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是从刘去华嘴里听说《为芬尼根守灵》的。但也只是听说，他一直没有看。对于这些书，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原因很简单，这些书不能提高他作诗的水平，相反还会削弱。作诗是不能循着主谓宾定状补的俗套的，那新风尚人为地割裂了与旧传统之间的联系。但很多东西，其生命力之顽强与否不是具体的人能够决定的，好比殡葬习俗。李义山坐着王晏媄的车到了刘家所在的厂矿小区，看到很多人早已到了，纷纷在楼下站着抽烟说话，才意识到自己来晚了，而这场葬礼的规模也不像他想得那么单薄。他看到了李文饶，看到了李孟节，看到了温飞卿，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在这小镇的文艺界当中，从眼前的所见来判断，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他一直以诗人自诩，并不稀罕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现在他有点怯场。没有谁是会走来主动和他攀谈的，陪伴他的只有王晏媄。这个在他看起来并不怎样有魅力的女人，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几个李义山道不出姓名的长者，看见她来了，都主动跟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一起来的。这个问题令她感到尴尬，因为显然他们都把李义山当成那位她一直以来羞于提及的姑爷了。王晏媄不知该怎么说，红着脸讪笑着；长者们不知这难看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便纷纷把目光转向了李义山。李义山是个不擅长社交的，尤其不擅长在陌生人的目光中表现得自然挥洒。他以为自己仅仅是不去和那些人发生目光接触，但实际上，他给人的感觉是傲慢而充满敌意，不可能再有比这个更糟的第一印象了。于是乎，尽管楼下站着很多人，水池边站着很多人，树下站着很多人，而站在一起的那些人都在热络地交谈，并未因是参加葬礼而显现出异常的悲恸，但还是有一个落落寡欢人的落单了，那便是因赌气才出席活动李义山。每一个对话团体都有一个核心，然后若干听众围绕在他们身边，大家边说边笑，好不畅快；李义山是自己的核心，唯一有可能成为他听众的王晏媄为了避嫌也并不跟他接近，他形单影只地站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象刘去华一样痛恨香烟，但又没法抗拒尼古丁带来的快感。尤其是在这种被无形中孤立的时候，或者是在办公室那种被有形孤立的时候，烟卷带来的慰藉真的是不可或缺的。王晏媄远远望着他，对他的处境之艰难了然于胸，但也没有去解救他的打算。他刚才的表现真的太糟了，太没礼貌了，也许比姑爷还令她丢脸。她于是有种重新审视这个人的想法，搞不懂在她面前那样张弛有度的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教人难堪的样子。难道说，刘去华的死十分沉重地打击了他？不会，这个人起初都并没想好要不要来参加刘去华的葬礼。那他到底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乖戾？她一边佯装和那些人说笑，一边思谋着自己的心事。
在乏味而稍显紧张的情况下，因为没别的可做，李义山只好进行和自己的对话。他想如果角色调换一下，换成刘去华来参加他的葬礼，那么，事后他一定会写一个篇幅不太长的小说，叫做《为李义山叫夜》。所谓叫夜，是当地人送别逝者的一种习俗。实际上就是一边往坟地走一边大声地叫着逝者的名字，怕他的亡灵迷路。这当然隶属于旧传统这个大的范畴，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这样的做法是毫无依据的。活着的时候是猴子，死了就是死猴子，而不会是鬼猴子，这是他们的看法。至于这种看法正确与否，李义山并不能断定。他只知道贤人说“为送死以当大事”，隆重地送别逝者终究是应该的。这段与自己的对话令他感到伤感，他或许是在刘去华死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因永远失去了这个人而感到悲伤。奇怪的是当这个人死掉了，他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反而更加频繁地响彻在他的脑海。他似乎并没有真正地死掉，而是用一种更加神秘的方式活着，活得更加自由自在，不像过去那样动辄掣肘，翻身碰头。
天黑以前，李文饶将所有来宾召集在一起，宣读了刘去华的遗书。刘父刘母站在不远处，接受众人的致哀，泣不成声。在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染，很多都呜咽了起来，远远地听着有种哀鸿遍野的错觉。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在健身器材上翻腾着，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李文饶没有使用扩音器，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比大部分广播中的讣告还要庄严。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活下去。但我知道，原本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精神上的支柱已经轰然倒塌。我曾以为我会在写作这件事上面坚持下去，但当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才发现一个被理性支配的人是很难自始至终的因这个理由而毫不动摇地热爱生活的。我想我们都同意，人生是应该被一个理想统摄的。即使你们不同意，我也没机会跟你们争辩了。你们知道，我生前是一个十分喜欢说服别人的人。如今去了阴曹地府，如果小鬼们要给我上刑，我是一定要跟他们理论的。我要告诉他们，我虽失去了生的理想，但我曾经有过。我的死，和在此之前经历的那些是是非非没有直接关系。请你们转达公安机关，不要为难那些人，我不是被他们逼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再次想多了，就像我活着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个与世长辞的想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拱手投降的，我跟它战斗了很久，直到最后我意识到这战斗是荒唐的为止。我意识到我并不是在和一个我所痛恨的东西对抗，而是在和一个我所希冀的东西对抗，这无疑是可笑的，就像我整个人生一样。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后来要死了，还是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弱点，这个时代，以及组成它的那许许多多的盲动的人，应该都是这样。以前他们恨自己穷，如今不穷了，又恨自己满身的铜臭。如果说这是老一辈的写照，那么，千禧一代也并没有好到哪去。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舔狗’，但看见了不舔的狗，又指责对方没礼貌没修养没情商。我的零零散散的听众，也许不过两三个生前不好友，抑或四五个花钱买了我书的人，你们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如果知道，不要怀疑；如果不知道，不要追问。苏格拉底说，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处好，只有神知道。如今我也要这样说，因为我着实不觉得我的去处比你们的糟。原谅我如此辜负你们的爱，亲爱的爸爸妈妈。自打被抛到这个世上，我的结局似乎就已经注定。我以前常常对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倾听我说话的人说，人生是艰难的。我虽这样说，但其实并不知道这背后的主导因素是什么。后来，准确地说是在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我明白了，人生之所以是艰难的，是因为你并不总是乐意活下去……”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喜欢高深莫名的东西。听一个死人说这样的话，尤其令他们昏昏欲睡。刘父刘母早已看过这封信，可此时听着，还是忍不住地流泪。他们虽然并不十分明白他们那死去的儿子到底在说什么，但只要是他说的，此时此刻听着就让他们心碎。他留下一些财产，那不是他们想要的；他留下一些手稿，他们交给了李文饶，按照遗书上嘱托的；他留下一辆车，他们二人没有会开的，打算卖掉了。其他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他就这样走了，没留下什么，也没引起多少主意，没带来几许伤悲。他们两人一边哭，一边留意人群当中可有人象他们一样悲伤。如果有的话，最好是一位年轻女性。就像那些辱骂他的文章所说的，刘去华曾和许多人有过感情上的纠葛。是有一个女孩子站在人群当中，听着李文饶的话抹眼泪，不算长的头发在秋风中飘逸。他们没有见过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与他们死去的儿子出双入对的异性。但是今天，在送他最后一程的路上，他们希望她能带个好头。按当地的风俗，早逝的年轻人不能由亲属带领着走向坟地，父母尤其不能。这种做法究竟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今日已经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在各种扑朔迷离的说法之中，还是有一些切中了生离死别的要害。虽然刘父刘母在家招待过李义山，但因为这个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遗嘱当中，故而他们也并不能自作主张请求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且从内心深处的想法来说，他们还是希望这个光荣的使命能够由刘去华生前的女性好友来承担。王晏媄哭得那么伤心，又是这庞大队列之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当中看起来最有可能和死者有过风月际会的人，因此，其父母顾不得冒昧，将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跟当事人说了。众人听了，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是误会了，误把王晏媄认作了刘去华的未亡人。李文饶赶忙上前来解释，说清了因由。他生怕王晏媄脸皮薄，受了人家的嘱托不敢推辞，心里不乐意却无端地成了引路的那一个。一般来讲是没有未婚的姑娘愿意干这个的，因为会对自己造成不良的影响。以后再处对象的话，让人家知道就不好了。王晏媄自己说不出话来，只是红着脸低着头，任由别人为她解释。天气已经不暖和了，但她脸红的样子还是那么显眼。李义山被晾在一边半天，这会儿要出发了，他主动往王晏媄所在的地方靠近。这会儿看见她羞赧的样子，觉得虽然说不上多好看，但和平日里那个伶牙俐齿的她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情。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泼辣的姑娘，那些认为她外向的人都被她能言善辩的外表欺骗了。这个女孩最大的特点，就是口才好；但从性格禀赋上来说，却是个胆小怕事的。就算今天大家欢送的是李义山，就算她和他是人尽皆知的情侣关系甚或夫妻关系，就算她什么都豁出去了敢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些关于怪力乱神的传说也终究是她心里敁敠的事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