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术后二十分钟,罂粟总算从全麻状态下彻底苏醒。她的脸还全部被包裹着,完全看不见眼前的人们。但是她已经从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确认,这是阿豹——长满了厚趼的手,疙里疙瘩,还有比一般人都要厚的指甲。
有了这样的厚度她很放心。她捏牢那只手轻轻地问:“大夫,什么时候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脸?”
——这是罂粟在术后十二个小时说出的第一句话。
4
半年之后,B城的寂寞文坛终于恢复了一线生机——一个笔名叫做粟儿的青年女作家横空出世,占领了B城文坛的半壁江山。
一个寂寥的秋日清晨,天仙子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是温柔的、性感的,那声音说:“请问是天仙子女士吗?我是粟儿。很冒昧给您打电话,您下周四有时间吗?是不是可以请您参加一个文学研究院的活动?如果您能参加,那真是我们所有人的荣幸!”
用词的纤巧、语调的真诚及声音的质地都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天仙子的虚荣心,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第二天,她收到一个快递——一本叫做《改头换面》的书,她看见作者署名是粟儿,还有粟儿的玉照——美丽得简直不像真人!
她这才想起,在那种声音的压迫下,她竟然忘了问一句:“文研院到底是什么活动?”
现在一切都晚了,只有硬着头皮读下去——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女人做美容手术之后改变了生活,写得非常直白,非常理论化,甚至很像医科杂志的那些文章,怎么也看不出好儿来。但是她明白她必须得发言,还得言必称好。
天仙子说到底还算是个真性情的人,让她违心地赞美什么,她即便做了,心里也会十分不爽。然而她万没有想到,她进入会场便像走进了一个“坛场”似的,好像是有着一种什么巨大的魔力迫使所有到会的人都必须口吐莲花。
那魔力说穿了就是钱。
是的,这是所有与会者开过的最为豪华的作品研讨会。每个人的红包里装了五千美金,会议室的桌椅都是最为考究的紫檀,每个人的面前有大红袍泡制的琥珀色茶水、有最高档的蓝山咖啡和装有火龙果、山竹、荔枝和青柠的水果盘。而且大家被告知,他们将在这个超豪华的酒店住上三天,享受总统套的待遇,然后,还要辗转A城,再住上三天,享受A城的全部超豪华待遇,这样算下来,怎么也得要五百万RMB才拿得下来,天仙子想。
五百万买了所有的文坛大腕,众口一词地喊好。溢美之词更是比着开花儿:什么B城文豪曹公鲁公之后第一人,什么B城的多丽丝·莱辛,什么当代文坛盛开的花朵,所有人攀比着用最美丽的辞藻歌颂这位来历不明,疑似巨鳄背景的美丽女子,当然,也有眼尖的同性,发现她的锁骨脖颈处有一道极淡的印迹,印迹以上是雪白的肌肤,以下则是淡淡的浅黄色。当然,天仙子也是发现秘密者之一,她想,莫不是她脸上做过那种中药去斑?只做了脸蛋,所以脖子还保持着原来的肤色。
但是这个粟儿实在是讨人喜欢,不但能满足男人的欲望,还能满足女人的虚荣,所以,这实在是一个对人性弱点了解很透的人,她掌控了人性的弱点,因此可以对症下药,招招都使在刀尖上,一点儿也不浪费。
——天仙子当然也被哄得很好,心里很舒坦——她怎么会想到——这个粟儿,就是那个抢她丈夫、破坏她家庭、几乎把她置于死地的女人呢!
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在研讨会的最后一天,老虎竟然出现了!
老虎是代表影视界来参加歌颂咏叹调的,老虎说:“我认为这部书很好,完全可以改编成一个非常好看的电影,粟儿小姐何时有暇,我们可以谈谈有关版权购买的问题。”粟儿的眉眼顿时飞动起来看上去喜出望外,粟儿立即表态,“虎总那敢情好,虎总过去我们只能在电影院看到您的大名,没想到今天看见真人了。顺便问一句,虎总您为什么不能客串一个角色呢?您是不是怕您串了之后一线大牌明星也没饭吃了?”
一语未了,大家爆笑。一向不苟言笑的老虎也笑眯了眼,嘴里连连说道:“粟儿小姐可真会说话,真会说话,真不愧是《改头换面》的作者啊!……”
天仙子张圆了的嘴半天才合拢,她眼神迷离地盯着老虎,一直怀疑这些话是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像啊!太不像他了!他是真的糊涂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改头换面》怎么可能改编成一部电影呢?他还没老啊!人其实是很容易老去的,天仙子觉得自己就如泛黄的苹果,每天都流失着它的水分。苹果色彩鲜艳的时候可以作观赏品,就如天上的月亮,地上妩媚的月影,供着它比吃掉它更难受,可问题是明媚鲜艳的时候无人问津,她只能坐等自己变老,失去所有的水分。
可是她多想让自己失去的水分蒸发到天空上,变成云朵,那样,她就可以绽放一亿年了!
然而,眼前的老虎是在痴人说梦吗?
5
一个不速之客的来访诠释了天仙子的疑问——粟儿穿一身最简朴的素服,拎着两包天仙子最喜欢阅读的彩印百科全书,走进了天仙子的家门。
这一套彩印百科,至少有三十本。小开本,全部用精美的特种纸印刷,每一页都有图片,色彩漂亮之极。上至上古时代的海底生物,下至当代淫靡的男欢女爱,应有尽有。天仙子也曾经零零散散地买了几本,终是因为太贵不敢问津,现在一下子居然全部得到,当然喜出望外,整个心膨胀起来,就像是从尘世一下子被拉进了天堂的环抱——至于粟儿如何得知这一准确情报,她连想也没想。
——最最寻常的灰裙子也掩埋不了粟儿惊人的美丽。然而只有在此时,面对面如此近距离的时候,天仙子才发现粟儿的鼻子上似乎略略有一点儿瑕疵。那像是一只石膏打造的鼻子,鼻尖有一点点奇怪的地方,不能叫做残破,因为远不如残破那么严重,就像是石膏像被不小心磕了一下,那种质感甚至让她很想去摸摸那地方,以求获得某种真实。
不过还没容她细想下去,粟儿就以天仙子最喜欢的方式开了口。粟儿说:“天仙子姐姐,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你的问题在于,人家都是拼命地想提升自己,通过各种可能的方法,而你,因为起点太高了,你需要的不是提高,而是降低。你停下来十年,现在的这批写作者才有可能追上你——”
粟儿的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天仙子完全丧失了警惕——这话就像是灵魂被抚摸一样舒坦,天仙子到底是没修炼出来的,特别是: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阿谀的方式有千百种,更不知道,天空上哪块云彩会突然下雨。
于是,天仙子就把说这话的人当做了知音——这时她正是身陷困境需要知音的时候,眼前的女人整容手术做得太成功了,以至于让天仙子忘了有时面具可以用人皮的,笔墨可以借用他人的骨头和血。在那个晚上,她相信了这位文坛新秀,她向这位知音坦白了一切写作的秘密。她说她从童年时就喜欢眺望天空,她把自己亮闪闪的眼睛挂在天上,然后,用女神赫拉的神情,藐视无知与粗鄙,然后拐弯抹角地咒骂这个世界,最后用悲剧来自虐。
而这位坐在对面的美丽的知音,温柔地充满善意地看着她,说出一番让她感激涕零的话:“天仙子姐姐,你的眼睛要从天空上落下来,你的姿态要放低,再放低,最好低于你的读者,你得隐去你自己,那样,你才能享有更多的读者,你的天才作品才能更富于肉感,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想办法贴近你。”
“你也别把我的小说说得那么高,”天仙子认真地说,她每逢听到夸奖总是自作多情地很认真,“为这个事我想了很久了,是像老鼠那样贴近地沟,还是像凡·高的向日葵那样贴近天空?也许贴近天空的结果一无所获,可老鼠能在地沟里扒出足够它子子孙孙享用的残羹,尽管这样,我仍然愿意用浓墨重彩去掩埋读者的双眼和呼吸,让向日葵对着天空说话,让风会哭也会笑,让雨会流泪也会流汗,而人类,对着这样的画面,必须哑口无言。”
粟儿看着眼前的天仙子,脸上笑了,但心里呆了。她明白,眼前的女人是她真正的劲敌。如果她想在文坛混,那么第一要义就是除掉这个女人。对,除掉这个女人,不惜一切手段。
6
当天仙子秉烛夜读,为粟儿赶写印象记的时候,粟儿已经睡在老虎的床上了。
一番颠鸾倒凤之后,粟儿趴在老虎的脸上,把香气喷洒在老虎的鼻孔里,在老虎看来粟儿简直就是唇齿生香,锦心绣口!是啊,百合太生,番石榴太傻,天仙子太迂,曼陀罗太冷,而眼前的粟儿,才是他真正的停泊地,真正的温柔富贵乡!他轻轻拨弄着她的乳房,听着她和颜悦色地说出一番话:“……虽说你是出了名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可在这个商品时代,也不能不考虑一些实际的问题……”
“你指的什么?”
“譬如你抓的电影,几乎都是文艺片,谁都知道文艺片是赚不了钱的,即便是抓商业片吧,也跟你本人的收益没什么关系……其实,你完全可以……”
“说下去!”
“譬如,纯属建议啊,譬如你现在抓的那部海外题材,完全可以外聘导演啊,为什么非要用你们公司自己的导演呢?”
“你是说……将来分账会方便一些?……可是,谁做这部剧的导演合适呢?”
“我这儿倒有个合适的人选……”她说,然后,她用更柔媚的声音,更温香的唇息,悄声推荐了阿豹——“他是你的崇拜者。”她说,“我敢保证,他会恰到好处地执行你的意图……”
那一天他们谈得很晚,几乎把所有的细节都讨论过了。夜半,他们余兴未了,起来喝了红酒,由粟儿建议,到那片离他们很近的海滩去坐坐。他们到了海边便兴致盎然地脱掉衣裳,如同两条鱼儿游入水中,在水中嬉戏玩耍,弄出一些液体污染了海面。
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另外一个人目睹了他们的一切——那个人就站在海边,形体如同透明的水晶杯一般美丽。她的头发像是燃烧的熊熊烈火,她的眼睛穿过最深邃的黑暗看到两具正在水中交媾的裸体,她看得清海里的一切事物,因为她本身便来自海洋——她是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