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两家商店。说是商店,其实只是两间小铺子,一间大些,一间小些。大些那间是外地人在开办,前些年因为卖假货而多次引起纠纷,如今已消停了许多;小些那间是本地人在经营,因为竞争力不如那间,遂常常找那间的麻烦:凡是在那间消费了的,不管认识不认识,一出来就会被她拉住,告诉他们买上假货了,赶紧退了是要紧的,想买真货就该来她家。那间铺子尽管售假还是比她家有人气,她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故而教小区里的居民十分厌恶,更因常常受她言语上的奚落甚或冒犯而和她对骂,有时甚至会拳脚相加。刘去华将车停好,在往家走的路上,就看到小铺子门口有两人扭打在一起。不用说,又是本地人在打本地人了。黑灯瞎火的看不太分明,但从着装上来看,两人都是女的。头发长的是居民,头发短的是那店主。居民的长头发被店主狠狠揪住,店主则因少了胳臂的屏障而被居民重重地击了几拳,都准确地落在了脸上。两人一边打一边问候对方的娘老子,说的都是不成体统的话,可刘去华此时听了却觉得分外亲切。即使是鼻青脸肿,终究也好过冷冷清清,好过孤苦伶仃,好过被全世界遗忘。没有生命力的人生是不值一过的人生,倒不惟未经省察的人生才这样。激情是个好东西,可惜他没有,就好比他在柳里娘的社交网站主页上看到的一句话自我简介写的那样:“心是好东西,可惜我没有。”除此之外,柳里娘还写道,“再多的快乐,也买不到金钱。”初看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之时,刘去华当然是鄙薄的,深以此女为恶;但如今想起来这两句话,却不由得笑了,尽管并非会心一笑,但终究是笑了。哪怕是追求金钱,好歹也是个追求,总还是比一无所求强得多。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实际上并没有伦理意义上的高下之分,都是因为那些道貌岸然的禄蠹挑拨,才给人造成一种必须旗帜鲜明地支持一种反对另一种的错觉。可不那令人难以忘怀的女学生说对了吗,她出卖色相你出卖才华,谁又比谁高贵呢?
刘去华站在不远处观赏着两人决斗,因羡慕人家汹涌澎湃的生命力而自怨自艾,心里有种感伤的滋味。想不到自己变成引颈就戮之人了,如同那位向自己透露秘辛的故人,下场早已注定。那人的神秘失踪,曾在他心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以至于他打算就此事再创作一个长篇,用来纪念他的英勇。但在经历了这些纷纷扰扰之后,尤其是经历了心路崎岖之后,他早已灰心丧气,对此不复报以热情了。念及于斯,刘去华顷刻失去了继续欣赏格斗散打的闲情逸致,垂头丧气地朝着自家去了。路上重又想起柳里娘其人,想起她拜金时那天真烂漫的样子,心里掀起些许波澜。总是因没钱才爱钱,等到有钱了,却发现并没有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畅快。就好像,总是以为只要到了西方极乐,就一定能立地成佛;但等真正到了,才发现仍旧是肉体凡胎,并不曾脱胎换骨。现在刘去华的账户上究竟有几位数的存款,他一点都不关心,但想必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至少大到能让柳里娘快活一阵子。可是,对于同样出身贫寒的他来说,这些钱一点用处都没有,带来快乐就更加是奢望了。如果说这些钱能发挥点作用的话,那就是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条件,兴许能给父母造就点欣慰的空气。可是,他们已经进入人生的末期,自己又全然不能燃起生的希望。对于这样的一家人来说,买房置地有什么意义呢?又不象别人家,纷纷做着飞黄腾达扬名立万的美梦,尽管实现不了,迈出坚实的一步也终究是可喜可贺的,够一家人谈论一辈子。就好像沙皇俄国作家笔下的三姐妹,亦或爱尔兰作家笔下的闲人,等待着,絮叨着,虽然永远没办法将巨石推到山顶,但好赖有个希望支撑着,不至于丧尽精神上的支柱。他因此多少理解了柳里娘,更似乎因理解而平添了些许喜爱,即使仍旧固执地相信金钱是这世界上最被高估了的东西。
走到自家楼下,对刚才那不分轩轾的局面还有点不放心,刘去华回过头朝着小铺子的方向望了望。离得远了,阒寂无闻,动静必然传播不到这边;而黑魆魆的过道上,也并无两个搂抱在一起的人影还在那里转圈。一切都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唯独这死一般的寂静是没作假的。刘去华不由得失望了,那暗夜里的一团鬼火竟然也熄灭了,他于是重又断送了和世界之间的关联,独怆然而涕下了。上中学的时候他读过俄罗斯某不知名作家写的一个短篇,主题是反思人是什么,主体是谁。给他带来的启示是,人是所有关系的总和,关系在人在,关系亡人亡。一个人在统计学意义上不存在,则这个人在社会学意义上就不存在。鬼使神差的,若干年之后,他将那小说里抽象的理念转化成了具体的现实,并设身处地地体验了当年那似懂非懂的感受。李义山说,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他是个很会说话作诗的人,他因此愿意与他作朋友;但同时也是个不愿和自己来往的人,他因此没了愿意结识的人。若不是他这般势利,自己也不至于独自一人在餐厅里像个傻子一样呆坐一晚,白白挥霍了那珍贵的时光。这个想法不由得令他怒火中烧,他发誓再也不和这个人说话,再也不理他,当他死了,看他出丑便哈哈大笑,凡事都不配合他,而一定要和他作对。可是,才过了没几天,当他又回去上班了,又见到他,却又把这些立下的誓言全部遗忘,而主动向他示好了。
李义山佯装外出采访,刘去华也跟了来,两人一齐驾车往书店去。路上李义山接到令子直的电话,教他赶紧下车,离刘去华越远越好。还没等他把刘去华甩掉,交通事故就鬼使神差地发生了。刘去华下车去协商处理办法,却遭到了对方车主的谩骂。
刘去华原本没什么想说的。他打算,要么报保险,要么对方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息事宁人就算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认出了他,并恶毒地侮辱了他,用十分肮脏的字眼攻击他。这样的遭遇,若换作以前的他,早就已经发作了,就算对方浑身上下纹满了海鲜,就算事情刚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旦受到了别人的攻击——不管身体上还是口头上——他是一定会还击的。他是一介书生不假,但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书生。他早先是,但后来不是了,这和他的阅读经历有关。在披览《善恶的彼岸》之前,他是个处处身体力行温良恭俭让的乖孩子,那时跟父母的关系也最为融洽;在看过那本书之后,他对脑海中的一切教条都产生了怀疑,尤其是涉及到名教礼教乐教的部分,已然无法继续相信下去。特别是在结合社会实践之后,在对周遭的人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之后,更加对这本书所阐述的道理深信不疑。他因而不再把彬彬有礼当作自己的行为规范了,在心底对“他人”有了三六九等的划分。凡蠢的,都是最瞧不上的;凡有学问的,都是高人一等的。至于掌权的有钱的,倒从来不放在眼里,偏激地认为他们拥有那样的身份地位是和自身实力不匹配的。到后来又发现,这种不匹配的情形在现实生活当中反倒是常态,按照他的心意匹配的则少之又少。巧合的是那个时期读了《实践理性批判》,因而对此事能够“合乎理性地看待”。再后来,年鉴学派历史学家的著作令他豁然开朗,更加坚定了他不仅从现实出发而且在现实落脚的信心。但现在,因为某种不易描述的“绝对精神”的不可抗拒,他对僭越理性之上的那个超自然的“存在”的信仰重新又恢复了些许。既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自己尊敬,那么,用恶劣的态度去对待他们当中不为自己看重的那些就无可厚非。那些人既蠢又卑鄙,既无能又无知,道德和智慧同样乏善可陈,让人找不到善待他们的理由。某种程度上说,那位给他讲故事的故人,论归属,也只能纳入他所厌恶的那种人的范畴,因为他既没有学问,也没有在道义上闪耀出十分灿烂的光辉;他怀念他,为他流泪,也许纯粹是因为他通过他才知道了那些秘闻,并靠着这些秘闻写出了一本小说,而与他有没有勇气是不是斗士无关。即使有关,也不占据主导地位,而只是点缀。又因为对人类缺乏足够的爱,所以便不惮于跟同胞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他是如此矛盾,一方面相信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人只应该用暴力去对待。就好比一方面鼓吹“凡恶人皆该死”的看法是不对的,一方面又恨不得那些荼毒他的人全都不得好死。“自我”是质地最纯正的试金石,不管魑魅魍魉还是纯洁心灵,淬火之后都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