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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董事长铜牛亲自到醉园迎驾,还是百合说什么花言巧语,天仙子的内心都不为所动。她太清楚地知道影视的戒律:她的书里充满了性的描写与困惑,因为她始终在怀疑,丈夫的出轨与“性”有着直接的关系。
天仙子和丈夫是童男童女。新婚,对他们都是第一次。然而新婚之夜天仙子便怀了孕。以天仙子的敏感,竟然不到一个月就出现了早孕反应,她没胃口,看到什么都想吐,当然,对做爱更是避之不及,作为一个刚刚被开垦的处女,一下子就要做母亲,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她都完全没有准备。
恋爱是谈了好几年了。那时的谈恋爱,无非是看看电影吃吃饭而已,顶多拉拉手抱一抱,连接吻都没有过,因此新婚之夜对他们来讲格外重要。也就是在新婚之夜,天仙子才发现丈夫其实有口臭。现在这种事情说出去别人都要笑掉大牙,但是对天仙子这一茬人,却并非什么新鲜事。天仙子在最初接触“性”的时候毫无快感,可问题是,当她快感来临欲火烧身的时候,丈夫却已经转身而去了。
实际上,丈夫阿豹也觉得自己很委屈:好不容易盼到结了婚,可过了不到一个月,天仙子便挂了免战牌。实际上,那是阿豹性欲最旺的时刻,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想着一件事:性。
那段时间他只要走在街上,就会悄悄地注意女人们,那些年轻的和年老的,好看的和不好看的,时尚的和土气的。实际上,和天仙子结婚之前他只有一点点可怜的性常识,正是新婚之夜揭开了那道掩藏已久的帏幕,他正想进入帏幕演出一场活色生香的戏剧之时,那帏幕又向他关上了!
归根结底出自对性的不了解和恐惧,他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的,但不同的是,阿豹想要的东西一定是要得到的。看到天仙子的早孕,他害怕,他不知道性交对一个孕妇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而越是害怕,他就越是饥渴难耐。他在街上看到的女人都被他的眼睛剥了个精光,在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甚至想,哪怕是个保姆,是个农村来的大妈级人物,他也想干!
他一夜夜疯狂手淫,有时勉强入睡之后竟然遗精!他委屈至极长吁短叹,睡在老婆身边遗精的滋味的确非常不好受。眼看着气色一天天灰黄下来,他决定改变,哪怕是暂时性的。就在那时,他接到了时尚杂志罂粟的约稿。
罂粟约他到了一家很安静的咖啡座。在当时,还很少有那样精致的下午茶。他点了一杯英式红茶和一份日式海鲜煎饼,她则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和一份翡翠提拉米苏。两个人静静地说啊聊啊,后来录音机关掉了,外面的天空渐渐黑下来,小姐为他们点上了蜡烛。他知道罂粟至今独身,他清楚地看见烛光下,她的一对极其惹火的大乳房。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一家制片厂废旧的大棚里。阿豹本来也不是什么格调高雅的人,加上急不可耐,那一次把罂粟几乎生吃了,罂粟身上的每一寸肉都留下了他的齿痕。罂粟叫床的声音让远处的居民以为大棚里又在拍家庭暴力片儿。从第一次起,他就彻底离不开罂粟了。他尖锐地感觉到女人与女人的不同。天仙子属于那种中看不中吃的,也许将来会中吃,可那需要极大的耐心来开发,阿豹可没这个耐心。而长着一张小狐狸脸的罂粟,天生就有一种贱性,她懂得极大限度地使用自己的肉体,更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这对于正在饥渴中的阿豹来讲,极为重要。
而且还有一重令阿豹羞于开口的,是罂粟作为时尚杂志的副主编,有签单权。罂粟带他吃遍了北京,从最洋的“蓝玛丽”、“金汉斯”的鹅肝、蜗牛和牛排到最土的定福庄炸臭豆腐和晋老西小李飞刀,他们几乎三日一小吃,五日一大宴,总有各种名目来支持他们的“吃”,阿豹平时和天仙子清贫惯了,哪经得起这样的糖衣炮弹?!
不过尽管如此,阿豹内心还是把罂粟作为一个暂时的替代物,他觉得最理想的状态是:天仙子依然作为妻子,而罂粟则作为一个关系恒定的情人。阿豹这样的盘算,实际上大大低估了罂粟。
糟就糟在罂粟绝不是一般女人,罂粟除了长相一般,各方面都很突出。她绝顶聪明善解人意,意志极其坚强,罂粟好像老早察觉了阿豹的意思,她根本不提婚姻的事,只是每一次都让阿豹尽情地满足,无论是性欲还是食欲,而且绝不求回报。但是突然有一天,当阿豹向她炫耀他的美丽女儿的时候,她突然说:“假如让你在我和你的女儿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你选谁?”
多年以后阿豹意识到,正是这句话成为他们关系的转机。尽管他当时表现得很不理智,可是在歇斯底里大发作之后,胜者却是罂粟。罂粟用理性来对待他的大吼大叫,用韧性来对待他的早泄式的暴怒。在罂粟进行温和的说理斗争的第二天,她突然消失了,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简直就是人间蒸发,扛过了一周之后,他慌神了。
他到处找她,找到后来简直就是不顾体面了。单位的人说:“罂粟出去度假了。”邻居说:“前两天还看见她呢。看见她在附近面馆里吃面呢。”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她住的那个小区附近转悠,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踩着那些杨树的枯叶,一道狭长的阳光砸在阿豹头上,仿佛是折断了的宝剑。早上他刮胡子不小心把下巴刮出了血,他用手帕绑住下巴,明白一种依恋早已在心里长成了大树,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早已被牢牢控制住了。
2
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
“你不是一直在找罂粟吗?她在北郊的华清温泉。”
他想再问,电话已经挂了。他到处打听,终于找到B城北郊的华清温泉。
这似乎是个纤尘未染的世界,细雨如织,飘洒成一首凄迷的曲子,罂粟躺在那儿,犹如一朵睡莲花倾倒于风雨之中。
他第一眼见到罂粟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她斜倚在温泉宾馆的床上,病恹恹的,却有着先前没有过的病态美,身上穿一件雪青色的丝绸睡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的旖旎身段,她打开那枚精致的银簪,让发黄的长发瀑布一般流泻在地。她的眼神是柔软的,慵懒的,非常性感,让所有的男人一见之下都为之心动。
阿豹被逼向欲望的绝境,犹如一个贪杯者遇见了美酒佳酿,他扑上去,三下两下扒掉她的衣裳,可她却柔软地把他推开了。
“不行。”她说。
“怎么了?为什么?”他急不可耐。
“我做了人流,还没到开禁的日子。”
他惊呆了!世界上竟然有如此伟大的女性!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却一声不吭,不但不恃宠而骄,而且连一分钱也不要,连一点点麻烦也不找——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被感动了,他的泪水就汪在眼睛里,而本来,他以为他是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掉泪的。
“嫁给我。”
她不语。
“嫁给我,你放心,我会把所有的事都摆平的。”
她看了看他。
“女儿的事我也想过了——我选你。”
他的声音虽然颤抖,但她的确听清楚了。她伸出一只手,优雅万千地拉住他,带着一点儿娇嗔:“真的下决心了?不能后悔哟!”
他坐在她身旁,“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怎么办事儿?”
她斜倚着被子,眼神特别妩媚,“结婚对我来说可是头一次,而且,肯定是唯一的一次,我可不想糊里糊涂就把自己嫁了——我们去拉斯维加斯举行婚礼吧,听说好多明星都是在那儿办的。”
他立即点头,这时她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会点头。三天之后发生的西班牙歌舞之夜事件似乎得有神助——这件事使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办好了离婚手续,达到了预期目的。
对阿豹来说,之前的罂粟不过是只蝴蝶,但是这只蝴蝶终于冲破了茧。蝴蝶是花朵的陪嫁,单纯的性变成了真爱。
然而,罂粟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件事:阿豹是不可能真正对他的女儿放手的。女儿是父亲的第一情人,曼陀罗在阿豹心中,永远排在罂粟前面。
3
自从把妹妹介绍给老虎之后,金马的日子就开始一点点好转了。原来他打的主意是百合,可没想到百合是个地道的生瓜蛋子——完全不懂人事。
金马奉巨龙之命写一部反腐倡廉的电影。金马请老虎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时,一向过分清醒的老虎也说了一句舌头打卷的话:“什么反腐?这不是都是给上边看的吗?腐败是趋势,禁止得了吗?”金马一听此话大喜过望,一连给老虎敬了三杯酒。
但是金马的写作并非一帆风顺,他每一稿出来都要开一个研讨会,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所以意见经常相左,搞得金马无所适从。
实际上,金马过去写过无数剧本,可惜最后统统都毙掉了,无一幸存。有一部已经拍完,眼看要播出,金马已经私下里请朋友来家喝庆功酒了,可万没想到晴天霹雳,上面的领导说了一句话:“我们的电影不能表现早恋题材!”于是金大编的剧本禁播。金马也曾呼天抢地,作秦香莲拦轿告状姿态,企图打动领导的怜悯心,可殊不知领导们之所以能够成为领导,便是因了他们有着一颗坚如钢铁的心!金马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写的纯情少女与“早恋”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见了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心思动了几动罢了,在剧本上表现的不过是两段OS(画外音),连眼睛对视都没有,就更别提什么具体动作了,难道这也算是“早恋”?!实在不行,完全可以删掉那两段画外音嘛!但董事长铜牛说:“删掉画外音,却删不掉潜藏其中的那种思想意识!”对领导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矫枉过正,也不能过犹不及,对于铜牛这几句绕口令式的禅语,金马回家后颇琢磨了一阵子。他知道,平时笑面菩萨式的董事长,在原则问题上是从不让步的,不然,纱帽翅也不可能戴得那么稳。
已经年过五十的金马只好哀叹自己的命运了。当然,也免不了骂娘。对喝过庆功酒的朋友的解释是:他的剧本,艺术上是一流的,卡掉他,完全是由于政治原因。于是朋友们肃然起敬。
天可怜见,金马总算是五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老虎终于网开一面,命他写一个反腐败题材的电影《正义永存》。名字便正义凛然,特别适合惯贴假胸毛示人的金大编主笔。金马刻不容缓地写了梗概,顺利通过,然后一气呵成。初稿印成五份交上,当天晚上,五位主管经理便分别给他打了电话,不约而同地赞道:“好本子!”金马大喜过望,正想高歌“翻身道情”,殊不知一周之后的研讨会上,各位私下里夸赞过他的经理们竟然默默不发一语。金马急得血压一点点往上升,频频向各位领导飞着媚眼,竟然毫无作用,一瞬间他真想立马做个变性手术,好让自己的媚眼多点儿含金量。
最后还是食堂掌勺的厨子哥们儿杨得水进来请示客饭的时候说了一句:“哟,我可是瞅了一眼金大编那个剧本,解气!写得好!现在贪污腐败再不整治,国将不国了!就是女一号写得差点儿,嘿嘿,金大编好像不太会写女的……”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金马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屈辱啊!他金马也算是圈子里的一号人物啊,再怎么不济,也轮不着一个厨子说三道四啊!金马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踏到了泥里,正一点点地被人往下踩,他真想立即站起来背起包就走,可看看那些领导们如泥菩萨一般的脸,他还是被镇住了。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一般孤立无援,楚楚可怜。
其实厨子倒是帮了金马的忙,不但活跃了气氛,还让领导们找到了一个又好切入又无伤大雅的突破口。“是啊是啊,我也是感觉到金马同志写女性差一些,”铜牛温和地说,“你怎么看,老虎?”
一直伏案作沉思状的老虎这时如梦初醒般开了个玩笑:“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百思不解:金大编的桃花运历来不错啊,难道是犯了桃花劫,因为过于了解女性却反而不知道怎么写了?”老虎的妙语立即引来哈哈大笑,金马也不得不跟着笑,但是他的笑却是比哭还难看。
第一次研讨便在关于桃花运的讨论中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九次,九易其稿的金马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对着那些泥菩萨式的脸大吼了一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这一声吼,轮奸式的折磨才告结束。
4
天仙子觉得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
天仙子想啊想啊,觉得自己真的没犯什么过错,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她,每天形只影单的,连鬼都不上门。而且,连电话也越来越少了,天仙子装了来电显示,生怕漏掉了什么电话,可是,每每她出趟门儿回来,来电显示上却什么也没有。慢慢的,天仙子好像不会说话了,她变得一开口就紧张,心会狂跳,血压升高。过去,她总是觉得一个人静下来会有很多东西可写,可现在,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转着,就是写不出一个字。倒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会充斥在她的脑子里,煮成一锅糨糊。
她会做些恐怖的白日梦,她梦见自己被人割了舌头,嘴里满满的都是血,有一辆黑色的甲壳虫一样的车在追她,她知道那就是恐惧,那种恐惧竟然逼着她跳过十多米的围墙和栅栏,那辆车里还发出各种奇怪口音的呼喊,她奔进树林,可是这里的树全都秃了,树根上长满青苔,她看见太阳从黑色的云块间落下,听见砾石在车轮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声音近在耳边,她大叫一声醒来,汗水已经把衣裳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