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找我喝酒?”这女子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酒窖里存着的酒放了好长时间,她要是真的想喝早就来讨了。
瑛宸也不避讳,做出个委屈的表情:“大病初愈想要喝点酒开开心不行吗?”她在酒窖里头转悠一圈,提过来一坛杏花酒,眼光幽幽:“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喝到杏花酒。”
黑衣将军依靠着墙壁,双腿交叉,整个人身影修长挺拔,他笑一声,对“有生之年”四个字品味良久:“说得好像你是个白发苍颜的老人。”
瑛宸笑得弯下腰,启开封盖,提着酒坛子便是豪饮。翾礐从没见过瑛宸这般不拘小节,这架势哪里像是平日里锱铢必较、老谋深算的心计女子?他笑了一声:“你喝起酒来不输给文麟。”
瑛宸双眼微微迷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擦擦嘴角:“文麟将军?唉我说,你跟文麟将军也算是八拜之交的好兄弟,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怎么你的酒量就差他那么多?”黑衣将领只一笑,不多言语。
瑛宸望望被她一口气喝干的酒坛子,觉得目光有些凝滞,甚至转不太动眼珠:“这酒劲儿很大啊,上次喝到的杏花酒没这么有劲儿,比这个甜很多。”
翾礐扶她站好:“上次是什么时候?”
瑛宸一笑:“万万年前。”
看到翾礐不理睬自己的胡言乱语,瑛宸又启开一坛酒:“你一定想不到我真正的岁数。”
“我早就知道你肯定藏有秘密。”翾礐远目,手下也揭开一坛酒,尝了一口,果然不是自己喜欢的味道。相比起酒的浓烈,他更偏爱茶的清淡。
“娘娘小时候很喜欢听我讲故事,嫁来真茹族都没一个人肯和她说话,那阵子啊,我成了娘娘专门讲故事的丫头。要不要我也给你讲一个?”
翾礐想了想答应了。瑛宸对白叆影响之大无人可以估计,白叆能坐上女祭司的位置,跟瑛宸高深莫测的指点有着无法切断的联系。有些时候瑛宸知道的东西太多,见解又太毒辣,字字击中要害,她常常做出一副老城的样子,仿佛把周围所有人都看做十岁小孩子,还有时候她的脸上会浮现与年龄不相称的悲凉,她的愤世嫉俗,她的心狠手辣,她的八面玲珑诡计多端,她的一头短发,都让他不禁纳闷,这个短发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知道吗,羽族的女子有一阵流行短发。”她那干净利落的头发沾了酒水,在头发尖上凝成一小滴,“第三世的时候,一头短发的女人不少呢。”
瑛宸破天荒跟自己讨酒喝,显然不是只为了讨论头发。翾礐饮一口酒,等着下文。
“将军,你相信万物有灵吗?”看着翾礐点头,瑛宸继续说道,“那你相信羽毛也有灵魂吗?”
翾礐道:“鸟儿肯定是有灵魂的,譬如鹔鹴姐妹,但羽毛么,我真没想过。”
瑛宸晃着脑袋:“有的,都有的。不仅有灵魂,能独立思考,还有情感,跟人没什么两样。”
翾礐凭直觉猜测道:“你莫非是想要说你是一片羽毛变来的?”
瑛宸笑着垂一下翾礐的肩膀:“你怎么知道?这种话说给旁人都不相信的。”
“见过鹔鹴姐妹,还有什么相信不了?”
瑛宸止住笑声,闷闷喝一口大酒:“我上一次喝杏花酒,唉,那算是喝酒吗?还是一片羽毛的我掉进盛放杏花酒的酒缸里头去了……它,它也陪着我掉进来了。”
翾礐表示不相信:“存酒的缸能有多大?‘他’又是谁?”
瑛宸举起手来比划着:“酒缸不大,可我那时候很小,就这么一丁点儿。”
翾礐看着她双手分别伸出两根手指比出细长的梭形,沉吟片刻:“你当真是羽毛变来的?”
瑛宸笑着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杏花酒的味道,一直记着。”
翾礐端详她半响,问:“你到底是谁?”
“我啊,”她又喝完一坛酒,打个酒嗝,“我是个人,名叫瑛宸,我也是片羽毛,没有名字。”
“你是怎么变成人形?一片羽毛……难道跟女祭司的前世鹔爱有关?”
瑛宸摆摆手:“说不上有直接的关系。你还记得司命人吗?他寻找了鹔鹴姐妹万万年,他背叛天魔族离开羽族之前,羽族的九公主送给他十三支羽毛,每一支羽毛都能救他一次性命。”
柔和的月光透过细小的通风口照进酒窖,瑛宸看着如白练的月华,缓缓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我和它也在十三支羽毛当中。我们一共救了他四次性命。每救一次,我们就会消失一片,简单来说,由我们代替司命人死掉。”瑛宸朝向不远的那束月光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接到随着月光飘落的雪白羽毛,自嘲一般,“它就这么死了。你一定觉得羽毛爱上羽毛很离奇吧。可我就这么爱上它了,你知道万万年有多长,有多寂寞吗?虽然我们两个不能对话,但能够彼此靠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可为了救主人,它离开了我。它代替主人死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要是能跟它一并消失,该有多好?”
翾礐认真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在得知娘娘就是鹔爱的时候,我心下就想要报复主人。他把我们当做工具来使唤,叫我失去了唯一的它,我不甘心。我偏偏就要他找不到鹔鹴姐妹,我要他尝尝得不到的滋味。”
“敏和山放出来的就是你主人吧,没有告诉他吗?”
瑛宸摇了摇头:“没有。主人倒是问我白叆的事情来着,可被我骗过了,怎么样,我演戏的技巧不错呢,连主人相信了。”
“所以他认不出白叆。太晨山阵法中那个司命人是铁了心要杀掉女祭司,我还奇怪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两人前世有一段情缘。我就知道你没有跟他说出白叆的身份。”
瑛宸惨笑一下:“主人认得出来鹴云,却不能认得鹔爱。鹔爱好不容易转世忘记一切,她怎么可能愿意回忆起主人带给她的痛苦?若没有向十二花魁和海公主借容貌的事情,单凭我缄默不言,主人就会不知道事情真相么?”
翾礐将一坛酒一饮而尽:“那你突然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瑛宸笑得妩媚到极致,轻轻吐出几个字:“我要你杀了我。”
“你说什么?”翾礐神色一黯然。
“我这几日病着,你知道原因吗?主人要找来啦,他已经知道娘娘的身份了。你想想看,是我把娘娘引上歪路,是我阻止他们两人相见,主人怎么可能绕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