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快亮回的马大夫家,立刻上床,立刻入睡,一直睡到中午。醒了,可是没有起床,懒懒地半靠在枕头上,点了支烟。每根神经,每根肌肉,每根血管,每根毫毛,都无比舒畅。这就是把梗在那儿的吐出来的感觉吗?他脸上浮起了微笑……是,这就是。夏蝉尖尖在叫。窗帘轻轻在飘。亮光晃晃在摇。房门响了两下。
丽莎一身红缎子睡袍,端着一个茶盘进了屋,微微笑着,把它架在天然大腿上,“英雄早安。”
天然坐直了,也微笑着应了声早。他望着木盘上的果汁和咖啡,“谢谢……也不早了吧?”
“还早。”丽莎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是你新生命的第一天。什么感觉?”他喝完了冰橘汁,“好比……”他倒着咖啡,加奶加糖,“我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比。”“好比解饥解渴解痒?”
天然笑了,“差不多……”他喝了一口热咖啡,“只是更过瘾。”他吸了口烟。
“再没有别的要求了?”丽莎的笑容充满了慈爱。
他仰头一吐烟,“没有了。”
“连巧红都不要了?”她偷偷地笑。“啊……”他马上收嘴,“那不算。”“好。”她拍了拍天然的腿,“要不然笑话可闹大了。”他微微一愣,弄熄了烟。
“人家肯了。”“什嘛?”可是他已经猜到了。
“还有什么……赶今天是七夕,我早上请刘妈过去给你说亲。”天然一震,差点儿洒了手中的咖啡,“说了?”“说了。刘妈刚回来……”丽莎站了起来,“日子也定了,后天,八月十四。”
他长长舒了口气,躺了回去。丽莎上来弯身在他额头上一吻,转身出了房间。日子都定了!可是她刚刚说什么?新生命的第一天……?他躺在澡盆里,热水盖到他结实的肩膀,足足泡了个把钟头。浑身上下,一清二爽,真有点儿像是新生命的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他一天没出门。想去看巧红,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才分手没几个钟头,又刚提过亲。
下午罗便丞来了电话,说刚从南口回来。那边打得很厉害。又说可惜没时间喝杯酒。他这就要去东站搭火车上天津,再南下去上海。那边也出事了。然后匆匆补了一句,“刚刚听说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个案子……又是那个什么’燕子李三‘干的……可是,北京人怎么说?邪门儿……?死的都是我们认识的……”
一天没事。只是刘妈见他就笑。吃了晚饭,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乘凉。刘妈过来点了几根蜡,几盘蚊香,添了桶冰块。蝉叫一个接一个停了。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各屋都没亮灯,更显得上空幽黑,星星明亮。
丽莎叫他们找银河,再找牛郎织女。天然从小就跟师妹玩儿这个,一下子就找着了。
“天然,”马大夫抿了口酒,“记得你回来那天晚上吗?也是在这儿这么坐着。”
“记得。”“问你的那句话呢?”“哪句?”“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默默喝着酒,抽着烟。他记得。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有件事未了。可是现在,该了的也了了,又好像还是没什么打算。
马大夫叹了口气,点了斗烟。“才办完事儿,”丽莎补了一句,“给他点儿时间。”“我知道……”马大夫喷着烟,轻轻地说,“问题是,没什么时间了……
天然,你老是说’走着瞧‘。日本人没来,你还能走着瞧。可是现在……我这儿不是租界。出了事,别说我,谁也救不了你……”
李天然明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打算。未来一切,可不像朱潜龙的事那么黑白分明……
一阵微风,吹过来几声狗叫。李天然发现,这几天胡同里都没人吆喝了……
睡觉之前,他跪在床头,心中念记着师父,师母,师叔,二师兄,师妹,请他们瞑目长眠。最后他跟丹青说,他刚定了亲。
新生命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起床,他才突然想到,昨晚上忘了跟师父交代往后“太行派”该怎么传下去……他套了件短褂,出了大门,先去烟袋胡同。
刚进了院子,老奶奶就踮着小脚,抢上来道喜,“我早就料到了。”
巧红一身泛白蓝布旗袍儿,在旁边儿羞羞地微笑,拉着他手进了西屋,“你还来这一套?”“是马太太要……”他摸着她的脸,“这么照规矩办。”巧红轻轻“嗯”了一声。天然跟她说,明天在干面胡同办,客人就男女两家。老奶奶,徐太太,马大夫和丽莎。刘妈算是介绍人。他还叫巧红收拾一下,准备搬去王驸马胡同。这间西屋留着,算是她的裁缝铺。
他回家路上在想,看什么时候方便。把搁她那儿那几条金子,送去福长街……姓朱的老婆孩子可没罪没过。
迈进了家门。徐太太抢上来喊了声“姑爷!”两个人都笑了。
电话在响。是蓝青峰,约他下午六点,在西直门大街“三宫庙”隔壁一家酒馆二楼见面。
奇怪,“顺天府”的事,出了差错?他坐下来给马姬写了封信。
下午,丽莎开车,带着刘妈,送来了新褥子、床单、被面、枕头、蚊帐……说她刚在法国面包行订了个蛋糕,又问去买了戒指没有。
丽莎把徐太太当做自己人,把个徐太太搞得又兴奋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美国干亲家。刘妈在旁边儿凑热闹,“跟着我叫丽莎。”
几个人一块儿收拾打扫新房。连洗带换,连扫带擦,折腾了好半天。送走丽莎,已经快五点了。
李天然换了身蓝布大褂儿出的门。太阳西西斜着。空中带点儿风。他拐上了北新桥西大街。夕阳直射过来。他戴上了墨镜。几乎每个街口都有背枪的日本兵站岗。
市面上像是安定了些,只是少了点儿什么。没从前那么优哉了,也没了市声,热闹声。
两旁那些灰灰黑黑矮矮的房子,在夕阳之下,更显得老老旧旧破破。
沦陷半个月,北平变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儿。李天然夹在三三两两的行人当中,走过了“顺天府”,发现给封了不说,大门口上还站着一个日本大兵,一个中国公安。上了西直门大街,夕阳就在城门楼上头,一团橘红。他很快找到了那家酒馆,上了二楼。很空。就蓝青峰一个人坐在临街那张小方桌。还是那副当铺老板的打扮,只是多了顶巴拿马草帽。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桌上一壶酒,两只酒杯。蓝瞄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望着窗外。
天然给自己倒了杯白干儿,摘下墨镜,也随着往窗外看……没什么,就层层叠叠一片灰瓦,晒着夕阳。
蓝青峰举杯一敬,“干得好!”他一口干掉。天然也干了,觉得蓝的脸色不很对劲儿,“石掌柜的?”“给宪兵带走了,还有三个伙计。”“怎么办?”他心直跳。
“要吃点苦。”“就吃点苦?”
“我想是……日本人愿意相信是蓝衣社干的。”“那……”“你的任务完成,其他没你的事。我们有人善后。”天然为二人添酒。
“我待会儿回天津。”蓝的脸色很难看,“有两件事跟你交代。”天然抿了口酒。“我得避一避。往后有事,去找石掌柜的……另一件,你回去住了?”“回去住了。”他没提就要结婚。
“那好。还有件差事。”
果然。“您说。”
蓝青峰皱着眉头,帽檐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不能老躲在德国医院……得想办法先送他去天津租界。”
原来又是张自忠。他都忘了这回事。“我还在安排……”蓝想了想,“你每天晚上九点在家等我电话。”天然点点头。“这回不比上回……要出东交民巷,还要出城,又不能搭火车……查得太紧。”
天然点了支烟。这是新生命的开始吗?蓝没再言语,闷闷喝着酒。“您没事儿吧?”天然吐了口烟,觉得蓝青峰的神气越来越不对。“啊?”蓝像是给吵醒了,“哦,上海打起来了……”怪不得罗便丞赶了去。可是奇怪,蓝的声音有点哽咽。“蓝田死了。”
“什嘛?!”天然惊叫。“中午……他大队长说他打下来两架。自己的飞机也着火了。”“人?”
“人?连人带机,摔进了黄浦江。”“确定是他?”
“是他。”“您……”天然说不下去了。他太明白失去家人的苦痛,谁也无法安慰……他踩熄了香烟,一口干掉白干儿。蓝青峰也干了,“这是战争。当空军,干军人,就得随时准备死……只可惜刚毕业,才十九岁……”天然一阵心酸。“连他去考空军都没让我知道。”天然忍住了泪,添满了酒。
“说别的吧。”蓝又干掉,示意再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天津小报,刚捎来的……给你写诗的那位酒仙,北平没法儿待了,也躲进了租界……”他递给天然,“你任重道远……”
天然接了过来,可是没有摊开。“不过,你这位’燕子侠隐‘……”蓝青峰苍老的脸上一丝惨笑,“也只能这么隐下去了……”窗外渐渐响起了一阵阵隆隆的声音。蓝青峰“哼”了一声,起身站在窗前,“你过来。”李天然走到蓝的身边。
西直门大街上滚滚烟尘,一辆接一辆的日本运兵车,满盖着黄土,像股铁流似的,在血红的夕阳之下淹没过去。
“南口过来的。”“南口丢了?居庸关?”
“快丢了……你叫傅作义那些杂牌军,怎么去守。”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窗外整片黑烟黄土,久久也沉不下去。罩住了远远近近那些层层叠叠的灰瓦……“天然,别忘了这个日子……不管日本人什么时候给赶走,北平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古都,这种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了……”
蓝青峰回到桌前,干掉杯中残酒,向天然微微点头,转身下了楼。李天然坐回桌上,呆呆地抿着酒,慢慢摊开了报:
侠隐记
将近酒仙
燕子盗李,重显人间,狼狈之流,胆战心癫。
单枪赴宴,四丧黄泉,顺天府内,为民除奸。
剑道山本,浪人羽田,染指他乡,一再而三。
屡戒不改,作恶多端,一倭断臂,一寇涅槃。
金某杨某,文武跟班,为虎作伥,污秽不堪。
卓十一少,倚财弄权,倒行使逆,侠隐把关。
朱首潜龙,无法无天,心黑手辣,罪行连篇。
吃里扒外,天怒人怨,替天行道,燕子李三。
黑龙门徒,听我一言,天网恢恢,终有一天。
对头报应,姓李名三,燕子侠隐,永在人间。
李天然久久无法抬头……侠?还有可能吗?……
他木木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的夕阳,抽了支烟,喝完了那壶白干儿,戴上了墨镜,下了酒楼。
西直门大街上的灰土沉下去了,也清静了点儿,没几个人去理会空中传来那几声刺耳的警笛。
黄昏的夕阳,弱弱无力,默默无语。
天边一只孤燕,穿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