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前，周五上午，南京市珠江路的某栋写字楼里。
“云辉阳！你又迟到了！！”
愤怒的吼声回荡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天花吊顶里的LED灯好像也跟着这吼声抖了一抖。一个穿着笔挺西服的男人，戴一副玳瑁框眼镜，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以夸张的幅度指点着云辉阳的鼻子。男人头顶上所剩无几的头发，努力地梳向同一边，试图掩盖秃顶的迹象，胸前印有“李大命销售主管”字样的工牌在剧烈地摇摆。
“这个月第几次了？我说你到底还想干不想干？要不想干趁早给我滚蛋！”
其余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缩在各自的工位上装作忙碌，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听李主管骂人。
云辉阳嬉皮笑脸地说：“李主管，您消消气，这路上堵车实在是……”
“谁早高峰出门不堵车？谁他妈是开直升飞机来上班的啊？”李大命脖子上青筋暴突，没好气地打断云辉阳，唾沫星子也不断喷到他脸上，“……我每天早上从河西那边开车过来上班，我怎么从来不迟到呢？全公司有谁比我那条路更堵的？”
李大命平时跟销售部的员工聊天，经常会谈到他家所在CBD区域堵车的痛苦，以及每天从河西到珠江路上下班的坎坷。曾经好几次，他都是表情沉重地告诫大家，千万别像他一样买那种每平米均价六万的房子，高级小区虽然住着确实舒服，但生活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连楼下超市的黄瓜番茄都比其他地方贵一倍……讲得声情并茂让人听得几欲落泪，员工们都频频点头说李主管确实是不容易。
云辉阳有次听得烦了，随口问了句“为什么不搬到郊区的种番茄大棚旁边住呢，这样番茄便宜，房子也便宜”，从此以后李大命跟他这个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
云辉阳此刻只能尽量掩饰嫌弃的表情，擦掉那些唾沫星子，挤出一脸假笑：“您堵，您堵！肯定是您CBD的高档住宅区最堵……李主管，我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我看堵车是假的，你肯定又是去学雷叔叔做好事了吧？人家老太太本来在人行道上走得好好的，你非要拖着老太过马路，是不是？”缺乏幽默感的李主管讲完这个五百年前的老笑话，得意地用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周围有些同事还是很配合，竟然笑出了声，云辉阳脸上的假笑却不见了，眼神也黯淡起来。
李大命越说越起劲了：“你那次扶跌倒的老头儿，就赞助了人家十几万汤药费，今天又拖老太太过马路，你还有钱赞助吗？我看只能以身相许了吧……这全世界的好人好事，恐怕都让你一个人做了。云辉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去拯救地球？你的紧身衣和红裤衩是什么牌子的？”
办公室里的笑声比上一次更响了。
…
云辉阳抬起头，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李大命。
李大命觉得云辉阳这个眼神是在挑衅他的权威，于是指着云辉阳的鼻尖说：“你看什么看？你多次迟到，无视公司纪律，我现在批评教育你两句，你还不服气了是吧？哎你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啊，还想打我啊？来来来……快动手！”
云辉阳突然一声怒吼“去你大爷的！”，一记重拳砸在李大命的鼻梁上。李大命被这一拳直打得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靠在墙边弯着腰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滴落在地毯上。云辉阳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李大命所剩无几的头发，拽着他脑袋撞向左侧的文件柜，玻璃碎落一地，文件柜也被撞得变了形。
“不就是迟到了几次吗？不就是销售业绩不好吗？其实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
“你以为老子愿意来干这个吗？要是有更好的工作、谁还天天在这鬼地方被你像训儿子一样教训啊！！”
云辉阳一边嘴上不停地骂着，一边拳头可没闲着，有如雨点般地挥落在李大命的脸上，刹那间只见得血花飞溅，就像《水浒传》里那个被鲁智深暴打的镇关西一般“眼棱缝裂，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周围惊呼声此起彼伏，众人乱作一团：“别再打了！要出人命的！”
“谁去拉住他呀！哎小王，你是男的你快去劝劝呀！”
“劝个屁！没看见他杀气那么重，谁去劝架妈的肯定第一个被他打死……”
“哎呀杀人啦杀人啦！快点去物管处叫保安来！！”
“叫十个保安也没用……这人已经疯了，快点打110报警！！”
“叫他们派特警……不不不，特警搞不定，要叫特种部队！叫海豹突击队来！”
“你神经病啊，海豹突击队是美国的，我们是中国人嘛，要派战狼特种部队……”
“快去请如来佛祖——”有人躲在办公桌底下惊慌地喊着。
“……”
…
…
“……你准备好去拯救地球了吗？”李大命问道。
刚才那些情节当然只是云辉阳的想象，他哪有那个胆子动手打顶头上司，除非这饭碗不想要了。他还沉浸在痛殴李大命的画面中，一边还要脑补周围同事的各种尖叫反应，一人分饰多角，内心戏演得不亦乐乎。大家却只看到他埋着头，表情怪异地变化着，嘴里也念念有词。
“云辉阳！！！”
李大命发现这人竟然完全在没听他说话，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于是瞬间又愤怒了，声调也高了八度，云辉阳则被这一声吼拉回了现实世界。“你……我不想跟你多废话了，公司规定你们应该都很清楚，每月迟到早退三次的直接辞退！这个月要是再迟到，你自己去财务领了工资走人吧！”李大命已经没了讲笑话挤兑他的心情，转身摔门而去。
其实云辉阳根本就不会做销售，业绩时好时坏，经常会拖整个销售部的后腿，李大命本来就不喜欢他，早就想把他开了，但总要等到合适的机会按公司程序来办，否则若在员工中落个冷酷无情的名声，必然会影响他在销售部的美誉，要是让老板知道了更加不好。
格子间的同事们纷纷投来五味杂陈的目光，办公室里一阵窃窃私语。旁边工位上的小吕看李主管走远了，凑过去对云辉阳悄声说：“销售部连续两个月总业绩都没达标。今天一大早，老板就打电话把李主管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火，到处找人撒气呢。辉阳哥，你可千万别再往枪口上撞了啊！”小吕是刚进公司的应届大学生，业务不熟只能问同事，但销售部的那些老油条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管这些菜鸟。只有云辉阳会教她，甚至还帮她背过一次黑锅，以免她过不了试用期，所以小吕很感激他的仗义。
云辉阳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小吕好奇问道：“辉阳哥，刚才李主管说你扶那个老人还给了钱什么的，是不是……”
“赶紧做事吧。”
云辉阳一反常态，冷冷地打断了小吕的话。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速溶咖啡，接着把头藏进了堆成山的文件资料里，继续做着那些大概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现在才上午九点多，他却在内心盼着夜晚尽快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