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派了胡宗宪一通不是，而且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叫戚继光暗自称奇。胡宗宪大惊，面子上下不来，便发作地说，你大胆，小小倭寇，竟敢指责朝廷命官不讲信誉！官府要招降尔等，是给你们洗心革面之机，是高看你等一眼，你们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指手画脚？
肖隆怔了一会儿，跪下了，请大人恕我唐突、冒犯之罪。我并不敢指责大人，我也是奉命指出真伪，我带两个假的回去，对招降之事有害无益呀！
胡宗宪训斥他说，听说你也是个监生，监生而为盗，有辱斯文，你还敢如此张狂！来人啊！
就在衙役拥进来时，他看到戚继光向他递眼色，他似乎一下子有所醒悟，沉了一下，说，你先下去吧！
夏正把肖隆带走了。
胡宗宪留戚继光吃饭，有点索然无味的感觉，那么好的饭菜，味同嚼蜡。
胡宗宪说，方才我有点失态了，幸亏你提醒我。
戚继光说，你发再大的脾气，也于事无补。
胡宗宪百思不解，真是神了！他怎能这么快就知道我们派的人是什么身份呢？难道……
戚继光觉得很可怕，这说明倭寇在我们内部有人，而且是能窃取情报的地位。
胡宗宪说，这能是谁呢？
现在不是猜测的时候，戚继光认为，眼下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把办砸锅的事圆回来。
胡宗宪明白戚继光何所指，满足王直的要求，按他的说法重新选送人质？
戚继光说，只有两条路，或按他的要求送人质，或者这事告一段落，不再谈，兵戎相见。
胡宗宪当然不甘心功败垂成了。戚继光便敦促他下决心。
胡宗宪很为难，站起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他说，五品官，好派，派谁去都得去，这是为朝廷效命，他身边的夏正就行。这亲属就难了，你知道，我只有一男一女，儿子在广西做布政使司的参政，是不可能回来的。女儿从小多病……
戚继光还能往谁身上推呢？他说，那还是从我家出吧。
胡宗宪怎么好意思张口呢？他已经有个义子当过人质，上次押为人质的吴春柳是他义子的未婚妻，至今身陷倭营，怎么好……
为了大局，总得有人去。戚继光说，他这边，算得上直系的，一个是养子戚金印，他已不宜再去，况且，对方也不会把养子看重。养女戚芳菲就更不必考虑了。剩下的只有两人合适：一是他弟弟继美，一是妹妹戚娴。他请胡大人决断，二者中选其一。
一时胡宗宪心里很乱，他觉得对不住戚继光，万一……
戚继光说，既是国家大事，做出牺牲，也是应该的。
戚继美是要带兵上阵的，况且有一个夏正足矣，不宜去。
戚继光说，那就派戚娴去吧。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
四
一家人都在。戚继光一宣布决定，戚芳菲就嚷了起来，不公平，他胡宗宪为什么不派他家人去当人质？他家人的命值钱，我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这不是专拣软柿子捏吗？
戚继光火了，你喊什么？又没让你去。
戚芳菲说，不是我怕死，我是气不公。行了，我去，我替姑姑。
戚继美说，还是我去吧，妹妹去不方便。
戚金印说，不如还是我去吧。我去过一趟了，那边熟，也好照顾吴春柳。
戚继光决然地摇头，不行，这都是胡总督否决了的。
戚娴显得很镇定，她说，没事，别为我担心。既然王直的老娘和妻子在我们手上，我是安全的。
王夫人一直低头不语。
戚继光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王夫人眼含着泪说，我怎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去我都心疼。
戚继光说，不必再说了，戚娴你做准备吧。
散了后，戚娴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打点衣物。陈子平来了，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她。
戚娴回头看见，冲他笑笑说，进来呀，站在那当门神哪？
陈子平说，你还能笑出来？
戚娴真的很平静，怎么了？
陈子平也说，太不公平了，一大家子人，怎么偏让你去当人质？
戚娴说，又来了，总得有人去呀！
陈子平说，我去找你哥，我替你去！
戚娴拉住他，你这不是说梦话吗？倭寇要的是我哥的亲人当人质，你去行吗？
陈子平怎能放心她去，这太危险了呀！
戚娴还是说没事。只要胡巡抚和哥哥不想杀王直一家三口，她就没事。
陈子平扭过头去，戚娴发现，他的眼泪就含在眼眶里，一个大男人为她流泪，戚娴很感动。
五
沈四维来见戚继光，进门就说，听说又派戚娴去当人质了？
戚继光分明看到了她那揶揄的眼神，就先堵她嘴，事已至此，发牢骚抱怨的话就别说了，他都烦了。
沈四维说她还站着呢，戚大人不请我坐吗？
戚继光说，笑话，你到我这，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过？
沈四维笑了，自己找了椅子坐下，说她方才去看戚娴了，她沉着冷静，一丝不乱，有你家将门遗风。唉，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你挺舍得呀。
戚继光眼里忽然起了泪潮，不舍得又能怎么样？
沈四维冷笑道，据我所知，胡宗宪有一个孙子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派？这应当是最近的直系呀！
戚继光说，那才是七八岁的孩子呀！
沈四维吃了一惊，这么说他有孙子你本来就知道？
戚继光点点头，我知道又怎么样？当场拆穿？况且，我也不忍心让一个孩子去当人质。即使胡宗宪下狠心要派他孙子去，我也会极力反对。
沈四维说，你真是……
戚继光打断她，并警告她，在家人面前绝不准提胡宗宪有孙子的事！
沈四维叹息连声，皇上不旌表他这样的忠臣，真是不公啊。
戚继光忽然岔开话题说，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行刺的赵文华当时并没死，只是受了伤。
沈四维早已经知道了，那就再让他多活几天吧。
戚继光又说，天从人愿，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赵文华上个月死了！
沈四维说，方才还说没死，怎么又死了？
没死于箭伤，却是窝囊死的，他和儿子犯了事，双双被革了职、发配边塞，走到半路就一命呜呼了！
沈四维又一声叹息，这叫恶有恶报！
戚继光说他太贪心了，不知什么人，把田黄石印的事捅了出去，说他打着进献朝廷的幌子，将国宝据为己有，皇上大怒，他还有好下场吗？
太解气了，沈四维声称要为敢于弹劾赵文华的御史喝彩！这人是谁呀！这可得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气。
是李瑚，浙江道御史。戚继光推测，为他提供情报的必是王本固，他们是同乡。
沈四维原本对王本固没好印象，这王本固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哪？
抛开个人恩怨，戚继光给他的评价并不低，这人还是个正人君子、嫉恶如仇。
沈四维说，可他没少跟你作对呀！
戚继光很能宽以待人，人无完人哪。
赵文华死了，沈四维顿感心里一块巨石掀掉了，他自毙，就省了我的麻烦，还剩一个严嵩未除。
戚继光笑问，还想去暗杀那个老朽？
沈四维说，你不是常说吗？多行不义必自毙，像严嵩、赵文华这种人天怨人怒，人鬼共谴，不会有好结果的。
戚继光笑了，说她终于长大了。
六
家人全来码头上送行了，王夫人、戚芳菲都悄悄流泪。因事先戚继光有过警告，不管是谁，如哭哭啼啼，就不准去送行，她们只得强忍泪水。
陈子平也来了，他替戚娴提着包袱。
戚娴冷静地上了船，倒是夏正说了一句，没事的，别担心，一谈成了，我就护送小姐回来。
戚继光说，夏指挥费心了，多照顾她点。
夏正叫他们放心。
为了使气氛变得欢快些，站在船头的戚娴说她还没到过岑港、普陀山，还真想去逛逛呢。
对她的强颜欢笑，没人敢搭腔，一句不慎，就会引来一场连锁式的哭声。
戚金印刚刚跑来，拿了一包衣物，对戚娴说，这是吴春柳的衣裳，里边有封信。
戚娴接过去，勉强做出笑容，这回我和春柳有伴了。
说完，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她赶紧转过身去。
好几个人又都流泪了，用手捂嘴，不敢哽噎出声。
陈子平一直送到船上，把包袱给了戚娴。戚娴说，怎么这么重？
她打开一看，多了些各种小吃。陈子平说，我给你带了点羊脚蹄、马蹄酥、芝麻糖，都是你爱吃的。
戚娴冲他一笑，他想得够周到了。
陈子平忽然看见，戚娴头上插着他送的金钗。陈子平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得好好回来呀！
戚娴小声说，为了你，我也得回来！
肖隆最后上船，船马上要开了，陈子平还不下来。戚继光喊，陈子平，快下来，你磨蹭什么呢？
沈四维对戚继光小声说，你看不出来吗？陈子平对戚娴有那么点意思呀……
戚继光并不显得很惊讶，平淡地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沈四维听他这口气，觉得不门当户对吧？
戚继光说，这事，当哥哥的不好说话。
沈四维说他还算开通。
陈子平终于跳下来。开船了，戚娴向家人挥手，家人也拼命向戚娴挥手，人们一直望着小船消失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