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壳士点头称是,又说:“无所谓,让他折腾去吧,反正是免费的。刘去华说没说请几天假?他如今赋闲在家,该不会有什么图谋吧?”
“他能有什么图谋,你也太高看他了。”令子直冷笑道。“他是因为丢了人,没脸来上班了,才请了假,又不是做着什么扭转乾坤的打算。就算他有那个打算,也没那个本领,你就放心吧。”
他说得没错,就算刘去华有什么打算,他也没有能力去落实,更何况他还没有。他没有什么打算,他只是在家里躺着,回忆着发生在校园里的那场风波。除了李义山,他再没有第二个来访者去探病,那些一度将他奉为座上宾的老板金主此刻皆不知去向,连一条信息也没收到。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历过的那次人生低谷,也就是被发落到印刷厂的那段时光。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不过那时他以为自己跌落到了最惨淡的深处,此时看来,是那时的自己太天真了。人生没有最低之处,只有更低之处。这样看来,也许此处也还不是波谷的极值,兴许未来还有更加难以忍受的挫折坎坷在等待着他。
说起那个来访者,实在是让他有些感到意外。他以为李文饶会露面,慰问他,并嘱咐他安心养病,这件事他会为他作主,一定还他一个公道,可是他并没来。他以为许用晦会露面,慰问他,并嘱咐他安心养病,这件事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他清白,可是他也没有来。反倒是他与之并没有什么交情的、甚至和他都不在一个队列之中的李义山竟然露面了,还和他深入交换了意见,这确实带给了他一些安慰。说起这个人,他对他有什么了解吗?想来想去,似乎只在社交网站主页上看到过他发表的一些日志和短消息,此外就没什么了。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怎么发照片视频什么的,唯独喜欢写点东西发上去。当然那也是社交网站刚开始流行时的情况,因为都觉得新鲜,所以活跃的用户比较多。后来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初代自媒体逐渐没落了,几乎没什么人再更新自己的主页了。而这个人之所以不发照片视频,恐怕和生活的平淡无奇有关。象卢泾那样经常四处观光游览的人,就喜欢把照片发到上头供好友们瞻仰。那样的生活需要强大的经济基础作后盾,李义山显然不具备那个条件。没钱也可以赶时髦,在互联网上做这件事的成本是非常低廉的。比如说,当初流行咆哮体,他记得李义山也写了这么一篇文章,名为《挤公交上班的人你伤不起》,一眼望去全篇都是感叹号,看起来就像是作者在向读者怒吼。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样一篇文章竟然还有五百多人点赞,那时的互联网用户有多无聊可见一斑。后来又流行银镯体,李义山也不甘寂寞,效仿标准句式写了一篇口水文章,发到了自己的主页上,点赞人数维持在五百的水平,没有什么起伏。倒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是恋爱了还是怎样,他特别喜欢发一些诗歌上去。从前后的注释来看,真正启发他创作这些诗歌的人并不是他社交网站上的好友,因而对这些诗歌也就无缘得见。又因为少了一桩需要注意的事项,他的创作倒是颇为奔放,常常有惊人之语出现。刘去华还记得,李义山写的一句诗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好像是“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虽然只有十个字,但内涵的意思却十分丰富。这首诗看起来是在写离别,这是一个风险比较大的题材,他作为一个小说家是有体会的。用文字表达这样一层意思,想做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十分困难的。但是李义山做到了,关键就在于“华星送宝鞍”这几个字,并不让人觉得颓废、凄凉、感伤,而颇有一种飒爽、利落、干练的感觉。写出这种格调,对送别诗来说是不容易的,这就叫别出心裁。感伤主义是中国文学一个历史十分悠久的传统,李孟节的小说往往就落了那个窠臼。刘去华从小就看他的作品,对他营造出的那种氛围十分厌倦,他不希望自己的作品也是那样一副样子,而应当表现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样的豪迈和阳刚。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他作品当中女性角色之死,和他对作品当中男性荷尔蒙的刻意渲染是有关系的。李孟节写了这么多年,其中又有那么多败笔,可并没有谁当真批评过他,更加没有人当面指责过他。怎么他这个小鸟刚露头就招来子弹了呢?真是……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了。
美国人说,科学并不是对现实的正确的描摹,而是有效的观念。以这个标准来看,运气无疑属于科学范畴。思前想后,刘去华把自己的倒霉归结为运气不好。他有什么错呢,他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和这个年代。如果说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那么,整个宇宙都是错的,是一个错误的产物。否则的话,它为什么对一个赤子如此残酷?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亦谓我何求,仿佛所有人都将这个赤子视为心术不正的祸胎。这不是他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每到这样的时候,他都觉得法国人格外的正确——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一旦他真的被逼疯,那么他就成了一个精神病人,就成了思想谱系学研究的对象。现代之所以独特,只因其是荒诞的。可是现实却并不总能引起其成员的警醒和反思,正相反,他们每一个似乎都其乐融融,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热爱。李义山写诗,虽然悲情却总是流露出一丝期许;令子直做事,虽然不得要领,但却总能得到好评;卢鄯持家,虽然眠花宿柳,但终究分得清主次;卢泾赶时髦,虽然不为他人赞赏,但自己却总能从中体会到乐趣;赵皙与世无争,虽然任何一个阵营都不拿他当自己人,但他本人却总把这个当作某种成功;李氏兄弟打电子游戏,虽然被批评不务正业,但终究还是有同道中人将他们视作偶像。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所做的能和刘去华所做的在重要性上等量齐观,却为何他们从来也不曾遭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不说什么大任,先说天在哪里?
刘去华躺不住了,他坐起身来,拿两只胳臂撑着自己的身体,垂头丧气地将双腿耷拉到床下。他刚刚收到一条信息,是银行发来的,告诉他有一笔款项进账了。和先前已经拥有的数目相比,这笔钱算得上十分可观。他想,既然这么痛苦,不如买点东西给自己,说不定能起到肾上腺素的作用。是时候去拥抱这个消费社会了,是时候和一切不能检视的观念说再见了,是时候体会商品拜物教带来的快乐了。有什么是他特别想买的吗?计算机,不,一个用纸笔写作的人不需要计算机;高级的衣服,不,求偶期的禽兽不是他想要拥有的形象;昂贵的套书,不,他一个字也不想看。那些人用了两千年的时间,写了汗牛充栋的文章,却依然没能挽回天地四方往古来今的颓势,还有什么好看的?吴稚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不仅线装书应该扔进茅厕,就连简体横排的,也应该扔进茅厕。以此类推,贝叶、羊皮卷和甲骨也同样应该扔进茅厕。它们对于人类的解放并未起到任何的促进作用。终于,他从一个智识主义者变成了反智主义者,变成了他曾经最为蔑视的那种人,好比陆象山。
干脆买一辆车吧,刘去华想。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还从来不曾拥有自己专属的交通工具。尽管他并不稀罕厕身特权阶级,但既然禁忌已经百无,那么,就该与所有过去自己坚信的东西划清界限,并快马加鞭地背道而驰。人生何其短暂,唯有杜康与行乐不会辜负韶华。倘使自己能够及早认识此等真理,又何至于落魄如斯?就这么定了吧,买辆车。听说近代以来很有些人靠买房子发了财,不然往这个方向试试?不好,名义上虽是背道而驰,可对发财着实没有兴趣啊!更何况爸妈早就说过,若是结婚需要房子,他们就搬回农村老家去,把这里留给刘去华——他着实没有发财的必要啊,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唯独车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那么,买一辆什么车呢?这是他一无所知的领域,排量、动力、外观、内饰,不明白是什么;紧凑、中大、全尺寸、全地形,不关心那些。唯一需要引起注意的就是,这辆车一定要让其他人刮目相看,决不能不如他们的。他于是想到,应该就此咨询一下内行的意见,便拨通了“好朋友”李义山的电话。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义山,并阐明了自己的要求,让李义山给他出主意。他的想法并不出格,但他的要求,着实令李义山吃了一惊。要知道,卢泾的座驾售价十分高昂,要超过他,需要相当雄厚的实力。在短暂的这些时日当中,刘去华竟然已经打拼下那样不菲的身家了吗?他觉得直截了当这样问对方太不礼貌,于是较为委婉迂回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刘去华的回答令他哭笑不得,就那点钱,买个比赵皙强的国产车都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他想笑,可是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恶作剧,于是他只好强忍着,跟他说了些基本的常识,并答应以参谋的身份陪他去买。挂断了电话,他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内容,觉得实在可笑得不得了,不分享给其他人太可惜了,便对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大声嚷道:“你们猜怎么着,刘去华要买车啦!”还没等说完这句话,他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