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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阑珊

来到门外时,里面传出的激烈争吵声不得不让洛泷看一下四周,然后急急推门而入。

拜慈看到他,一下子偃声,洛泷皱了眉,不情愿地道:“参见父皇。”

因为分属主战和主和两派阵营,这连续几日来他都已经没有同父亲好好说过话。

郁孤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我先出去,洛泷,待会我也有些事要与你说。”

拜慈冷眼送走郁孤台,无力道:“你们一个个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国主?也不问我一下,就处死那些使节!怎么都迷了心窍,非要打这必输的仗?安生日子过腻了吗!”

洛泷道:“是他们欺人太甚,窝藏要犯不说,还冒犯朱弋,我为何要忍?”

拜慈愠道:“朱弋朱弋,那个女子迟早要把你害死!”

洛泷却不冷不热道:“儿臣正想来同父亲商量一下与朱弋的婚事呢。”

拜慈一怔,继而大怒,“国难当头,你还有心思谈婚论嫁!如果不是她哪会惹出这许多事,我就是不许!”

洛泷哼一声道:“我与朱弋七年前相识那一刻,心中早已认定今生非她不娶。连师父都认同了我和朱弋的感情,您又何必横加阻止!”

拜慈气得脸色发白,偏又说不出半句话来。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骂出一句:“你给我滚出去!”

洛泷冷笑一声,当初送他去中原拜师,如今阻止他和朱弋婚事,这个父亲一向都是一意孤行,当下也不反驳,转身就走,留拜慈一个人在屋内喘气。

出来后他便直接去了国师府见郁孤台,大约是满脸冰霜太过明显,仆从莫不走避、噤若寒蝉。见他入内,郁孤台一如既往将笔投入笔洗,眉眼微抬道:“怎么,陛下给你脸色看了?”

洛泷兀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闷闷不乐,“我自小都尽量顺他的意,却从未得到一句褒奖,我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朱弋不行!”

郁孤台笑了笑,沉声道:“恐怕,你真的不能娶她!”

洛泷一怔,“您说什么?难道……连您都反对我跟朱弋在一起?”

郁孤台不答,只是指了下案台上那个卷轴,低低说:“打开它。”

洛泷垂眸,讶异地瞥一眼,疑惑道:“这是什么?”郁孤台眼神突然转利,手指按住卷轴半边,袍袖一挥,随着流风拂过洛泷脸颊,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容倏然呈于眼前。

洛泷定定望着画中女子,眼里满是惊异:“朱、朱弋?”

可是仔细一看,眉眼虽似,神情却差了甚远。那女子眸中含泪,哀愁柔弱,一身白衣,宛如春花秋月,令人心生感伤,哪里有朱弋半点不羁性情?

再看落款,距今已过去整整二十五年。

“这是圣朝最著名的宫廷画师郎知年所绘,画中之人,正是当年送嫁中原的末阑长公主。”

看一眼洛泷那呆若木鸡的样子,郁孤台冷冷一笑:“我费了好些周折,才得到他这幅丹青,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像?”

洛泷怔怔抬起眼来,“这……”

“长公主回国之后,名义上是被处死,实则由皇室秘密安排藏匿起来,在城外别苑一过数十年——上次你说遇到朱弋的那个沙堡,就是长公主栖身之所。至于朱弋……想必就是她在途中被污了身子后,怀上的孽种吧。”

洛泷面色灰白,攥住卷轴两侧,几乎要把它撕裂,“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郁孤台道:“你的心上人恰恰是你表妹,和你一样,流着末阑皇室的血统,哪怕只有一半。末阑宗法制度是嫡系者继承皇位,如果她的身份大白于天下,这位末阑女王无疑比你更名正言顺。我看你不如自问一下,朱弋的心机是不是你可以掌控得了的?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来接近你,也不妨认真想一想!”

洛泷跌坐椅间,画卷掉落在地,因为突如其来的褶皱,那女子柔弱的笑容竟隐隐有了几分扭曲,仿佛在深深嘲弄着他。

郁孤台淡淡道:“那把长意刀,已经足够证实一切了,你若还不相信,可以旁敲侧击地问她一番。”

洛泷仿佛被电流击中,突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后者不以为意,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左肩,“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说着拉过他的手,将一只孔雀蓝的小瓶放入掌心,再合拢洛泷五指,笑道:“神不知鬼不觉。”

已经意识到那是何物的洛泷翕动双唇,讷讷不能言语,双手紧紧扣住了不过半掌大小的瓷瓶。

郁孤台云淡风轻地扫一眼,“我只是指条路给你,然而这天下终究是你的,做,不做,你还是自己决定吧。”说罢袍袖一挥,走回案台之后,不再理他。

琴声戛然而止,朱弋微怔之际,只听周围婢女齐声唤道:“殿下。”遂睁开眼来,跟着一并回身行礼。

洛泷连忙伸臂托住她,同时挥手遣退一干人众,二人坐回椅间,洛泷道:“我这几日陪你陪得少了些,你不介意吧?”

朱弋柔柔一笑,“哪里,你很忙大家都有目共睹。别忘了你说过的,要我亲眼看着你打下锦绣河山呢。”

洛泷浑身微震,喃喃道:“是啊……你真的愿意么?”

朱弋脸上笑容一凝,复而更加柔媚,“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的么。”

洛泷嘴角轻轻抽了下,语气里挤出几丝笑意道:“对了,我跟师父和父王都提了跟你的婚事,他们也都很赞同,只是你也知道,此事非同儿戏,须得按照所有礼节来,一样不得马虎,你的父母家人呢,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朱弋哦了一声,笑道:“我是孤儿,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七年前那场事故中过世了,你不是知道的吗?”

洛泷心中一跳,涩笑道:“那,他们都是做什么的?我只是跟父亲禀明,希望你不要介意。”

朱弋说:“父亲啊……我没有见过他,母亲也从来不曾提起过。”

洛泷说:“我当时尚未来得及细想,你怎么会住在沙堡那种地方?且不说那里好像已经荒废了多年,倒是焚毁后我四下找你时,听闻说那里曾是皇家的别苑。”

朱弋想也不想地答他:“我母亲是皇宫里的婢女啊,这有什么奇怪。”

洛泷又问:“那你家那场事故又是怎样一回事,仇家是谁,起因缘何,说出来,至少我可以替你报仇啊。”

朱弋微微阖眸,再轻轻扬起,笑道:“不就是那场烧杀抢掠的匪贼干的咯,你的师父和父王,不是已经替我报过仇了吗?”

洛泷再也忍不住,拿出那柄长意刀,拉过朱弋的手把它放在手心说:“你看这是何物!”

朱弋低头,指尖触及时,的确有些微震惊,洛泷道:“这是不是你的?”

朱弋淡淡笑道:“是啊。我失掉很久了,怎么会在你那里?”

洛泷疑道:“只是掉了?”

朱弋说:“不然还能怎样。”

洛泷加重语气道:“这把长意刀是从那位咸池将军身上搜出来的!而且燕非、燕非也一直跟他在一起……”

朱弋浅笑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不用吞吞吐吐。”

洛泷被这样一激,颤声道:“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我从你口中听到的真话,到底有几句?我自问对你痴心一片,你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

朱弋冷漠的神色突然一滞,微微缓和。她别过脸去去静静道:“瞒你的又何止我一人?你的父王,你的师父,他们哪个不是在骗你?我问你,普天之下能让沙漠起雾结霜的兵器,能有几件?”

洛泷一愣,朱弋继续道:“匪贼来袭前夕,我在沙堡等你,一队人秘密夜行入城,我惊异于那些雾气,同时怀疑你也在其中,于是次日来到城内打听,不想暴露了行踪,就此引来杀身之祸。”

洛泷完全怔住,朱弋哼笑一声说:“那件兵器你应该最熟悉不过了吧,据我所知除了闲邪王的碎雪,能办到的就独剩月乌。而那位仁义的拜慈亲王,恐怕也脱不开干系,救国家百姓于水火的两个人,却是酝酿促成了所谓国难的罪魁祸首,你最敬重的他们又几曾对你说过半句实话?”

洛泷猛地一拍石桌,怒道:“一派胡言!”

朱弋淡淡说:“我本不愿骗你的,身在这种家庭,是你的悲哀,而非幸事。”

洛泷突地攥住朱弋双肩切齿道:“你胡说!你在骗我!你说的全部都是假的!”朱弋秀丽双眉微微蹙起,却仍不改云淡风轻的神情,“就在这里,我曾问过你愿不愿意抛弃皇位,你却说,要一个国家作后盾,呼风唤雨才不是神话。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抛弃这个皇位,把世人应该知道的真相公诸于众?”

洛泷大吼一声,“闭嘴!”抬手发力挥出,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红玉古簪飞落出去,跌得粉碎。

洛泷一怔,讷讷道:“朱弋……”

朱弋站直,摸了摸火辣辣的面颊,微微笑起,“好,打得好。你这样打我,我才不会对你太过愧疚。”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嘴角血丝,一张脸虽然苍白,却也更加冶丽,“我已经害了很多对我好的人,你这一耳光,多少能让我心里舒服些。”

洛泷一阵恐惧。

这种恐惧,在多年前他初识朱弋的那个月夜里,已经分外明显。一阵风沙,就能将她带走,像她的感情一样,命中注定,留不住。

洛泷忽然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悲咆,将桌上琴酒壶杯全部打落在地,狂奔而去。

风声凌乱,摇动烛影昏乱,又是一夜阑珊。

明明每个晚上,克孜戈尔都是这样度过,然而这一夜拜慈却只觉心绪烦乱,仿佛有事要发生。辗转反侧,无论如何没法安心入睡,正打算披衣起身时,内侍在宫女带领下来禀,说太子求见。

白天的不快也是影响情绪的原因之一。从来循规蹈矩,不曾在深夜时分来打扰过他的儿子首次破例,让拜慈略微怔忪了半晌。

只点了一盏灯的偏厅里,洛泷孤单一人坐在椅间,呼吸中散发着一层薄薄的酒气。

拜慈皱眉道:“太不像话了!”

“哈!”洛泷半转身来,“我再怎样不像话,也不过是酩酊大醉……哪比得上父王你,弑主夺位,好不威风!”

拜慈一怔,等回过神来时,霎时白了一张脸,“放肆!”

洛泷眼圈殷红,迷迷蒙蒙地看向他,“放……放肆?七年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王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拜慈迅速看一眼四周,好在入内时早已挥退左右。他上前拎起洛泷衣襟,啪啪两记耳光,怒讹道:“你在胡扯什么!都醉成什么德行了!”

洛泷奋力一挥,虽然挣脱,却也脚下不稳滑跌在地,哑着声音缓缓哭道:“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世袭贵族的身份地位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死罪啊!”

他声音过高,拜慈勃然大怒,一脚踢过去道:“为什么、为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我这都是为了谁!我一把年纪了,亲王还是国主又有什么要紧,可是——你呢?!”

洛泷浑身一颤,醉醺醺的眼神微微清明,拜慈叹息一声,“我经营半生,为的难道是自己么?你这浑小子,国主这个位子,我还有几天能坐?我就你这么一个独子,等我死了之后谁来继承?你想过没有,啊?!”

洛泷苦笑一声,酒气更甚。

拜慈疑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国师么?”洛泷慢慢摇头,拜慈眉头蹙得越发的很:“那能是谁?谁会知道这样多?你——你说呀!”

洛泷哭道:“是……朱弋!师父去中原查过了,说她是、是长公主和匪贼所生的余孽!”

拜慈血都几乎冷掉,倏然松开了洛泷的衣襟。

洛泷挣了几下,没爬起来,索性坐在地上,半哭半笑道:“师父给我一瓶药,叫我,叫我毒死她……亡羊补牢,一了百了……”

拜慈慢慢缓过神来,泄进来的风突然一涨,烛豆噗一声灭了,青烟升起瞬间,被风搅乱吞噬,一切陷于眼瞳暂时无法习惯的黑暗。洛泷抬起眼来,酒也醒了大半。懵懵的只听有人淡淡道:“他说得对,这个女人……留不得。”

他瑟缩一下,黑暗中拜慈的背影不甚分明,是他说的么……举头高望,那声音又仿佛是从天顶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随风潜入耳,直直钻进心底。

婢女提着食盒,在桌上排开几个精美小碟。夜色已深,洛泷静静看她们做完这一切,淡声道:“都出去吧,从现在开始不必你们服侍。”

朱弋直直立于一旁,洛泷见状,起身过来扶了她入座,又回到原位坐下。

朱弋嘴角微弯,笑道:“这是做什么?”

对面那俊美青年笑了一笑,端起桌上酒壶,排开一对精妙无双的玲珑玉杯,一边倾斟,一边低柔道:“朱弋,这酒是你出生那年酿下的,至今已举世难见。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来,我敬你一杯。”

朱弋接了,一双同样精妙的玲珑眸子定定看着杯中,目光柔和下来。

说到朱弋出生,说到二人相识,那都是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事儿了。

洛泷端着酒杯,静静凝视着朱弋道:“我前些日子……失手打你的事,是我不对,事后我也极为后悔,可是冷静想了几日,朱弋,他们到底是我的父亲和恩师,你……你能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朱弋扬眉道:“喔,什么机会?”

洛泷道:“他们是用了卑鄙的手段得到权势,这我再无异议。可他们毕竟也做了些对臣民有益的事,难道一定要做得那么绝么?”

朱弋脸上罩了一层淡霜,那笑容也朦胧得几乎无法看出,“对臣民有益的事?斩杀圣朝使者,发动战事,也是对末阑子民有益的事?”

洛泷一怔,朱弋柔声道:“洛泷,你想想那么多惨亡的末阑兵士,他们牺牲性命死在这场利欲熏心而导致的国难中,为某些人铺就了通向高位权势的云梯,我自认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再说你若想做一个治国贤君,首先就要学会辨清是非,拿捏轻重。不错,这七年来末阑的确风平浪静,人人和乐,可是这并不足以抵消他们当初犯下和即将制造的杀孽!”

洛泷面如死灰,低头不语,朱弋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我想,你会是一个好君主。

”洛泷怔怔地抬起头来:“……你真是这样想的么?”

朱弋笑道:“是啊。”

洛泷说:“可是,我毕竟不是末阑皇室嫡系所出啊。”

朱弋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洛泷翕动嘴唇,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天,有个血统比我纯正的嫡系子弟出现,哪怕我有天大的功绩,人民也会奉他为王的——末阑史记中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

朱弋歪过头,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正统皇室的所有成员,不是全都死光了吗?”

洛泷僵笑一下。深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来,别光顾着说话,这酒是我向你赔罪的,你若原谅我就饮下吧。”

那玉杯被他亲自端起,送到朱弋手中。那双手十指纤长精妙,朱弋目光柔和地低下去,淡淡说:“这酒是你向我赔罪的?”她抬起眼来,笑道,“你真会说话啊,明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下是不喝不行了。”

说着用袖边微微拢了,凑到唇边,洛泷一颗心提到喉咙上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一瞬间脑中用天人交战来形容亦不为过,然则……终究没有出声阻止。

朱弋将空杯放回桌面,犹带笑意的唇上闪着动人的润泽水渍,仿佛尘埃落定,洛泷浑身力气都被抽离了一样,冷汗顺着额际流下,神情似哭似笑地喃喃道:“朱弋,你别怪我……我也不愿意这样的……”

朱弋微微笑道:“洛泷,你在说什么啊,不是说要给我赔罪么,怎么自己那杯却放了不喝?”

洛泷强自镇定下来,想到那毒药是涂在她杯壁上的,与己无关,也就颤巍巍地端了,眼一闭,一口饮尽。

朱弋静静笑了,起身手执酒壶,皓腕高抬,壶口倾出的水注却准确无误地倒进了玉杯内,“一杯而已,赔罪要三杯才够呢。”两杯倒满,自己又是先干为敬。

洛泷却惊了一惊,“朱弋你……”

朱弋道:“是啊,算起来,燕非离开我的第二天,我已经看得见了。”

她嫣然巧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还没七窍流血一命呜呼呢?”说着第三杯饮下,开始兀自把玩那小巧酒盏,“郁孤台那瓶孔雀胆是向聂恒讨要的,他起了疑心,所以暗自更换成了无毒的浆汁。”

洛泷震讷之余,突觉胸闷脑胀,好似有一只手狠狠掐住喉咙,手中玉杯哐啷掉地。

朱弋冷冷看着这一幕,口中道:“你是不是又觉得奇怪,既是无害糖浆,你自己怎会中毒?”洛泷已经说不出话来,朝朱弋死死伸着手,细细血流自耳孔中溢出。朱弋坐在桌旁摊开手,掌心一只幽蓝色羽管,美丽诡魅,“每个皇室女子携带的长意刀中都会配置这样一管剧毒,用来自尽了断,以保清白。”

她语气冰冷如霜,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一早发过誓,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活下去,谁要我的命,我会先要他死。”

洛泷摔落在地,桌上精致酒肴在他拉扯之下,狼藉滚翻一地。剧毒疾走周身,遍及五脏六腑,每一次挣动都是血溅数尺,惨不忍睹。朱弋怔怔看着,心头隐隐绞痛,她弯下腰去,手指抚上他额际、脸颊,划过下颌,语气哀怜道:“痛么?有一个人也受过同样的苦楚,可那时他心心念念的,却是我的安危。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傻子,自那一天起,我的命和他的命,便是连在一起,三生万世,也别想分开了。”

说罢冷冷起身,任由洛泷扯住罗裙下摆,鲜血喷洒艳红纱衣上,画出更冶艳的图案。一次一次,直到脚畔的人完全静止。

朱弋拿去灯罩,盯着那跃动的烛火看了半晌,唇边泛起淡柔微笑,轻轻吹熄了它。

此后她一直静静坐在黑暗中,阖起一双精妙的眸子,等待晨曦来临。

天边渐露灰白时,朱弋招来婢女,说太子醉酒,先是命人打来清水,后又取来朝服,亲自拧干布巾,为洛泷擦拭浑身血渍,他周身已僵凉,肤色青灰,脸上最后定格的痛苦表情怎样也无法抹去。朱弋替他整装完毕后,扶他坐在床榻,此时,她要等的人的声音也恰好在门外响起。

“殿下,姑娘,聂恒来了。”

朱弋柔声说:“进来。”

聂恒推门而入,未等站定,朱弋又道:“把门关上。”

聂恒照做,待看清屋内景象后,不由暗暗一愣,“这……”

朱弋淡淡说:“我把他毒死了。”

聂恒惊怔道:“什么?”

朱弋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难道你认为那些人发现药被掉包后,就会饶我一命吗?”聂恒无言以对,朱弋浅浅笑一下,“你能帮我找一辆马车吗?”

聂恒讶道:“你要做什么?”

朱弋说:“这个不用你管,我已经连累你很多了。”

聂恒咬牙道:“事到如今你说不要我管?若是让郁孤台知道我换了药,也不会饶了我!”

朱弋轻描淡写道:“他不会知道的,我只要说和洛泷的杯子搞错了,被他误饮就是。再说,谁饶谁还不一定呢。”

说着缓缓起身,来到镜前最后一次整理衣装。取下所有发簪金钗,洗去铅华脂粉,端详着一张清容丽颜,朱弋淡淡一笑,她终于又看到了母亲当年那国色天香的样子。

聂恒看得怔住。朱弋面色凝重之中带着悠然,轻轻将那支刺地花蕊别入毫无装饰的云鬓里。仿佛摒弃世间一切浮华的天宫瑞香,卸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之际,也绽放出全部的光华。

“朱弋,我们一起。”聂恒轻唤一声,看她转过身来,又低低重复一遍,“此时开始,我和你共进退。”

朱弋微怔,目光触及他神情后,嘴角轻泛笑容,点一下头。

马车长驱直入,聂恒沿途出示太子府令牌,加上朱弋稳坐其中,一路过来竟也畅行无阻。到了朝堂之外,朱弋先行,聂恒则抱着洛泷紧随其后。二人的前后出现,先是让端坐正位的拜慈一怔,继他之后数十人接连转过身来,人人目及于此,都是满脸惊诧,却一片沉静。

朱弋走到大殿正中,缓缓停步,抬眼看过四周。玉柱金墙,飞梁画栋,那是一种区别于任何地方的富丽堂皇。

聂恒弯腰,将洛泷放于地面。拜慈目光下移,霎时定住,朱弋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他本想毒死我,可惜自己误饮毒酒,先赴黄泉了。”

郁孤台倏然起身,厉喝道:“拿下!”

然则朱弋出声比他更快,语气更利:“大家不想知道这几个人为什么非要取我性命不可吗?”

一语甫出,满朝轻震。

朱弋道:“所谓匪贼,根本不存在。七年前的国难,只是这两个人里应外合一手制造!一个引狼入室,杀兄弑位,一个就狼子野心,为了创国神器刺地夜华而在末阑的土地上大开杀孽!”

郁孤台沉喝道:“还不将这疯妇拉下!”

不待兵士上前,两道流光轻闪,无声划出,无声湮灭,消失的终点洇出无边无际的血光腥雾。郁孤台微微一怔,双肩一凉,低头看去,竟是齐臂断开,切口齐整无比,当即惊呆。

朱弋背在背后的右手轻慢抬起,掌心一株似花非花、形状质地都堪称诡奇的物什,两头含苞待放,中段若隐若现。朱弋淡淡道:“利刺为蕊,锋刃为瓣,荆棘为根,无茎无叶,郁大人,还不快睁大你的眼睛,临死前将你梦寐以求的刺地夜华看个够?”

郁孤台眼中怔惧与惊愕交织一片,然而双臂已残,血流如注,犹如废人,饶是功力精湛也难行救着,一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软软昏厥过去。

这时有人悲怆狂喝一声:“贱人!你这贱人!”

凝眸望去却是国主拜慈。失了独子,巨创之下,竟然神志混沌不清,一手拔出佩剑挥舞砍杀过来。聂恒低叹一声,也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轻轻旋身便劈手夺去了,拜慈犹自狂骂道:“贱人!贱人!”

朱弋回身睨他,冷冷笑道:“《古华志》中记载的刺地夜华,一直被先祖封存于艳疆山中,镇以五行至极之物,只有天赐机缘作引,皇室血脉为匙,方能开启。我这个长公主和匪贼所生的孽种,凭着一半血统和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得到了创国神器,你七年来寝食难安,千算万算,却断然不会料到千秋大业要毁在我手上吧?”

此时已满朝血光,昔日国之栋梁死的死伤的伤,疯的更是胡言乱语,如此突变,百官俱惊,面面相觑也发不出只字片语,朱弋望向阶上王座,眼中闪过混杂着莫名柔意的复杂神色,顿一顿,迈开步子,直直走了过去。

在她身后有尸体,有残肢,有血泊,有震天撼地的狂骂,朱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踏过一切阻碍,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轻轻站在了王座前,纤指抚上扶手、靠背雕花……沉寂中,身后有人说了一声:“座前监察参知何苏济,恭迎……女王陛下。”

朱弋眼中微动,倏然回身望去时,只见殿中缓缓跪下一人,双手成礼,高举过头。

朱弋慢慢道:“你叫我什么?”

那人抬头,复又低下,朗声说:“臣何苏济,恭迎女王陛下!”

朱弋笑了笑,向众人道:“这位大人,你刚才没听清楚么?我只是个长公主被强暴后生下的野种,能够偷生人世已经谢天谢地,怎有资格觊觎这皇位?”

何苏济伏额触地道:“臣听闻刺地夜华乃创国神兵,更是振国宝器,此物威能,非先祖之德才,莫能驾驭。陛下得此神器,我末阑武弁定能如虎添翼,迎战圣军无往不利!”

朱弋漠然道:“不是指望血统,便是指望神器,你们衡量一个君王合不合格的,也就是这两样东西了。”

说着微微欠身,在王座坐下,背倚雕花屏,纤指按扶手,双眼闭合,细细体味心中即将涌起的所有感觉。

然而只有空茫,竟然……什么也察觉不到。没有欣喜若狂,亦没有如释重负。仿佛置身黑洞,一切感觉慢慢远去。

再睁开眼时,殿下已无站立之人。朱弋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刺地夜华,漠漠忖道:“你们哪里是在拜我,眼中分明只有这株刺地夜华,只有它……而已。”随即淡淡一笑,铁令道,“左右肱股,传我旨意。亲王拜慈,谋乱弑位,颠覆国纲;国师郁孤台,助纣为虐,狼子野心……”停了一停,语气由淡转冷,“一群乱臣贼子,即日杖毙,不得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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