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吴有为写完明天开会的发言稿,天色已暗得像撒了一把黑灰。范为民从宿舍里推出自行车,无意间瞥见去年刚毕业分配来的小郭正站在女教师宿舍门前朝这边,准确点说是朝他看。范为民转移视线,还没来得及推动自行车,小郭开口了,范老师,你要出去啊。
回家一趟,拿本书看。
小郭刚来洼峪镇中学时,学校里七八个光棍男教师争先恐后地给她写信,都未能如愿以偿。其中的两个还动了口角,咬牙切齿地到宿舍楼后边的小树林里去决斗。结果胜的一方和输的一方都没有博得小郭的好感,一丝同情也没有。
有人拿这事跟小郭开玩笑,小郭不屑一提,说这不是吃饱了没事撑得慌,当年高考的时候,要是跟谁打一仗就能被名牌大学录取,我非去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小郭喜欢写诗,拿厚厚的一大本去找范为民指点。范为民推辞说他只写过几篇散文,对诗一窍不通。小郭不肯让步,说范老师,别谦虚了,没听说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啊。
范为民坚持说,小郭,我真的不懂诗。
小郭笑着看他,范老师,我看过你发表的散文,跟诗差不多,我可是慕名而来啊。
范为民只好凭着自己的理解给她指点。
范为民一指点,小郭来得更勤了,惹得那七八个光棍男教师对范为民横眉冷对。有人跟范为民开玩笑,老范,你可要老树开新花了。开啥新花?别遮遮掩掩了,咱洼峪镇中学谁不知道啊。范为民意识到别人误会了他和小郭,又不好多说,仰脸一笑,还开新花哪,我看我这一辈子连老花也开不了了。
小郭再来,范为民开导她,小郭,以后别来找我了。
为啥,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
还宝贵时间哪,成天这一烂摊子,干不干都没多大意义,我都烦了,还不如到下面的小学校和那些小学生乐呵乐呵,小郭,我是个爽快人,有啥说啥,你别介意,咱这么大个学校,人多嘴杂,我是怕别人说三道四影响了你的前程。
小郭脸上微微一红,范老师,对不起,连累你了。
范为民一扬手,哪里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粗枝大叶,少心无肺的,啥事都考虑不全面。
小郭抿嘴笑,范老师看你说的,还这么大年纪了哪,你才多大。
多大,出了学校,五六岁的孩子都管我叫大爷了。
小郭不以为然,叫大爷你的年纪就大了,刚毕业时我在镇教委看见过你的履历表,现在不就是才二十九岁啊。
三十了。
你还没过生日唻,你的生日是九月一日。
范为民叹口气,二十九也老了,一个人一生能活几个二十九岁啊。
小郭捋捋额前的一缕细发,敛起笑,带着几分认真地说,范老师,说实在的,你一点儿也不老,有的人虽然年龄小,可一打眼就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有的人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总让人觉得他内心深处蕴藏着无限生机,永远也不会枯萎,范老师,你就属于后面这一种。
范为民自嘲地笑了,小郭,别抬举我了,我自家还不清楚,唉,我是真真正正地老了。
小郭更加认真,范老师,正因为你觉得你在变老,你才显得年轻,而有的人老是以为年轻,其实他已老了。
范为民又自嘲地一笑,小郭,不跟你说这些了,刚才跟你说的事你可知道了,我倒无所谓,死活一样沉了,你还年轻。
小郭眼睛一亮,范老师,你要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其实我早就听人说过咱俩的闲话,还一直担心连累了你,现在好了。
范为民推辞不掉,只好让小郭再找他时约个伴一起来。
小郭犹豫一会儿,答应了,临出门回头朝范为民笑笑,范老师,还说你粗枝大叶哪,这么细心,我都想不出。
范为民推起自行车要走,小郭又跟他搭话,并且牵动着身子向这边靠拢过来。
范老师,咋没看见你去买饭?
范为民略一停自行车,做出迫不及待要走的架势,说赶写个材料,拖延了时间,回家一堆吃吧。
小郭猛走几步,说范老师,真是巧了,我买的饭伙房工给盛了不少,还热乎着哪,准够你吃的。
范为民一手松开车把,忙不迭地冲她摇摆,不用了小郭,一会儿就到家了。
小郭又靠近几步,还不一会儿就到家,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离这里二十来里哪,不吃饭,保证你爬不过老虎岭。
范为民无言以对,推车要走。小郭浅笑一声,用了阴阳怪气的声调,范老师,我明白了,你是嫌我脏吧,我可是从一边挨着吃的,剩下的我一点也没动。
范为民一脸的难为情,小郭,我真不是嫌脏。
那为啥,吃顿饭还耽误你多少工夫?
范为民浑身不自在起来,不好就此走开,又不好真的去吃小郭的饭。
跟小郭同宿舍的于文菊笑嘻嘻地走过来,隔着老远就埋怨上了,范老师,你可真犟啊,让你吃你就吃吧,一点剩饭又不是专为你买的,天暖了,搁一宿非坏了不可,吃了不疼瞎了疼啊!
被于文菊这么一说,范为民反倒觉得自己有些不尽情理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小郭折身往回走,边走边扭过头招呼范为民,范老师,你回宿舍吧,我给送过去。
范为民匆匆忙忙吃完小郭送过来的饭菜,匆忙得没注意到饭菜的滋味,只是觉得肚里塞了一团东西,不那么空了。把饭盒还给侯在门外跟于文菊说话的小郭,于文菊笑着问范为民,范老师,小郭剩下的饭菜咋样。
挺好,挺好啊。
小郭抿嘴一笑,还挺好哪,看范老师这么手忙脚乱的,都不准吃出滋味来。
范为民骑上自行车往外走的瞬间,后面隐隐传来于文菊压得细细的传话声。
范老师,那饭菜不是小郭剩下的,是专门为你买的。
两个人笑打成一团。
春天的晚上乍暖还寒,鼻孔里偶尔飘进一丝植物芽涩涩的香味。几只鸟被萌动的春意挤下树冠,沉甸甸落向地面的当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软绵绵地包裹起来,一用力兜到了房顶,房顶上细雨似的落下几滴含混不清的低语。
范为民家在洼峪镇西南二十余里的小范家庄,中间隔一道陡峭的山梁,就是小郭说的老虎岭。
出了镇政府驻地,沿途的村庄明显变小了,却很密集,东倒西歪卧在周围起伏不平的山地上。范为民骑车快行,路边的树木一棵棵坚定地向他靠拢,像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就被他蓦地错过了。落在后面的树乜斜着眼看着他的背影,流露出非常不满的样子,仿佛在说,走吧,走吧,看你还回不回来,回来我一定不理你了。但这种不满显然没能维持多久,仿佛它们有过类似的经历,预想到他原路返回时,它们仍会不由自主地朝前迎接他,于是直一直腰身,借着风的衣袖拭去脸上的不快,作茫然回顾状。
道路延伸出波浪状的起伏,自行车从高处落向低处获得的闯劲,正好克服了从低处爬向高处受到的阻碍,因此骑车并不费力。渐渐地,黑色的自行车轮被变浓的夜色涂抹掉,剩下范为民的上半身在一片动荡不安的海上颠簸。
尽管范为民对刚才的判断信心不足,但还是有意识地放慢骑车速度,直到停下来。起先,他远远看见前面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待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青年妇女,就在他用力一蹬将她甩向后边的瞬间,他的心里忍不住小而急促地喊了一声,这不是张晓芳啊!
这一声喊很快就被他心里涌起的诸多疑惑淹没了,浮起一小串脆弱的颤颤欲裂的泡沫。四周静若止水,野兔在小丘上掀动乱石的声音十分单调。
模糊的夜色使范为民镇定自若,他倚着自行车倾过身向后张望,远处的黑暗像有意讨好似的,推着来人一步步向他靠近。
青年妇女停下脚步,刚才的脚步声像一群体态轻盈的鸟乖巧地栖落在范为民的听觉里,其中的几只还在轻轻抖动羽毛。
你是张晓芳吧!范为民听出自己的声音鲜嫩如雨水浸泡过的树叶。
青年妇女没吱声。
范为民凝神细听,在断定后面不可能是张晓芳后,连忙转过身体准备赶路,慌乱中弄出一声刺耳的车铃响。
是范为民啊!
范为民又慌乱地弄响了车铃,但声音已不像刚才那么刺耳了。
张晓芳在范为民似是而非的感觉中来到他跟前,范为民,你要回家啊。
张晓芳,你咋在这里?
俺去县城唻,回来时车坏了,把俺扔到镇上了,别的又没有通咱那里的车,不往回走咋治。
范为民笑着叹了口气,起先我就看着像你,又不敢肯定,寻思猛不丁的你在这里做啥。
张晓芳也笑,俺还以为你是劫道的哪,你若不说话,说不定俺就往回跑开了。
跑,要是真碰上劫道的你能跑得了啊,两条腿咋能跟上自行车快。
张晓芳拿手背掩住嘴轻咳一声,俺寻思唻,俺打算往路边的地里跑。
范为民笑着说,往地里跑,你不害怕啊。
那一阵俺都忘了害怕了。
范为民推起自行车,说张晓芳,我驮你走,黑灯瞎火的你可真大胆,还不如在镇上住一宿明天再坐车来。
张晓芳探下身一手抓住车后座,耸身坐了上去,喘着粗气说,俺可住不下。
范为民回家路上的气氛因为遇到张晓芳而发生了变化。
张晓芳是张家庄的。张家庄和小范家庄隔着一道河滩,河滩的高处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池塘。两村的人一天到晚断不了来这里挑水。范为民和小伙伴在村头玩耍,常常看见来池塘挑水的张晓芳。一双刷了灰漆的小桶在她的前后摇荡,偶尔溅出的水滴在桶和地面之间划一道明亮的线。
范为民遥远的记忆中,那两只小桶像是长在张晓芳身上的两个物件,与她形影不离。
五年级上学期结束的那个春节,父亲从集上买回一张年画。年画上,一个梳着两只黑黑的发辫的少女正拿着绿绿的萝卜英招呼一只白得刺眼的小白兔。这张年画一直贴到了范为民的梦里。梦中,梳着两只黑黑的发辫的少女拿着绿绿的萝卜英一个劲地招呼他。范为民真的变成了小白兔,对少女手中的萝卜英充满了渴望。
直到有一天,范为民和邻居家铁蛋趴在池塘边用从湿泥里挖出的蚯蚓钓虾,一只黑乎乎的大虾张牙舞爪地向他的钓钩逼近,并满不在乎地抓起钓线就要吞食藏着针钩的蚯蚓了,一连串水波毫不客气地荡乱了范为民紧紧绷起的视线。一簇愤怒的火苗自范为民的心头跃起,但顷刻便熄灭了。满面笑吟吟的张晓芳正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这不就是年画上的那个少女啊,范为民仿佛嗅到了那束绿绿的萝卜英的清香。
张晓芳提上水桶,用了大人的口气与他俩搭话,你俩趴在那里做啥啊?
离她较远的铁蛋头也不抬,钓虾啊。
钓虾做啥?
吃啊,包了面糊往油里一炸,准保你吃了还想吃。
张晓芳一撇嘴,说啥好吃的,怪腥气的。
范为民傻呆呆地目送张晓芳领着两只灰色的小桶一步步出了他繁茂的视线。
年画上的少女眨动着睫毛走下来,少年的范为民想跟她说点啥,又说不出,猛不丁去抢她手里的扁担替她挑那两只小灰桶,她把扁担给他,笑吟吟地跟在后面。
又是一个梦。
范为民不跟铁蛋钓虾了,他知道她不吃虾,她嫌虾腥气。但范为民去池塘边玩耍的次数增多了,而且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看见她。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张晓芳。知道她叫张晓芳是在上了洼峪镇中学,和她分到一个班里。新老师上课前先点名,点到名字的起来站站,范为民便知道了她叫张晓芳。来洼峪镇中学前,范为民总希望有机会跟她说说话,比方说,你就像我家墙上年画里的那个人,要不就问她一句,你喜不喜欢拿着萝卜喂小白兔。真正和她坐进同一座教室,他突然觉得啥话都不用说了。洼峪镇中学三年,张晓芳在范为民的视野里出出进进,仿佛范为民的眼睛是只敞着门的笼子。临近毕业,范为民意识到该把笼子门关关了,这时班里炸开一条消息,说陈永发和张晓芳正偷偷谈恋爱。这消息大大影响了范为民的中考成绩,班主任满把里攥着他能考上县一中的,结果只考了个普通高中。高中的前两年,范为民念得很不踏实,常常编因由请假回家,回来就往挨着池塘的村头转悠。他知道他在等张晓芳挑着那双小灰桶来挑水,他更知道村里已经用上自来水了。在村头转悠的结果,是他撞上张晓芳和陈永发一前一后像他记忆中的那两只小水桶一样说笑着跟在大人后边去下地。范为民像被抽了筋似的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村上的老私塾先生在太阳地里之乎者也,看见范为民,喊住他,民子,你不在学校好好念书来家里转悠啥。念书有啥用。老私塾先生感慨万端,说念书有啥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范为民没理他,心想黄金屋有啥用,颜如玉有啥用,此刻,他只稀罕张晓芳。前脚跨进家门的一瞬,范为民猛然意识到,高中毕业后再也不能回小范家庄了,他受不了张晓芳和陈永发像那两只曾给予他融融愉悦的小灰桶一样相互迎合的亲昵场面,而做到这一点,只有读好书考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