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刘去华总结出的现代人的三原则。他并不是要做一个足够周延的归纳,而只是为自己的创作划定一条疆界,歌颂的在这边,鞭挞的在那边。他不是二元论的拥趸,但顺理成章地,他的思维走进了这个幽深的山谷,越走越远,越远越觉得优美。物质和精神、存在和意识这些古老的范畴自不必说,就是到了现代,到了最具备进取精神的理论科学界,也有反物质和物质对立,有反能量和能量对立,有反弦、反膜、反宇宙……想到这个,他对自己思维惰性的不满减少了,又觉得心安理得了。
直到迎亲的车队回到令家楼下,直到他所乘坐的那辆豪华轿车的门被人打开,直到司机不高兴地大呼着他的名字撵他下车,刘去华才从这段思维的旅程当中醒悟。用诗人的话说,惊起却回头,可恨无人省。他匆匆忙忙地走下车,跟上大部队的步伐,朝楼上走去。新娘新郎此时已经回到了令家,此时正跪在蒲团上,向令父令母磕头。令父故作镇定,不改以往波澜不惊的风范,如他的网名那样正襟危坐;令母热泪盈眶,嘴唇不住气地哆嗦,浑身也同样颤抖着,和受了委屈的反应差不多。摄像的照相的围观的把屋里挤得水泄不通,刘去华根本进不到跟前,只能踮起脚昂起头向里面瞭。他重心不稳,后面还有人揎,身体便向前欹侧,压到了一个女孩身上。出于本能,他双手急忙抓住了能让他保持平衡的东西,在那个情境中,也就是那女孩的身体,这才不至于摔倒。那女孩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便回过头来,朝他恶狠狠地瞪视一眼,骂了句“不要脸”。声音虽小,也没有引起周围群众的侧目,却清清楚楚地被刘去华听进去了。像每一个被冤枉了的人一样,他急头白脸地为自己做着辩护。由于情绪激动,舌头不伶俐,说得结结巴巴的。这更加引起了那女孩的反感,她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废话。”说完,便往前挤了一个身位,离他远远的,摆明不想和他纠缠下去。这么一来,刘去华更加气恼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人如此粗暴地对待了——他几乎已经忘记这种滋味了。如今再次品尝,觉得甚至比原来还要不好受。
新郎新娘跪在地上,每人捧着一盏茶,望着面前的两位家长,微笑着,也哽咽着。令父令母象征性地啜了一口,便把茶碗放在了身旁的几案上,等着新媳妇改口。新媳妇是明白人,冰雪聪明的本来面目不是浓妆能够掩盖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就惹人疼爱;嘴唇不太厚,透露出一种与流行时尚分庭抗礼的古典美;鼻子挺拔的程度使她看上去不像纯正的汉族,也就平添了一股异域风情。她机灵地笑着,满含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婆婆,温柔婉转地叫了一声“妈”,又把目光集中到令壳士一边,叫了声“爸”。两位家长还没做出反应,围观群众先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纷纷热烈地鼓掌,并不时地听见有人叫好喝彩。难道是因为老令家娶了个好媳妇,邻里街坊都感到与有荣焉?刘去华暗自想着,嘴角挂着冷笑。
时不常的,如果偶遇一个长期不曾联系的人,刘去华就必然被问道“结婚了吗”,就好像这个问题即使在过去那不曾联系的许多年当中也一直萦绕在这个人的心头似的。当得到刘去华否定的回答,此人又会更进一步地询问“为什么还不结婚”,就好像结婚是一个人必须履行的责任似的,谁不履行,谁就是异类,甚至败类。每到这个时候刘去华就会感到为难,因为他不结婚的真实理由在于他是个地道的不婚主义者,而把这个并不令人费解的词背后蕴含的令“人”费解的道理讲给此人在刘去华看来完全是浪费时间。他并不是没有这样做过,而效果比他想象得还要差。“你这样不对。即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的父母考虑。”刘去华记得很清楚,当时听他解释完自己的想法,那个人是这样说的。也就是说,他刘去华是怎么想的是无足轻重的,根本没有人在意。在一个无处不令人感到“烦神”的社会里生活,要么痛快地“沉沦”,变成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人;要么就少和别人说自己是怎么想的,拿些借口敷衍塞责,效果反而更加拔群。如今,刘去华清楚地意识到,群众的掌声的含义无非是,祝贺老令家获得了一个出色的传宗接代的工具,这在他们看来实在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情。
已经足足战栗了一盏茶工夫的令母颤颤巍巍地从深具民族特色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特意用双手抓着,递到媳妇面前,嗫嚅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拥抱了她。即使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刘去华,也承认撑持这些不伦不类的仪式的,是父母与子女之间深切的爱的寄托。那拥抱并不仅仅是拥抱,而是一种传承,一种必须在见证下才能完成的传承。这种传承倘若悄无声息地在自己家搞搞就算了,就没办法得到左邻右舍与亲朋好友的认可,也就没办法收到“名正言顺”的效果。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嚼舌根的就少不了。请这些人来,实际上就是告诉他们,不要打这对新婚夫妇的坏主意,他们是结合的,不是野合的。
头磕完了,茶喝过了,口改好了,可以动身了。候在一旁屋子里的米教授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过了良辰,念什么经也无济于事了。即使是错念经,米教授也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法师,不愿辜负主顾的嘱托。终于,他听到客厅里面杂沓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哭哭啼啼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他急忙趿拉上鞋,从桌上抓起拂尘,拿起宝剑,推开前面拦路的围观群众,跟着一对新人下了楼。电梯里面站着个道士,这场面可不是经常能见到的。摄像师一直把镜头对着米教授,弄得他有点不自在。出了楼门,新人、伴郎、嫡亲一众人等纷纷坐上轿车去了,米教授则一边烧黄裱纸一边喋喋不休,并伴随着舞姿独特的摇摆。
酒店那边早就准备好了。车辆甫一停下,礼铳就响起来了。凡事都讲究弄出点动静,是本土文化的一大特色。婚礼放铳这件事,就是为了继承这一传统而特地设置的一个环节。在隆隆的轰鸣声之中,一对新人幼携老扶地从车上走下来,进入了大堂。花团锦簇,彩彻区明,雄赳赳侍者两行,娇滴滴司仪数位。入口处左右两边各摆着一张大桌子,是记礼账用的。今日你随礼的数目,会被如实地记录在册,成为日后令家父子还礼的依据。这项工作如果采用区块链技术,刘去华想,不知能提高多少效率呢。他随着伴郎团的其他成员快步走进礼堂,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无暇再去寻思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了。桌子上的台布按要求摆成了天鹅的式样,可有些已经走形,李义山正在和酒店的领班交涉;音响设备严重老化,几处关键地方接触不良,卢泾正督促加紧调试,急得直冒汗;令子直不改尊容就赶来了,脸上还残留着眼线笔的印记,赵皙手忙脚乱地给他清理着;卢鄯忙着摆水果,李氏兄弟忙着拆烟酒,刘去华则看哪里忙不过来就搭把手,也累得喘不匀气。即使所有人开足马力干得热火朝天,赴宴的宾客还是赶在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前就赶来了。而且,他们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门口,和守候在那里的一对新人打招呼,并在他们的注视下来到款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钞票,告诉记账的人自己姓甚名谁,在确认对方写对了自己的名字和随礼的数额之后步入了宴会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