全耷拉在少年手上,模样有些怪异。
终究,岁月不饶人。
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在今岁夏日里撒手人间。
……
良久,少年止住泪水。
他站起身往屋外走去,站在房屋门口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太阳。今天的太阳很辣,阳光充裕,直刺得人眼睛生疼。少年看了一会儿,默默低下头往院落外边走去。
此刻他的心很疼,眼睛也疼得厉害。可眼睛的疼却始终没能盖过心疼。
“钟幼娘讲的笑话都是假的,什么打你眼睛一拳可以让牙疼转移,现在我眼睛很疼,可心疼却没有转移。”他嘟囔道,“骗子,都是骗子。”
他揉着眼睛往外走去,不时用手腕擦去眼泪,不知是心疼的泪还是眼疼的泪。反正终究不能让别人看见,说他爱面子也好矫情也好,就是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他是要去村西找陈木匠取棺材,爷爷在半月前就预定好了自己的棺材,想来人上了岁数,大限到来是隐隐约约有感觉的。
吱呀!
他推开门,走出去,却刹那间踉跄着倒退两步。
再揉了两下眼睛,他睁大双眼看清了院落外的景观。
外面站着有三四十人。
算算差不多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来了人,有的一家还不只来了一个。
打头的是村长,他拄着拐杖,背部微驼,或许是在村子里独掌大权太久,站在那里竟然能让旁人感觉到一点威严。
村长后面的就是陈木匠,他身后是为爷爷打造的那口棺材,但又有些不同,似乎多了一些雕花,比原先预订的要厚一些,还要……反正能看出来要颇费一些功夫。
其他的人站在外面,围绕着棺材站了两三圈。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带了一些东西,有鸡蛋、瓜果,甚至还有一些衣物,当然,少不了陈木匠媳妇儿手里捧着的寿衣。
最让林浪以外的,是为邻近十里八村杀猪的王屠夫也从几十里外赶过来,手里提着一坛子酒,看样子还不是村里自家酿的便宜货。
村长看着林浪,抬手指了指里面道:“老哥他……走了?”
林浪低头不语。
扑通!
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竟将这气氛肃然沉重的人群都惊吓了几分。
原来是王屠夫见林浪不说话,知晓了老者离世的消息,当即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面朝着院内那间泥瓦房,当当当就是三个响头,一边磕着头一边大声说:“恩公,当年要不是您老人家,我早就嗝屁了,您老人家今年高寿,我王屠夫没念过两天书,说些词出来反倒是给您丢了脸。”
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大,很显然精心打理过的脸上憋得通红。
“恩公!您安享晚年!今天,一路走好!”
边上的邻里听着,不禁眼眶微红,跟着高喊。
“一路走好!”
少年见状,刚止住的泪又涌出来。他跪倒在地,头抵在地上,“多谢!多谢各位叔叔婶婶爷爷奶奶!爷爷他……他说……他说老天爷让他上天去养老!他走得很高兴!”
能够听出来,少年歇斯底里地想把声音放大,但因为带着哭腔又哽咽在喉咙里,但好在大家都听到了。
其实少年有一些话藏在心里,他觉得爷爷有一些遗憾没有说出来,但既然爷爷没有说,那就随爷爷的心愿,尘归尘,土归土吧。
……
三日后,随着领棺人一声大喊,一口红木棺材在村子边上的云尘山半山腰上落了土。
林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铆足了劲高喊道:“爷爷!一路走好!”
紧随其后的是林浪左后方的王屠夫,他也跪下来,跟着一起喊。
今天来这里的人比三日前要多很多,因为有许多当时风俗禁止的姑娘和小孩都来了,还有照顾他们的长辈。
虽然说大家乡里乡亲的,谁家都什么事能帮就帮,能来就来,但来的这么齐,来的这么多的,却是大家没有见过的。
人群在林浪身后站成一个扇形,有人眉头紧皱,有人不住叹息,有人不明所以,有人低头不语。这些人站在林浪身后,让他很高兴。
林浪心想,爷爷今日过奈何桥,回头看一眼,想必是笑着喝下孟婆汤的。
“尘归尘,土归土,一座桥来一条路……”
“左金黄,右权掌,此世无怨彼世昌……”
领棺人一边唱一边跳,时不时用柳枝撒些晨露到坟地周围。
边上四个壮汉加上林浪,大家一锹一锹往棺材上添土。
汗水夹杂着泪水落在泥土上,把泥土和得更加结实。
林浪低声跟着领棺人一起唱道。
“尘归尘,土归土,一座桥来一条路……”
“左金黄,右权掌,此世无怨彼世昌……”
坟上的土一茬比一茬高。
“爷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