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交谈之时,李义山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拿出手机来,一看是令子直打来的,便赶忙将音量调低,这才接起了电话。
“你们到什么地方了?”电话那边传来了令子直低沉的嗓音。
“要去书店,在路上堵着呢。怎么了?”李义山不想他和令子直之间的对话被刘去华听到,便小声地说。
“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忘了跟你说。你赶快找个理由下车,别跟他在一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李义山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要倒霉了,你赶紧下车,一刻都不要耽搁,小心受到他的连累。但是记住,不能让他察觉,不能让他起疑心,而且不能让他送你。”
挂断了电话,李义山有些不知所措。令子直打来这样一通电话,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但既然他这么说,李义山知道自己就应该按他说的去做。那么,杜撰一个理由便成了目前的当务之急。
“真是麻烦死了。”李义山略微构思了一下,计上心来。“令子直让我立刻回单位去,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办……你把我放这吧,你去书店,我打车回单位。”
刘去华说:“那成什么了,我哪能那样呢?我和你一起回去,到了路口调个头就行了……前面这辆车真是烦死我了,一直不让我超过它,已经好几个路口了。不超过它也行,好歹往前开啊。路上连个鬼也没有,偏偏动也不动。”说罢,刘去华按了几下鸣笛。前面的车就像是故意的,挡在他们前面既不肯让行,也不肯自行。
“不用你送,真的不用你送。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在前面停一下。”李义山记得令子直反复叮嘱不能让刘去华送他回去,便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脱身。可刘去华的注意力此时已经被前面那辆车吸引了,并不回应李义山的呼声。他想从左侧超越,便向左打方向盘,可是前面那辆车也向左;他向右打方向盘,前面那辆车也向右,就是不肯让他通过。刘去华明白了,这就是新闻里经常提到的那种斗气车。一定是他刚才鸣笛的做法激怒了对方,才会使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刘去华一点也不气恼,他如今的心性已和过去不同。他见李义山坚持不肯让他送,而前面的车主又如此孩子气,便想着干脆靠边停下让李义山下去再说。谁知事与愿违,前车突然急刹车,刘去华收留不住,跟前车发生了追尾。只听砰的一声,车里的雷达报警响个不停,不用说,肯定是撞上了。李义山心里一阵烦恶,这可怎么办,发生了车祸,自己兀自离开,留下刘去华一个人在这里处理事故,实在太无情。便是乘坐出租车,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也不能拂袖而去。可是令子直的叮咛言犹在耳,若不赶快与此人分开,后果也许会很难咽。两难处境莫衷一是,可是不等李义山拿定主意,便发生了令人始料未及的事。
碰撞发生之后,前面车上立刻下来两个人,均为男性,初步判断约四十岁左右。从驾驶室下来的男性身着黑色短袖上衣,两只胳膊上都画满了纹身,一脸横肉,面目凶残,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食指般粗细;从副驾驶室下来的男性与从驾驶室下来的男性打扮相当,好比“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故不再赘述。两男并未检查车辆受损的情况,而是径直走向了刘去华所在的一侧,粗暴地用拳头敲击车窗玻璃,并大声叫嚷,示意刘去华下车。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去华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便不假思索地下了车。车外,两男态度十分嚣张,对刘去华骂骂咧咧,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分明是把自己当黑社会了。刘去华起初还试图和对方讲道理,但很快就败下阵来,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因那二人实在是过于聒噪。事发突然,刘去华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被卷入了与这样两位形象气质上均十分蛮横的社会人士之间的口头冲突,内心十分紧张。他倒是和社会人士打过交道,但仅限于私营企业主,例如开澡堂的、开超市的、开教育机构的,从来也没有和这样凶神恶煞且带有明显敌意的人交过手,心里那股紧张劲就别提了。他以前没有想过,如果自己真的内心平静,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还会不会产生超乎寻常的感受。现在他知道了,除了平静,他还会恐惧。看那两个人的意思,是想要跟他分出个高下的。他们并不提索赔的事,而一味地在指责刘去华没有保持足够的距离,也没有尽到观察义务,给他们带来了难以挽回的损失。至于损失到底是什么,则绝口不提。当然光是听他们的话很难直截了当地判断出他们的诉求,以上几点意见是刘去华从那些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虽不明就里但可以断定绝非善言的詈骂当中提炼出来的,做到这一点花费了他很久的时间。在其崭新人生观的支配下,刘去华相信自己是不会和任何人发生冲突的。在此具体的处境中,他也并没有违背教条的意愿。他愿意赔钱,但对方不给他表达意愿的机会,而是没完没了地数落他,虽然他不能完全听懂,但直觉告诉他那些话很脏。不过也不打紧,既然听不懂,脏不脏的也就无所谓了。再者说,就算很脏而又能听懂,要怎样,以相同的修辞手法大量使用指代**官的字眼反唇相讥吗?不,他已治愈了沉疴,消除了权力意志的业障,再不与任何人抵牾。他看着那两个人的嘴一张一闭的,突然好象按下了全部物理世界的静音键,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注视着他们口沫横飞地谩骂,就像欣赏一出穿插着戏仿、拼贴和黑色幽默的表演。必须承认,这表演实在太好笑了。
两男子对通俗汉语的掌握真可谓登峰造极。他们足足骂了十五分钟,似乎都没有出现重复的说法。两辆车停在路当中,三个人也站在路当中,路过的车辆无不侧目,但见到两男子那刀枪剑戟一样锋锐的目光便赶紧离开了。交通是有些堵塞的,但仿佛并没有人在意这个。公共是一种随时需要让位给具体个人的利益,虽然整日有人在主席台上大谈弘扬集体主义,但是看起来想要张弛有度地将之落实在行动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知怎么搞的,在遭到对方攻击的时候,这个念头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刘去华的脑海里,他因这个念头的出现而略感失落,但终究还是好笑的感觉占据了上风。两男子煞费苦心地骂了这么久,得到的竟是对方嘴角那忍俊不禁的笑意,两人均感到十分震怒。但他们也并没有陷入黔驴技穷的困境,而是使出了新的招数。
“你是不是刘蕡,就上过电视的那个?”一男子突然字正腔圆地说出这么一句,还在骂个不停的另一男子闻言也安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瞅着刘去华。刘蕡是他的笔名,他上电视的时候温飞卿这样称呼他,报纸上凡和他有关的消息也这样称呼他,但是在现实生活当中并没有人这样称呼他。所以,在他丧失了写作的兴趣一段时间之后重又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心中竟然莫名有些苦楚。
“我叫刘去华,你也可以叫我刘蕡。”刘去华淡淡地说。恐惧什么的此时都已经不见了,他感到自己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安详。
“可不咋的,就是你这个X养的,我刚才就看你眼熟。咋的了,包养女大学生的日子过够了,这又出来祸害谁来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X样,让人家都骂成那样了,还出来丢人现眼呢?我要是你早整块豆腐撞死了,要不就整根稻草上吊了。人家怎么说你来着?对,欺世盗名。你看你那尖嘴猴腮鹰钩鼻子,长得就跟个奸臣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我跟你说,我要是长成你那样,我他妈早就整容去了。哎呀妈呀,看不成了简直,看见你我就想吐。也不知爹妈怎么娈的,肯定是姿势没摆好,要不咋能干出来这么丑的受精卵呢?保不齐那会儿护士弄错了,把胎儿给扔了,把胎盘给留下了,要不咋能长得比X还丑呢?丑也就罢了,你好歹老实点,当个三好学生五好家庭啥的,也算你还有点存在的价值,能给社会做点贡献。你说你,还偏偏是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又是抄别人写的书,又是把别人的功劳整到自己名下,又是腐败分子的崽子,简直五毒俱全了你。说你啥好呢,自己心里还没点X数啊咋的,还在路上晃荡呢?不要X脸到了这个份上这个人也就白活了。我告诉你,你立刻给我消失,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他妈撅折你胳膊,再打断你两条腿,再把你骟了,让你以后再给人整流产了。对,你还给人整流产了,我想起来了,你妈个巴子的,真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