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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思”的感兴发生机制

第一节 “神思”与西方的“灵感”论的发生学的差异

作为中国美学的一个独特的审美范畴,“神思”的内涵是非常丰富的,同时也鲜明地体现着中华美学的民族特色。我们所论的“神思”,当然不止于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所论及的范围,而是纵贯中华文学艺术发展长流的一个基本范畴。然而,无论“神思”论的资料所涉有多么广泛,“神思”的内涵变化有多么复杂,但它的一些根本的特质是一贯的。在很大程度上,“神思”是与西方艺术理论中的“灵感”可以通约的,都是指艺术创作过程中灵思如泉的高度亢奋状态。“神思”之“神”,一个重要含义便是艺术思维在构思高潮中的那种异常奇妙的情形。在表现形式上,它是突然而至的,无法控御的,如陆机说的那样:“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或如明代诗论家谢榛所说的:“而兴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虑所及。”(《四溟诗话》卷四)“神思”带来的效应与产物是不可复得的、具有高度独创价值的艺术佳构,恰如宋代诗人戴复古所说的:“有时忽得惊人句,费尽心机做不成。”[49]从这些方面看,“神思”也即与西方美学中的“灵感”是非常一致的。而从“神思”的发生机制来说,中国的“神思”与西方的“灵感”论却有着相当大的差异。因为中国的“神思”的产生动因是创作主体与客体的感兴,也即在偶然机缘中的心物交融;而西方“灵感”论则是以“神赐”“天才”“无意识”为动因。

我们不妨稍稍具体些来看西方美学家对灵感发生原因的说明。英国《美学》杂志主编H·奥斯本在1977年的夏季号上发表专文论述了“灵感”概念在西方的产生与嬗变过程。奥斯本将西方“灵感”概念的发展过程分为三个阶段:一、原始宗教意义上的神赐天启论;二、“灵感”与“天才”概念相结合;三、“灵感”与“无意识”的心理学相结合。[50]无论哪个阶段,西方对“灵感”的发生都是仅从主体的方面来考察的。

古希腊哲学家认为灵感是“神赐天启”的。德谟克利特认为:“荷马由于生来就得到神的才能,所以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伟大的诗篇”,“没有一种心灵的火焰,没有一种疯狂式的灵感,就不能成为大诗人”。[51]而进一步将灵感的宗教含义演化为文艺创作理论的是柏拉图。他认为诗人的灵感是神赐的“迷狂”。柏拉图这样说:“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52]“此外还有第三种迷狂,是由诗神凭附而来的。它凭附到一个温柔贞洁的心灵,感发它,引它到兴高采烈神飞色舞的境界,流露于各种诗歌,颂赞古代英雄的丰功伟绩,垂为后世的教训。若是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53]柏拉图的灵感观在古希腊时是最具代表性的,把灵感看作是“神的诏语”。到18世纪以后,灵感便失去其宗教意义,浪漫主义者们认为灵感是具有独创性的天才的人的禀赋,他们都是用天才来解释灵感的来源。康德把独创性的艺术创造之源视为天生的心灵禀赋,也即天才,他把带有神秘性的创作灵感归之于天才。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它是一个作品的创作者,这作品有赖于作者的天才,作者自己并不知晓诸观念是怎样在他内心里成立的,也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以便可以由他随意或按照规划想出来,并且在规范形式里传达给别人,使他们能够创造出同样的作品来。”[54]康德是将灵感归之于天才的。从19世纪后期开始,西方的美学家们往往是以直觉或无意识来解释灵感的。克罗齐主张“艺术即直觉”,而弗洛伊德则把导致艺术灵感的潜意识归结为人的本能欲望,尤其是性力的冲动。他认为,艺术作品的“精力、它的非理性和它的神秘力量得自本能,我们可以把本能的那片黑暗的心理领域,往往会突如其来地涌现出艺术家用以营造其艺术作品的那些词汇、声音或意象的提示……”[55]。弗洛伊德为灵感这种情况提供了一种心理学的解释。无论是“神赐”还是“天才”,抑或是“无意识”,西方的“灵感”论都是在主体的方面来理解灵感的来源的,这一点可以说是不争的事实。

中国古代关于艺术思维或者说“神思”的来源、动因的论述则不然。它们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感物而动”的基座上,中国的“神思”论一直是以心与物或云主客体之间的彼此触遇为其发生动因的。这从汉代的《礼记·乐记》,到清代的诗画理论,都将“感物而动”作为艺术思维发生的动因所系。《礼记·乐记》这样说: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56]

《乐记》指出,“乐”的发生缘于创作主体的心灵波动,而心灵的波动则是由于受外物变化的感应而造成的。《乐记》里所说的“乐”,恐怕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综合性艺术。因而乐论在很大程度上就可视为一般的文艺原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艺术创作论,基本上都是从“感物而动”的命题来阐释灵感的来源和动因的。陆机、刘勰、钟嵘等著名的文论家,都是鲜明地打出“感物而动”的旗帜的。譬如陆机,在《文赋》中就提出“感物”的美学思想:“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而陆机的诗赋,也多与“物感”相关。詹福瑞教授在《中古文学理论范畴》中曾翻检出陆机诗赋中的“物感”之句以证之:

其《感时赋》云:“悲夫冬之为气,亦何憯懔以萧索。……猿长啸于林杪,鸟高鸣于云端。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历四时之迭感,悲此岁之已寒。抚伤怀以呜咽,望永路而泛澜。”冬天万物萧索之景与诗人“含瘁”之情相接,故使诗人更增酸楚之情,伤怀而呜咽了。《怀土赋》:“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离家日久,心中十分怀念故土,因此曲街委巷,水泉草木,都感人至深。《思归赋》云:“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深。”《述思赋》云:“嗟余情之屡伤,负大悲之无力。……观尺景以伤悲,抚寸心而凄恻。”《春咏》诗:“节运同可悲,莫若春气甚。”《赴洛二首》其二:“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赠尚书郎顾彦先二首》其一:“感物百忧生,缠绵自相寻。”《赠冯文罴》:“悲情临川结,苦言随风吟。”《董逃行》:“鸣鸠拂羽相寻,仓庚喈喈弄音,感时悼逝伤心。”物感之情,时时可见诗与赋中。[57]

就陆机而言,充分地揭示了其中的“物感”的创作基因。詹福瑞又加以分析,认为物感之情,又可分为两类:一是因物兴感,外在的景物变化感发了作者的诗情文思;二是因情感物,是先有了某种情感的基础,情与物接,倍加情感强度的心理感受。这种分析是细致而中肯的。“物感”说已包含了主客体的互动因素,并非是简单的“物使心动”。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过这样一段非常优美而又内容丰富的话: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圭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这段话论述了四季物色之变化对诗人心灵的感发作用。这里,一是强调指出了使人“心动”的是自然景物的外在形式,即“物象”;二是兴发诗人情感的原因,不仅在于“物色”,而且在于“物色之动”,即由于“物色”的内在生命律动而引发的外在样态的变化;三是揭示了“物色之动”与人心交感的更深层的原因又在于宇宙之气的氤氲化生。《物色》一篇,不仅论述了物对心的感发作用,同时也论述了心对物的驾驭与升华功能。关于第一点,需要对“物色”做一点诠释。“物”就是自然景物,这无须曲为之释;而“色”则借用了佛学的概念。在佛学中,“色”指现象。“空”是佛学的最基本的范畴,而在大乘佛教中,“空”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指世间万物的虚幻不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58]这是大乘佛学的基本命题。刘勰早年入定林寺,依僧佑,协助僧佑整理大量佛经,对佛学颇为谙熟。“物色”之内涵,不无佛学色彩。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文选》卷十三系“物色”之赋。李善注“物色”为“四时所观之物色,而为之赋。又云,有物有文曰色”。可见,“物色”并不仅指自然景物本身,更重要的是自然景物的形式美。李善的解释“有物有文曰色”是颇为精当的。“物色”既包含了自然景物的内在生命力,又包含了它的外在形式美。关于第二点,也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感物”是感于“物色”的变化,无论是陆机,还是刘勰,都是以自然景物的四时变化作为“感物”之“物”的内涵,易言之,感物而兴情,主要是受外物的样态变化的感召。关于第三点,“气”是物我相感的媒介,这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已开启了端绪,而在钟嵘《诗品》中,则概括为明确的理论命题。刘勰在《物色》篇中所说“阴阳惨舒”,是指阴阳二气使人的心情或惨或舒。张衡《西京赋》云:“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指出人的心情变化与阴阳之气有密切关系。一般而言,人在阳气中则心意舒畅,人在阴气中则忧郁烦恼。另一位著名的诗论家钟嵘在《诗品序》中把气作为“物感”的根本媒质: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这是“感物”说的经典论述之一。钟嵘在“感物”说的传统中又注入了新的内容。诗人感于物而有诗的创作,物又是在气的生化之中不断变化的。钟嵘以“气”来说明物之动的本因,使之充满了一种氤氲化生的生命感。这对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文气”说的发展产生着重要的影响。“气”的观念,是与“神思”论有很深刻的联系的。早在先秦时期,《国语》便对“气”作了较深入的考察。它认为气是天地阴阳之气。阴阳之气包含在天地山川万物之中,是构成天地万物的精微的原始物质。《国语》还认为人体也由气构成,气不仅构成人的形体,而且决定人的性情。保守体内之气,使阴阳和平,是保持心地和乐的关键。《庄子·则阳》更以阴阳论气:“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庄子认为,气是“道”所产生的一种细微的原始物质,它构成宇宙万物,包括天地人物的形体,“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荀子认为,气是自然之气,是天地万物和人类共同含有的物质元素。在他看来,天地万物的生灭变化,是阴阳之气的交感运动形成的。他说:“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荀子·天论》)“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天论》)天地阴阳二气的交感合和,产生了天地万物,引起了事物的运动变化。《管子》提出“精气”的概念,气即是“精气”,“精”就是精微的能够运动变化的气。《管子》所谓“精气”,具有多方面的特性,其中最主要的是指阴阳这种相反相成的矛盾运动特性,也即阴阳之气。精气分而有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对立交感,从而化生万物,包括有生命智慧的人类。东汉时期的《白虎通》则进一步认为,人禀阴阳五行之气而生,因此,人的魂魄、精神、情性等也与阴阳五行之气的特性及其变化规律密切相关。其云:“精神者,何谓也?精者,静也,太阴施化之气也,象水之化,须待任生也。神者,恍惚,太阳之气也,出入无间,总云支体,万化之本也。”(《白虎通·情性》)人与物的交感,是因为“一气相通”。《庄子·知北游》中就说:“通天下一气耳。”通天下一气,所以人与宇宙万物能相感相通。钟嵘在《诗品》序中所提出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的命题乃是建立在这个“气”论的传统之上的。

唐以还,有关“感物”的论述亦自不少,但在理论上并无多少新的内涵。“感物”说强调的是创作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交感互渗。感物是主体之心受外物变化而引起情感的波动,从而产生创作的冲动,然后形诸言(也包括其他艺术门类的艺术语言)。在“感物”说的框架中,主体与客体相互依存、相互交融而产生艺术创作思维。主体并非孤立地、无缘无故地产生灵感,也不是对客体的被动依赖。心感于物而动不是对客观外物的摹写,而是主客体之间的相互感发。这是中国美学和艺术理论在谈及艺术创作发生时的基本思路,而且一直是贯穿中国古代创作论的。这与西方单纯从主体角度来谈创作灵感的发生是有着根本不同的。“感物”与“感兴”非常相近,很容易混为一谈,但其实并不等同。“感兴”包含了感物的过程,但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也许,“感兴”这个概念更能说明“神思”的独特之处。

第二节 关于审美“感兴”

“神思”从发生机制来说,是以“感兴”为特征的。也可以说,阐释“神思”,是不可能置“感兴”于不顾的。也许,“感兴”作为一种发生机制,更能较为逼近“神思”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的内在机理。“神思”作为艺术创作思维的灵感样态,它的偶然性、奇妙性,都与“感兴”的途径有不可脱离的关系。

在以往的有关著述中,论者大多指“感兴”为艺术创作中的灵感现象,即指创作主体进入创作高潮时的高度兴奋的心理体验。这样就把中国的“感兴”与西方文论中的“灵感”论基本上等同了起来,而忽略了“感兴”之为感兴的本质规定性。中国的“感兴”固然包含“灵感”这种审美创造过程中主体所感受到的“高峰体验”,但这并非“感兴”的全部含义,在笔者看来,“感兴”是“神思”即艺术创作思维的发生部分。所谓“感兴”即“感于物而兴”,指创作主体在客观环境的偶然触发下,在心灵中诞育了艺术境界的心理状态与审美创造方式。“感兴”是以主体与客体的瞬间融化也即“心物交融”为前提,以偶然性、随机性为其基本特征的。

“感兴”体现了“神思”在其发生阶段的主要特点,也说明了“神思”之所为“神”的发生原理。中国的“神思”范畴之所以没有神秘化,没有蹈入“宗教神启”或“天才”的全然主体化的解释,是因为有了“感兴”作为其发生论基础的。

“感兴”这个概念滥觞于“诗六义”中“赋、比、兴”之“兴”。关于“比兴”,历代学者从各种角度作了诸多界说,就中颇有从物我关系的角度来阐明“比兴”的性质的,最为趋近审美一途。这类界说中简赅而有代表性的如郑众的“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59]。朱熹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诗集传》卷一)。还有宋人李仲蒙的“触物以起情,物动情也”。郑说认为“兴”是创作主体将自己的意向投射于“物”中,这实际上与他对“比”的界定没有什么区别,未必符合“兴”的本义。“兴”的本义应如孔颖达所训:“兴,起也。”也即刘勰所说的“起情故兴体以立”(《文心雕龙·比兴)。郑众之言,恰与“兴”的思维方向是逆反的。朱熹的界说较为符合《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的实际情况,但仅是一种现象描述,而没有探到诗歌创作的心理层面。笔者认为,倒是不甚知名的李仲蒙对“兴”的解释最能说明诗歌创作的心理动因。所谓“触物以起情”,是说创作主体在客观外物的偶然触引下,兴发了情感,涌起创作冲动。“触”是偶然的、随机的遇合,而非创作主体有预先计划、有明确目的地寻求物象。正是在这点上,“兴”区别于“比”,李仲蒙对“比”的解释为“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是非常确切的,正与“兴”的解释相对举,尤能见出其区别之所在。

“神思”之所以为“神”,主要是因为它的突发性、偶然性与不可控性,其次是“神思”作为艺术思维所产生的作品是具有独创性意义的佳构。有关感兴的论述(有时称为“天机”)体现了“神思”这两个要素。

唐宋以还,诗论、画论中的“感兴”说很多,而且呈现出新的特点。首先是越来越注重审美主客体之间的偶然性触发,并把“感兴”与意境的创造结合起来。其次是越来越多地谈到“感兴”的审美直觉性质,并有较为深入的论述。再次是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谈“感兴”,有了新的拓展。唐代遍照金刚在其文论名著《文镜秘府论》中专有“感兴”一势,其云:“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这里是包含了心物之间的偶然“感会”这种感兴的性质的。作者又指出:“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许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其中《论文意》认为,文章的灵思难于预期,而是创作主体偶然“应物”的产物。著名诗人王昌龄在《诗格》中则把“感兴”作为创造诗歌意境的一种方式,称为“生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这里的“神思”,是精神思虑之意,而所谓“生思”却是催生神思之意。这里指出,在偶然的心与境的遇合之下,灵思会自然而来。宋代画论家董逌等以“天机”为作画的“神思”,并认为“天机”是“遇物兴怀”的结果。他的画论名著《广川画跋》,处处都以“天机”论画,实际上他所赞赏的正是不刻意冥思苦求,而是在与山水自然的遇合中得到创作的“神思”,如其评范宽的山水画时说:

当中立有山水之嗜者,神凝智解,得于心者,必发于外。则解衣磅礴,正与山林泉石相遇。……世人不识真山而求画者,叠石累土,以自诧也。岂知心放于造化炉锤者,遇物得之,此其为真画者也。[60]

又评燕仲穆画云:

燕仲穆以画自嬉,而山水尤妙于真形。然平生不妄落笔,登临探索,遇物兴怀,胸中磊落,自成邱壑。至于意好已传,然后发之。或自形象求之,皆尽所见,不能措思虑于其间。自号能移景物随画,故平生画皆因所见而为之。[61]

宋代诗人叶梦得、戴复古、陆游、杨万里等,也都以“感兴”作为作诗的最佳构思方式。而明清时期的诗论家、画论家,则多以“天机”论艺,都是“神思”的深入发展。

以“感兴”论艺术创作,大都主张“放安神思”,无所用意,在自然松弛的心态中与物相触,而认为这样才能真正产生好诗、好画。他们对那种“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之类的苦吟式的创作方式,是大大不以为然的。宋代著名诗论家叶梦得对“感兴”的创作方式论述颇为透辟,他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62]

在叶氏看来,谢灵运的这两句之所以写得好,决不是刻意求工求奇,也非诗前立意,而是诗人的情怀与景物猝然相遇,成就了这样的奇妙之句。“非常情所能到”,使诗产生了不可重复的个性化特征。叶梦得在这里并非一般的诗歌点评,而是升华到诗歌创作构思规律的层面加以认识的。

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最为重视诗的感兴。他说:

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然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有触于我,我之意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谓兴。[63]

明代著名诗论家谢榛论诗非常倡导以感兴为诗,他说:“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四溟诗话》卷一)“唐人或漫然成诗,自有含蓄托讽。”(《四溟诗话》卷一)“或造句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阅书醒心,忽然有得,意随笔生,而兴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虑所及。或因字得句,句由韵成,出乎天然,句意双美。”(《四溟诗话》卷二)“子美曰:‘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此语宛然入画,情景适会,与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四溟诗话》卷二)谢榛的诗学思想,主张以感兴为诗,而对诗前立意冥思苦索是大不以为然的。这在他的《四溟诗话》中处处可见。“神思”之“神”,可以视为一种不可言传之妙,一种神奇的审美直觉。所谓“入化”,也即浑灏无迹,而能使诗达乎“入化”的境界的构思方式,在谢氏看来,只有这种“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才是最佳的。

清代诗论家吴雷发也有同样的观点,他说:“诗须论其工拙,若寓意与否,不必屑屑计较也。大块中景物何限,会心之际,偶尔触目成吟,自有灵机异趣。倘必拘以寓意之说,是锢人聪明矣。”[64]“触目成吟”也是不预先立意、而在主客体的偶然触遇中得到诗的“灵机异趣”。这种感兴式的生思方式,是“神思”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

主客体偶然触遇而生发诗思的“感兴”,有着不可思议的创造性。以“感兴”的方式进行艺术创作,所产生的作品多是具有不可重复的个性化特征的艺术佳构。这也是“神思”的特质。“神思”并非一般的构思,而是产生神妙之作的灵思。陆游曾在诗中自道其在与生活的感兴中摆脱了以往“残余未免从人乞”的情况,而创造出具有独特诗风的诗歌佳作的感受: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处处非刀尺。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安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65]

他的“诗家三昧”的获得,是由于从戎南郑的生活感兴给诗人的回报。陆游所云“天机”,是指创造出好诗的灵感诗思。

南宋诗论家包恢论诗说:

盖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物则物态宛然,状事则事情昭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盖天机自动,天籁自鸣,鼓以雷霆,豫顺以动,发自中节,声自成文,此诗之至也。[66]

包恢论诗标的极高,从这段论述中廓然可见。他主张作诗不应苟且从事,而要“极天下之至精”。而在他看来,最高境界的诗却不是“穷智竭力”的冥思苦索所能作出来的,而是“天机自动,天籁自鸣”的产物。他所云之“天机”是主体之灵性与外物的碰撞叩击所自然激发的,非刻意所求,又非外物的触媒而不出,他说:

所谓未尝为诗而不能不为诗,亦所顾其所遇如何耳!或遇感触,或遇扣击,而后诗出焉。如诗之变风、变雅与后世诗之高者是矣。此盖如草木本无声,因有所触而后鸣;金石本无声,因有所击而后鸣,非自鸣也。如草木无所触而发声,则为草木之妖矣;金石无所击而发声,则为金石之妖矣。闻者或疑其为鬼物,而掩耳奔避之不暇矣。世之为诗者鲜不类此。盖本无情而牵强以起其情,本无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触而此乘之,彼有所击而此应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词愈工而愈拙,无以异于草木金石之妖声矣。[67]

包恢把诗的价值目标定在“极天下之至精”,而这种“至精”之作乃是主客体之间“感触”“扣击”的产物,如草木有所触而后鸣。谢榛也说:

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属对精确,工非一朝,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四溟诗话》卷二)

谢榛所举之戴复古的名句,确实是流传千古的佳作,而这正是“触物而成”的。清代画论家沈宗骞反复申说“千古奇迹”之作的产生是感遇而生的“机神”,对于这种创作方式,他是谈得较为详细的:

规矩尽而变化生,一旦机神凑会,发现于笔酣墨饱之余,非其时弗得也,过其时弗再也。一时之所会即千古之奇迹也。吴道子写地狱变相,亦因无藉发意,即借裴将军之舞剑以触其机,是殆可以神遇而不可以意求也。……

机神所到,无事迟回顾虑,以其出于天也。其不可遏也,如弩箭之离弦,其不可测也,如震雷之出地。前乎此者杳不知其所自起,后乎此者杳不知其所由终。不前不后,恰值其时。兴与机会,则可遇而不可求之杰作成焉。复欲为之,虽倍力追寻,愈求愈远。夫岂知后此之追寻已属人为而非天也,惟天怀浩落者,值此妙候恒多,又能绝去人为,解衣磅礴,旷然千古,天人合发,应手而得,固无待于筹画,而亦非筹画之所能及也。

若士大夫之作,其始也曾无一点成意于胸中,及至运思动笔,物自来赴,其机神凑合之故,盖有意计之所不及,语言之所难喻者,顷刻之间,高下流峙之神,尽为笔墨传出。[68]

沈宗骞论画的创作,最为推重的就是这种作画的“机神”,也即是画前无所用意,而是主客体偶然触遇,“天机合发,应手而得”,这样它所产生的是“前者所未有,后此之所难期”的独创之杰作,主客体的偶然触遇,得到的是“千古之奇迹”,而“必欲如何”的人为之作,只能落入匠人一流。“机神”所创之画是无待于“筹画”,也是“筹画”所无法企及的。

第三节 “感兴”之于“神思”

“感兴”与“神思”的关系非常密切,它揭示了“神思”的灵感特征,同时又说明了“神思”的发生机制。

“感兴”论包含了对灵感的论述,在这方面,我们并无愧色于西方美学,而“感兴”论的价值更在于解释灵感的发生契机。西方的“灵感”论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不是乞灵于“神赐”的“迷狂”,便是归之于天才的禀赋。而中国的“感兴”论一开始便素朴地却又是正确地找到了唯物主义的解释。“感兴”把客观事物的变化视为感发创作主体心灵的必不可少的媒质,并认为艺术作品正是外物感召主体心灵的产物。“感兴”的意义在于使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沿着心物交融、主客体相互感通的方向发展,在艺术创构中树立起“心”与“物”、“情”与“境”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观念。

在“感兴”的框架中,主体与客体相互依存、相互交融而产生艺术作品,主体并非孤立地、无缘无故地产生创作冲动,同时也不是对客体的被动依赖。在感兴的过程中,主体之心的作用是相当明显的,处于一个十分关键的地位。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所说的: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刘勰这里首先谈到“物色”对心的感召,诗人在外界事物的召唤之下,兴发了无穷的联想,产生了许许多多鲜明而又活跃的审美意象。“流连万象之际”,正是由“物色”感召而生起的众多审美意象。“写气图貌”“随物宛转”,表现为主体对客体的趋近、追摹;同时,刘勰更强调了在审美意象物化过程中创作主体的能动作用,即所谓“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表现为主体客体的运化与统摄。在刘勰看来,只有充分发挥心对物的主宰与运化功能,才能创造出美妙至极、“以少总多”的作品。

外物对心的感发,不仅触引了创作主体的情感勃动,同时,也使主体形成了很强的意向性。明代文论家宋濂说过:“及夫物有所触,心有所向,则沛然发之于文。”[69]在这种感兴的创作过程中,主体的意向性成为佳作的意之所在。

“感兴”因为是主体与客体的偶然性遭逢,没有预先确立的主旨,没有固定的构思模式,因之也就不能再次重复,往往被人看作是神秘不可思议的,故被称为诗之“天机”或“灵机”,产生的意象也是十分独特而自然的。正如叶梦得所说的“故非常情所能到”。由感兴而形成的审美意象,方有可能达到“入化”之境,这是含有高度独创性意义在其中的。这正是“神思”的一层意蕴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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