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他扶进浴室,帮他脱掉衣裳。他很脏。可以说是太脏了。浴缸里的水很快变黑,然后又换了一池水。就这样一共换了七次水,水才慢慢清澈了。
别误会,这是我自己家里的浴缸,本来我是想在曼陀罗那儿给他洗的,可他不干,他的眼神非常惊恐,好像有人随时会把他杀了似的。
洗干净了,刮了胡子,我发现他竟然是个很漂亮的男子,而且,越发觉得有点儿熟悉,他也痴痴地对着我看,问他的来历,他竟然完全记不得了。很明显他患了失忆症,但是一点儿也没有丧失感觉,也许感觉比以前还要敏锐,他痛,一直在痛,说着说着他会痛得轻轻地抽搐。我很害怕那被剥了皮的脚,我的目光一直在躲着那个地方,可越躲,越是要悄悄地瞥上一眼。
他终于说:“……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说:“我也觉得有点儿熟悉。你的脚怎么了?难道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就是前些年的一个晚上,有两个蒙面人把我绑架到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那里像幽冥世界一般安静,穿过一片沼泽就来到了那地方,有几棵树,半堵墙,断壁残垣,远远就能看见那里冒着一股股白烟,再走近些,便是一股浓烈扑鼻的香,几乎把人熏倒。……有个女孩穿着一身白衣白袍,是很旧的那种白,上面布满了肮脏的斑点,她拿着一个杵子似的东西,冷冷地盯着我,后来我知道她叫曼陀罗。”提到这个名字,他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递了个眼色,周围的女人便一拥而上,脱光了我的衣裳。……我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大叫起来,她们用一块很脏的布堵上我的嘴,然后把我的两只脚抬起来给她看——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两个女的就冲了上来,用一把锋利的刀开始旋我脚上的皮……我一下子疼昏过去,再也不知道了……可奇怪的是,三个月之后,我左脚的标记又长了出来,然后她们再次把它旋掉……就这样,不断地长出,不断地旋掉,每三个月,我就要经历一次无法忍受的痛苦……”
“你说什么标记?你这只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当然,我的脚心上,有着一个记号,是一朵青色的曼陀罗花,那是由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亲自为我文的。”
啊……我吃惊得要喊起来了!曼陀罗花的标记?是……是哥哥!
我抓住他的手,“你还记得我吗?”
他细细地打量着我,慢慢摇头。
哦,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失踪的时候,我太小,但是现在,我只能把疑问藏在心里,无论如何不能与他相认,我要做的是——尽快把他送回海底!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难道你没注意那个女孩的左脸吗?”
“当时她的左脸是被头发挡着的,后来,在她把我放进小仓库的几年里,有一次她给我送水,我才发现,原来她左脸上长着一个和我脚心上一模一样的胎记!我一开始甚至以为,是她把我的标志移植到了脸上!”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突然想到,也许我无意间已经掌握了曼陀罗的核心秘密!
——回想起摩里岛那次可怕的经历,我在想,是不是曼陀罗为了迷药,为了她不可遏制的欲望,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才遭到突然变身的惩罚!并不像她自己说的,是因为误服了过多的迷药……
当时莫里亚酋长曾经说过:“……她犯了弥天大罪!……”
啊……万幸啊万幸!幸好我没屈从于她的那一套,不然是不是也得被她拿走什么器官啊!毋庸置疑的是,神一直在保护着我。当然,我用全部财产赎她并不后悔,我为的是天仙子而不是她。
尽管我知道我的处境万分危险,但我还是对哥哥承诺:“别怕,你就暂时住在我这儿好了。我会带你上医院看伤,虽然我已经没钱了,但是你吃饱饭应当没问题。”
他怔了一下,一双好看的黑眼睛慢慢渗出了泪珠儿。
2
我硬着头皮向老虎借了一些钱,带哥哥看病。我给哥哥起了个人类的名字叫脚心,专门纪念他那曾经有过曼陀罗花印记的脚心。他的眼睛很漂亮也很善良,还带点儿神经质——可是我们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我用借来的钱给脚心买了一副拐杖,带他看病的时候,他可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大夫觉得他的伤势很奇怪,大夫说他脚心的皮很难植上了,问了他的年龄和家庭,他全都忘了,我在一边只好说他是我哥哥,患了失忆症。大夫问他的皮是怎么脱落的,我说是被坏人害的。大夫说只能把他大腿的皮削下来一块试一试,手术成功与否不能保证,我和脚心互相深深凝望了一眼,我问他:“要试试吗?”他问大夫这个手术要花多少钱,大夫说很贵的,大约要两万块。他立即说不做了。他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我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就软了,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说:“做,只要能好,多少钱都做!”大夫冷冷地看着我说:“可惜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只能赌一把。”“那就赌一把!”没等他话音落地我就接了过去。
多少年后想起我当时的样子,完全可以用年轻气盛来形容。是的我太年轻了,而且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老。
在决定赌一把之后,我又开始疯狂地借钱。借钱很难,只有老虎痛快些——当然,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慷”的是公家之“慨”。
不过自从那天我发现了他与天仙子的秘密之后,我对他再没有过去那种近似爱情的感觉了——我现在除了想把哥哥的病治好,心里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
有了钱,我立即把脚心送进了医院。我让他住上了最好的病房,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依依不舍。
“乖乖的,明天我再来看你……”我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他。
他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泪花——哥哥他可真爱哭啊,他的性格也和我截然不同,我们真的是同胞兄妹吗?
我们同样经历过物种的迷宫,哥哥出海的时候,一定也像爷爷和爸爸一样,曾经怀揣英雄的梦想。但是他的梦想在一个闷热的晚上被闪电射穿了,曼陀罗就像是一道闪电粉碎了他的英雄之梦,而现在他不知此刻是谁,而过去又是谁。
3
鉴于天仙子的小说总是出不来,小骡的剧本严重不靠谱,而我又总是没钱可花,于是老虎让我去南方抓一部涉案片,而编剧自然又是金马。
剧情涉及一个发生在南方的贩婴案件——人类的恶行简直令人发指,为了赚钱,不满周岁的小婴儿被他们弄进集装箱里,打一种让他们哭不出来的针,这样便可以很安全地在火车上过夜,然后运到需要买孩子的地方去,获取暴利。而这样做的结果,是会导致这些孩子终生致残!
作为灵长动物之首的人类,真是集天地罪恶之大成啊!就像奶奶常说的那样,他们会遭报应的!这一点,他们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他们似乎没有办法克服自己的欲望而已。
我突然想——我将来不会变得和人类一样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里一片寒冷。
临走前我去看了看脚心,他术后一切正常,大夫说,他起码还得住一个月,我把借来的钱装成红包交给大夫(这是老虎提醒的),拜托他好好照顾脚心,并且对所有前来探视的人挡驾——他捏了捏红包,大约感觉到了它的厚度,于是欣然答应了。
金马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心,自从他出名之后,对我的态度就远不如从前那么热情了。大概他觉得我是个生瓜蛋子吧,从我这儿什么好儿也捞不着,我又没钱了,还有什么必要对我好啊?和我一起出差,他竟然让我给他拎着一大堆沉甸甸的资料,我一个年轻女孩,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这若是在海底世界,是必定要受重罚的。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下火车走了两步我就重重地把那一大堆东西扔到了地上。他转过头一怔。我说:“金大编,以后这种东西你要是拎不动,就请自带小厮一名,我是项目负责人,不是拎包的。”说罢,我就全身轻快地往前走去。他只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然后把那包重物拎起来。
听说金马驾到,当地官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往宾馆,当天晚上开了一个热闹的派对。当地的头号大官亲自主持,人类喜欢的鲍翅生蚝扇贝什么的都上了,人们频频给金马敬酒。我真是奇了怪了,这些鲍翅之类的在我们的世界里值个什么啊?可人类拿它们当做待客的佳肴——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确实会做,做得好吃,我想过了,将来完成任务回去之后,要在海底开个餐馆,专门卖人类世界的佳肴,一定很火。
像以往一样,在他们互相敬酒的时候我低头狂吃,万没想到,他们爱屋及乌,竟然来给我敬酒了,那个最大的官走到我面前,狂夸一通我年轻有为之类,然后说:“先干为敬!”一仰脖儿就把一杯酒喝了,把空杯亮给我看,我不知所措,金马在一旁挤眉弄眼,急得什么似的,我随手拿起面前的一杯哈密瓜汁,我说我不会喝酒,只好喝点儿果汁了。我看那个大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周围的人脸色也变了,金马在一旁谄笑道:“百合的确不会喝酒,她是以果汁代酒,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对吧?……”大官这才略略缓过来,周围人打着哈哈,总算是过了。我虽然没看金马,可也感觉到他一直在恶狠狠地瞪着我。
不出意料,回到宾馆金马就跟我翻了。为了防止他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那样啰嗦,还没等他说两句话我就把他关在了门外。我的理由很充分,我说我要洗洗睡了,明天再说吧。可怜金马一腔怒火无法发泄,活活地憋在了肚子里,估计他要是再跟我出两趟差,必得癌症无疑。
不过他并没有放过我。我刚刚睡着,床头的电话粗暴地响了起来,金马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刺耳,“喂,百合吗?赶快起来!书记刚才来电话请咱们去唱卡拉OK,你对人家那个态度人家还能这样,够有肚量的了,你还不找补一下?快点儿起来打扮一下,别黑着一张脸,让人家觉得你除了吃对什么都没兴趣!”
“你说对了金大编,我还就是除了吃对什么都没兴趣,起码对你们这些狗屁男人没兴趣!”
那边哑了一秒钟,然后说:“百合啊百合,我看你是越学越坏了!那么乖巧伶俐的一个女孩,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告诉我,是不是跟曼陀罗学的?那可是个坏丫头,你这么单纯的人老跟她泡一起,可不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快点儿起来吧,别让人家等啊!”
“谁也没拦着你啊,你去呗。反正我不去,我睡得正香呢。”
“你!——百合!我——我求求你了,人家现在可能都去了,咱们还要求着人家给资料呢!你可不能把我的路堵死啊!……百合,百合……”
当他叫到第二十声的时候,我终于起床了。既然已经栽了面儿涎下脸来求我,我还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他毕竟还是天仙子的哥哥啊。但是我一点儿没有打扮,连脸也没洗,套上一件毛线袍子就出去了,头发还乱蓬蓬的。
看到我这个样子,大官的脸色顿时又不对了,我装作没看见,金马拼了老命使劲造气氛,从来不唱歌的他竟然连续点了五首歌,每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就捏着嗓子说:“这首歌我是献给××的……”真让人起鸡皮疙瘩。然后他就玩命地让我唱,说实在的我觉得KTV包房里的音乐真是令人作呕,这样的音乐怎么能引起我唱歌的兴致呢?!要知道,海底的音乐是非常美的,每到春天,我们家族的女性是会在黎明时分浮出水面唱歌的,那时候,附近的渔民都会笑笑说:“海百合又在歌唱了。”那种美丽的声音足以把一万个强壮的渔民迷倒。
可现在,面对着这一群喝得面色紫胀的老男人,我怎么会把我熟知的海底音乐暴露出来呢?所以任凭他们说破大天,我也不为所动。
老男人们大概觉得无趣,终于不唱了,于是金马提议去吃消夜。大官的兴致又好起来,介绍说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夜宵店。金马立即说由我们来请。大概是因为晚餐过于丰盛而卡拉OK也不便宜,超过了应有的接待费,大官这次没有推辞。
金马一下子点了数十种菜数十种点心,大约他觉得我腰包里挎着的公款闲着也是闲着吧。我不吭声儿,反正他点了我就吃,这儿的消夜味道的确不错。大官可能想改善和我的关系,一个劲儿挑话头儿说话。他和蔼可亲地问我多大了,在公司工作几年了,是哪儿的人,家里是做什么的。他问一句金马就替我答一句,到后来他终于没的问了,消停了。吃的也差不多了,金马立即示意我结账。我一摸挎包,哟,公款锁在宾馆的保险柜里忘带出来了。
金马这一下气得非同小可,脸都黄了,又当着大官诸人的面,只好哆哆嗦嗦地掏出自己的钱夹子,一边眼睛还瞪着我,一边小声对服务生说:“开张发票,抬头写巨龙影视发展有限公司。”——万没想到,服务生傲岸地扬了扬下巴说:“对不起,发票没有了,过两天再来拿吧。”
——金马再也无法克制,终于爆发了,“你!过两天是什么意思?!过两天是过几天?!我们后天就走了!哪个有空再为这张发票跑一趟?!”“对不起先生,”那位服务生大概是见得多了,根本就没把金马的咆哮放在眼里,“我们现在没有发票这是事实,至于你是不是能为这张发票跑一趟,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服务生的镇定令金马愈加恼羞成怒,他把桌子一拍冲了过去,立即被大官和几个随从拉住了,我心中暗笑,因为我知道大官们如果不拉住他他也是做不出什么来的,没准儿更丢脸,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他未必是那几个服务生的对手。
金马恨极——他这趟差事算砸在我手里了!——他还真做得出来,为了那一张发票,他决定再多留几天,我可没耐心等他了,我还惦记着脚心呢,再说若再和大官那些人多相处两天,不是他们疯了就得是我疯了,赶紧走吧,还落个全须全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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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车站直奔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