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为从镇教委回来,范为民正伏在办公桌上打盹儿,他梦见师院毕业时和红在济南火车站道别的情形。红坐火车回青岛,民要送走红后乘长途汽车回老家锦屏县。两个人躲在角落里依依难舍,红的眼圈红红的,民拿手为她抚弄额前的乱发,红俯身抱住民的胳膊,浑身抽动不止。民的眼里漾动起泪液,他猛力睁睁眼把泪液咽下,睫毛根部亮着湿痕。
民说,红,回去后照张照片寄给我。
红泣不成声,说你不是说早把我背得滚瓜烂熟了。
背归背,没件实物说不定心里会空落落的,有张照片看着,心里也许踏实点。
红拼命点头,民,我一回去就照了寄给你,我要站在大海边照,让海风吹着我,这样你就会觉得我正让海风吹着向你眼前落哪。
民不同意,红,千万别在海边照,本来我就失去你了,再加上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更叫我感到你离我遥远。
红的身体抽搐得更厉害。
一群候车的人高举着目光乱纷纷地朝这边敲打,嘴里不停地叽叽喳喳。两个人像反锁进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周围的一切都被他们道不尽的离情别意严严遮盖住。
有一阵,红彻底崩溃了,泪眼汪汪地说,民,我跟你回锦屏吧,还没有正式分配,也许来得及。
民异乎寻常地坚强起来,说可不行,你父母早就盼着你回去,你若不回去,他俩咋受得住。
红像一堵久经雨水浸泡的土墙,轰然坍塌进民空空洞洞的怀里,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扎人心肺的绝望。民安慰她,别哭了红,我现在回锦屏,说不定过几年就调到青岛了哪。
结果,两人早晨六点来到火车站,到了晚上八点民才把红劝上火车。
送走红,民知道没了去锦屏的车,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
济南的路灯下到处是打扑克下象棋的人群,他们个个无忧无虑,惬意得叫民羡慕不已。民有些走不动了,好不容易在僻静的角落寻到一处花池,他拖着疲惫的身心爬进去,倒在一簇冬青下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民的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民永远忘不了那个把他和红一刀劈成两半的鲜血喷涌的日子。
范为民带着隐隐作痛的睡意从梦里走出来,迎面而来的物质世界引他回到周围摆脱不掉的现实中。
吴有为在外边哗哗啦啦翻看报纸,范为民推断是吴有为翻弄报纸的声音把他惊醒了,心里陡然升起几丝小小的感激。以前,范为民多次做过类似的梦,每次醒来都伤感得不能自拔,这次被惊醒,为他削减了不少痛苦。
范为民揉揉眼出了里屋。吴校长,回来了。
回来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电话里说说就行,还得烦我跑一趟。
啥事啊?
镇水泥厂搞了个业余中专班,从外地聘请专业老师,还差几个文化课老师。
啥文化课?
语文、数学、理化,镇教委净胡啰啰,人家能请专业课老师,就请不到文化课老师了,闲扯淡,这不是拿镇中学的老师买好啊,唉,洼峪镇就咱一处中学,要是还有一处,我说啥也不接。
这么说,你还是接下来了?
不接咋治,镇教委已应了人家,再说镇上分管工业的副镇长也过问这事,听说那位副镇长和镇长关系不错,我在镇长家见过他一面,单单是镇教委的话,我才不吃那一套,聘请专业课老师,又管饭又给上课费,文化课老师哪,说是为咱镇发展经济尽义务,该尽义务的事多着唻,就挨着咱学校这几个老师了,咱可不能给老师开着补助费去给人家上课啊,胡乱去几个人应付应付就是。
范为民来了兴致,吴校长,我去行不行?
你去,教啥?
教语文啊,我是师院中文系毕业的,来校长室前就教语文课。
吴有为瞪着山雀卵眼睛看着范为民,小范,可是没报酬啊。
我又没提这个,给学校写材料、加夜班的时候也不少,我啥时跟你要报酬了。
吴有为应下来,行啊,小范,你愿意上就去上。
啥时候去?
星期六晚上,对了,这个星期六晚上咱学校就得去一个,唉,镇教委不知成天干啥吃唻,早说一声也好,屎都挤到腚门上了,也不怕拉到裤筒里。范为民略一皱眉,要不我去就是。
吴有为突然低下头,指着报纸上的一行黑体字念出声来:减员增效,优化教师队伍,山东省大约4万教师下岗。念完,一拍桌子,惊呼说,大好事啊,我这校长往后可好干了,谁不听话,对不起,请下岗吧!
范为民拿起报纸仔细看看,给吴有为泼冷水,全省才下岗4万,一个学校才下几个啊,再说校长说不定也在下岗之列哪,国务院机构改革,大干部也有被减下来的,光下老师不下校长,谁服这个气!
吴有为唰地冷下脸来,范为民,你这是啥意思?
范为民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咧咧嘴笑了,吴校长,去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上课的事咱可定了,要不愿我去提前说一声,别到时一回去两个。
吴有为瓮声瓮气地说愿意去去就是,目光又粘到报纸的那行黑体字上。
范为民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还没问镇水泥厂的业余中专班用什么教材,便出来给镇教委打电话。电话打通,刚说两句,吴有为伸手把电话摁断了。
吴校长,我的话还没说完哪,你摁断做啥?
吴有为头也不抬,往镇教委打电话不先跟我说一声,这不是越级啊。
范为民生气了,这算啥越级,你撇开镇教委去找镇政府才是越级唻!
吴有为被顶撞得笑了,说为民,你生啥气,我的意思是有啥事先跟我说一声,看我能不能给你解决,打电话到镇教委做啥?
范为民紧并着嘴忍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做啥,问问镇水泥厂的业余中专班用啥教材,好提前预习预习。
吴有为呼出一口气,是这个啊,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镇教委知道啥,直接问水泥厂办公室就是。
范为民没好气,你以为你多高明,我不是跟水泥厂的人不熟悉啊。
吴有为不以为然,一回生二回熟,戳破窗户纸就啥也明白了。
范为民把电话往吴有为那边一推,我看这层窗户纸还是你戳吧,你吴校长多能啊。
吴有为顺从地拿起电话,说打就打,这么点小事还能难住我。
吴有为打完电话,告诉范为民,用高中教材,由任课老师自己借,你看镇教委啰啰的好事,这不是帮人干活还要自带干粮啊。
范为民不接他的话,自语道,高中教材我倒有,就是得回家一趟。
吴有为一个劲地说镇教委的不是。范为民不耐烦了,吴校长,你可得跟人家解释解释,我都跟镇教委主任说过我的名字了,你猛不丁摁断电话,人家会咋想?
吴有为满不在乎,不就是个镇教委主任,有啥好怕的。
这不是怕不怕的事,是个礼貌问题。
吴有为挥挥手,范为民,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了,好歹你是校长秘书,他能拿你咋着!
范为民怒火填胸,吴校长,你说的好歹是啥意思,我可从来没有自诩为你这大校长的秘书啊!
吴有为看看范为民,双唇动了动,脸一红把头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