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学堂里没有琅琅读书声,学子们纷纷议论着一位来自异地的乐师。大家关注的既不是乐师的精湛琴艺也不是其婉转歌喉,而是他这些日子到底进了哪些候府,又见了哪些豪门公子。
“这人可真不容小觑,才进城半月就已掀起满城风雨。”
“尽干龌龊之事,还这般明目张胆的也只有他了。”
“可不是嘛,我还听王公子说……”
……
“听说今日他会在万和坊演出新曲,我们也去听听吧!”鹿灵栖饶有兴致地问月儿。
“好啊,我还想请一位朋友。”月儿指向了坐在左后方的慕容徵钰——身着碧纱高腰裙,系以银花披帛;头挽垂鬟分肖髻,饰以兰草。
“好主意,慕容小姐擅音律,请她同去再合适不过!”鹿灵栖满口答应。
在月儿的世界里,慕容徵钰的存在是那般悄然无息,她一切行事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似乎要将自己隐没人群。要不是上回当其父亲的面为月儿做辩护,月儿可能至今都没想到会与她深交。
“都在干什么!这还是学堂吗?一群乌合之众!坐好上课了!”就在这时慕容以仁突然进屋怒道,众人才一哄而散。
……
放学后,月儿对慕容徵钰发出邀请:“今晚林楪乐师会在万和坊演奏新曲,我想邀你一同前去!你可乐意?”
“我们小姐是大家闺秀,怎可去歌舞坊那种地方?”还没等慕容徵钰开口,她的婢女就抢先道。
“万和坊是正经……”月儿急忙解释道。
“好。”慕容徵钰的回答令在场所有人吃惊。
月儿也没想到一直中规中矩的慕容徵钰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晚上与人外出,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套劝说辞尽数吞回了肚里。
“好嘞,那我们这就走吧!晚些,我再把你们小姐送回来!”月儿冲那婢女得意地摆摆手,拉着慕容徵钰就往府外去。
……
台上人扮相精致,俊美如画,手抚瑶琴,托擘挑抹,绰注吟揉,张弛有度。
演唱时,乐师一改传统式层层推进,而是在引子部分以高亢歌声起兴,直抒胸臆:
“闻君出征北上,女子低吟浅唱,吴侬音悠扬。
塞上动乱平否?江南青衫忆否?
今风起,吾青衫依旧。”
散板过后,开始入调:
“那年风起,君赠广袖青衫,温我单薄衣裳。
吾等饮酒起兴,轻歌曼舞,纵青衫飞扬。
闻君出征北上,女子低吟浅唱,吴侬音悠扬。
塞上动乱平否?江南青衫忆否?
风起,君犹在何方?”
衔接复起时,滚拂声如狂风袭卷巨浪,直击人心。与此同时,乐师的歌声如泣如诉。月儿发觉他在轻笑,这笑似曾相识:嘴角牵起,眼睑微垂,似笑非笑。表面看来只是演艺人多年的习惯罢了。笑容原本用来传达喜悦,而读懂这般笑意的慕容徵钰却是泪流不止。
“叹君凯旋日,惜女出阁时。
沙场鸣金响,闺阁点红妆。
江南雨迷蒙,伊人眼朦胧。
陨心遂父愿,情殇胜戟伤。”
复起旋律相近,曲意却不尽相同,每唱一道都是一次新的追思:
“闻君出征北上,女子低吟浅唱,战鼓鸣征途浩荡。
塞上动乱平否?江南青衫忆否?
风起,君犹在何方?”
昂扬的歌声戛然而止,全曲以泛音收尾,余音袅袅,曲毕,掌声如潮,却也不乏倒喝彩者。
此曲名为《青衫》,就是那首令林楪名声大噪的新作,歌词传达的思想也引发了不少争议。名门贵胄争相邀他入府,谈论的却多半不是音乐。
演出刚刚落幕就有人开始盘问乐师。
“昨日在苏府演奏,乐师可有流连忘返啊?”一位姓王的公子笑问。
“是啊,听说你行程颇满,我们三番五次邀你上门都被拒绝。现在又是哪位贵人罩着你啊?”一个姓薛的公子也兴致勃勃地追问。
“能被各位认可,楪不甚感激。但是,二位公子,有些厚爱,实难承蒙。”乐师道。
“你什么意思!”薛公子面露不悦之色。
“素日关系并不见融洽的王,薛二位公子近日难得如此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地关照林乐师,他会受宠若惊的。”鹿灵栖突然发声,故作深沉道,“话到这份上,那我也有一事颇为费解,恳请赐教:王公子,薛公子,前些日子你们争得那般面红耳赤,最后到底是谁抱得伶人归啊?”
“绝无此事,你,你胡说八道!”王矢口否认。
“满口胡言!”薛气急败坏。
“林乐师你既是清白,为何不做申辩?莫非心虚了?”一人质疑道。
“人们都习惯相信他们想听到的故事,真相已然不重要,楪百口莫辩。”乐师道。
“有人曾见你散发素面,迷恋流觞曲水,实在和你台前精致脱俗的样貌大相径庭啊!”又一人嘲讽道。
“台上的妆面是艺术,而台下的样貌是生活。楪向往自在的生活,希望在有限的自由中寻觅作曲灵感,不劳各位如此挂心。”乐师道。
“看来各位都是热心肠的江湖侠客,仗剑天涯,事无巨细到乐师的妆扮都得指点一二。大伙难得逮到这样一个齐心协力践踏人的机会,即便过去是流氓地痞的,今日同踩上一脚那便可称义士!我都不忍心打断这出好戏。抹杀一人,众人称义,此等买卖是何等划算啊!”鹿灵栖拍手叫绝。
“你到底什么人啊!上这来找不痛快?”有人冲鹿灵栖拔刀威胁道。
不料,他的刀还未出鞘就已被鹿灵栖的侍卫劈作两段。
鹿灵栖继续喝酒,不予理会。
这时,万和坊的老板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打起了圆场:“大家何必为一介小小乐工伤了和气,好酒好菜伺候着!”吓愣了的伙计们,连忙开始倒酒上菜,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林楪鞠躬离场,众人再无异议。
……
“毁誉参半,全凭一念。”慕容徵钰叹道。
“可曾看清真相?”鹿灵栖问月儿。
“我不明白,但他知道。”月儿右手指向了天,轻松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