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纳兰若瑾抱着安然冲到寝宫后,已足足过去三日,期间宫中传出皇帝卒的消息,却不曾大办葬礼,只言新帝即位,不可冲了新帝的喜气。
安然醒来时是第三日傍晚,睁开眼便抖成一团坐了起来,一双没有焦点的眼四处瞟,突然瞟到床边趴着的人,吓地从床上翻了下去。
纳兰若瑾用尽办法才祛除他体内那杯毒酒的毒素,加上三日来日日陷于梦魇,不由有些形容憔悴,连反应亦慢了一拍,直到那小团子从床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才醒来,她下意识想去把他捞起来,却不料那方见她如见鬼般,急促地呼吸着往后退去。
纳兰若瑾果真就不动作了,只是传来了宫人伺候,自己则半字未道走了出去。
执锦飘在纳兰若瑾身旁:“安然可要恨死你了,你确定他就是你要寻的幼弟吗?”
纳兰若瑾抬头看着天空,深秋露重月色却尚好,她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道:“我确定。”
执锦皱眉:“那为何安然被带来时你感觉不到呢?”
纳兰若瑾眯着眼:“阎君曾与我言,若要逆天改命并非不可,只是今后我便是运势散尽成天弃之人,”
执锦:“什么?那个阎君莫不是故意耍你?让你杀了自己亲弟弟的全家?”
纳兰若瑾看着自己的右手:“天定之数罢了,我曾杀戮无数罪孽累累,又岂得善终呢。”
执锦挑挑眉,道:“若按你此意,那本宫死了下十八层地狱都是少的,人这一生,所知太少方成罪孽,还没活明白呢就一口气不来没了。”
执锦见纳兰若瑾提及此事颇多感伤,决定将樊都揪出来缓解气氛:“樊都那家伙这半载来像是突然多了两根筋的模样,竟是未被察觉。”
纳兰若瑾:“安思微以为你已死,自是觉得樊都没了盼头尽忠与他,他护卫宫城尽心竭力,你的大统领可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是你执锦的宫城。”
执锦:“你替本宫赏他些东西,虽说他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可他的一片忠心本宫又怎能不赏呢。”
纳兰若瑾:“好。”
纳兰若瑾自花园子里逛了一圈,又逛回了安然的寝殿,有个小宫人正在床边守着他,她在窗外轻轻咳嗽一声,见那小宫人蹑手蹑脚的走出殿外对她行了礼后轻声细语的答她所问。
“禀公主,小世子膝盖,脚踝处有些轻微的擦伤,奴婢已为小世子上了药,现下入睡了。”
纳兰若瑾往里看了一眼,帘帐勾起的床上薄锦被隆起一个小包,转而看着这小宫人道:“可有名字?”
“奴婢名秋霜。”
纳兰若瑾:“秋霜,时下深秋,霜寒露重此名未免太凉寒了些,更名若语,从此便伺候小世子。”
执锦轻叹一口气,哪是这名字霜寒露重,真正寒凉的是你的心呐,宫人的名字向来取得随意,你赐名若语是何意呢,若语若语,也终究是若罢了,满腹心事无人可述,从另一个地方而来,安思微那废物道本宫孑然一身,与你相比我又算何孑然一身呢。
执锦心思千回百转,也终究只透露了一声轻叹,待纳兰若瑾转身往寝殿走时,才问道:“你果真要立安然为帝?”
纳兰若瑾:“是,此事就当我欠你。”
纳兰若瑾心不在焉的走,执锦便慢慢悠悠的飘,接下她的话头:“说甚欠不欠的,就算不立安然为帝,也总归要找个人,这下倒好,省事儿了。”
执锦见纳兰若瑾有些晃神,也不再相问,她的心思她约莫也能猜明白,安氏满门被灭,仅余一个幼子,若不扶立为帝,有个正当的身份放在眼皮子底下,恐是难以长大,只是,这安然与她心结已成,以后的日子......哎。
纳兰若瑾此后几日都不曾出现在安然眼前,只会趁他睡后伫立片刻,若语曾告诉她小世子一直睡得不安稳,夜里会被噩梦吓醒,她听闻后吩咐太医备了安神的檀香给他送了过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九日,她突然在寝宫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这可苦了执锦,一边得阻止她继续喝,虽然没阻止下来,一边还得馋着酒香,到最后她也不管了,由着那人喝到吐,之后滚倒在靠背椅上。
执锦:“......”
纳兰若瑾迷迷糊糊的,胡言乱语起来:“临儿,是纳兰家最小的皇子,他当时只有五岁,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整日跟着太医院那群老东西身后,时不时板着脸教训我这个皇姐,临儿的九月二十生辰那日,我送了他一把长命锁,他欢喜的与小宫人讲了数遍,日日带着。”
执锦见她脸上带了些许笑意,突然悲哀起来,九月二十正是今日,而这些记忆这普天之下只她一人记得知道罢了。虽是第一次听她提起以往的事情,只有醉酒后寥寥几句,也让执锦确定了她前世亦是皇室之人,或还是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
纳兰若瑾嘴唇张张合合的,但约莫是酒意彻底将她浇透了,连舌头皆不灵便起来,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的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执锦无奈极了,又触不到任何实体,只得等着宫人进来替她宽衣擦洗将她扶到床榻之上。
执锦目前作为一只鬼,很有做鬼的自觉,什么烦恼权势,有人顶着,她就乐的自在悠闲,见纳兰若瑾妥当后,也昏昏睡了。
纳兰若瑾隔日亲自做了几样家常小菜,要往安然的寝殿去,执锦却神神秘秘的指引她去拿了个小物什儿,她依照执锦所言打开了个小木盒子,里头的东西却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拿起放下几次最后仍是将它包了提着饭菜往安然住处去。
这是她这些日子来,第一次白日里踏进他的寝殿。
果不其然,安然一见到执锦就小脸煞白,虽说因安然的缘故,到底安思微与他娘亲得了个过得去的葬礼,可无人守孝无人祭奠,不过是金银器皿坟茔棺椁过得去罢了,他兄长母亲皆死在她手中,他自是不会感谢她。
纳兰若瑾坐在椅子上,叶莫将食盒打开,好几样菜被摆上桌面,宫人们准备好碗筷后便在一旁伺候,纳兰若瑾让她们皆退下去只留若语与叶莫伺候,安然的神色更慌了点,躲在帘后一分也不敢靠近那个美艳到锋利的女人。
纳兰若瑾张了张嘴,想唤临儿,忽的想起这不是前世,一句然儿也堪堪卡在唇边,最后只挤出温凉难测的四字:“出来用膳。”
见安然没动静,道:“你躲在帘后有何用?我即是当日没有要了你的命,你便安全了,出来。”
安然磨磨蹭蹭的露出小半个身子,小小的身子微微有些颤。
执锦:“这小团子磨蹭什么,本宫想吃还没的吃呢。”
纳兰若瑾瞧着他的眼道:“想必本宫要立你为帝的事若语已与你说,今日便教你第一个道理,越是怕甚越要直面他胜过他去。你怕本宫,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面对本宫。”
安然仍旧不敢出来,纳兰若瑾只得淡淡的下了个命令:“出来,坐在本宫身旁。”
他红了眼大滴泪往下落,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若语见此惟恐惹怒长公主便上去安抚,小半晌才拉着他的手出来,安然本就白嫩嫩,此时哭肿了双眼心惊胆战的坐在纳兰若瑾身边的模样实是可怜的紧。
纳兰若瑾心中不忍,想温声细语的哄他却早已没了立场,只得抿着嘴角。
若语站在安然与纳兰若瑾中为两人布菜,安然握着筷子惊恐的颤抖,纳兰若瑾也无了用膳的心思起身走了,留下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在桌面。
这桌饭菜安然到底是没吃下去,幸而若语倒是个会伺候人的,早早叫人备好了待安然平静些许后的饭菜,之后打开了纳兰若瑾留下的小木盒,哄着安然带上了长命锁。
安然被扶立为帝当日,百官朝拜,繁琐的礼仪走了一个又一个,他被赐执姓名临,算是真正入了执锦的眼。纳兰若瑾盛装站在他身旁忽地感触万千,安然自是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腿脚发软,还是她将他抱起完成了帝礼。
两位年轻的相爷身着朝服,饶有兴味的看着初立的幼帝,执锦没有将他两赶尽杀绝已然叫他们惊讶,刚灭了安家满门却独独留下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立帝就更叫人摸不清是何用意了。长公主自从病了一场后,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呢。
安然从纳兰若瑾的偏殿搬了出去,即立天子,当循天子礼。这是她教给他的一句话。
执锦看着被若语牵走的小团子,飘到纳兰若瑾耳边道:“纳兰若瑾,你这长公主诈尸活了过来,还废了一个帝王,可是想好了给百姓交代?”
纳兰若瑾走至窗边,道:“天间明月,不因帝易而减其一分光辉。百姓离帝王家终究太过遥远,只要不爆发战乱弄得民不聊生,安国抚民下,换几个帝王也无甚大事,毕竟本国唯你长公主独尊。”
执锦见她前几句言道的有模有样的,不料最后一句打趣到她身上来了,不由有些恼:“就你纳兰若瑾占了本宫的壳,还敢打趣本宫,若有一日本宫将你揪出来,非砍了你的脑袋不可。”
脑袋岌岌可危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好啊。”
执锦:“如今他成功立帝,也算了却你一桩心事,今后还需你这个皇姐好生教导他才是,长大后当个明君,也好叫本宫休息几日。”
纳兰若瑾:“也唯有如此了,与我讲讲你曾提到过的国家。”
执锦看着自己的脸,眼中的温情与脸色的深沉,这个人呐,与她不一样,纳兰家的公主想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了。
“那种不知道窝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的小部落就不提了,如今天下排的上号的,分了个东西南北中。”
纳兰若瑾:“按地形分?”
执锦笑的有些莫名,拖着声音道:“不,是按照五国名来排的。”
纳兰若瑾:“……”
执锦耸了耸肩:“我爷爷辈的东西,父皇当成小故事讲与我听,在我爷爷那辈儿,五国建交国君交好还于潭盟那一带儿一齐拜了把子呢,那场面何其盛大,五位国君称兄道弟联手治理天下,出现了长达几十年的盛世,史称“锦绣盛世”,“潭盟盛世”,那段日子鲜有战争,百姓富裕,锦绣城中夜不闭户,入目无贫。”
纵然纳兰若瑾从未经历过这等盛世,执锦的寥寥数语却让她通身血液皆沸腾了起来,道:“当真是盛世。”
执锦叹到:“是啊,不过自诸位国君纷纷易位后,五国联盟便名存实亡,到如今不过数十年却只能在史书上窥得当年盛况了。”
纳兰若瑾不言。
执锦接着道:“五国分别为,东篱,南汀,西牧,北定,中宛。想必你也知我国为南汀,由于爆发十数年锦官之乱,我国在五国地位已然岌岌可危,近几年国力稍有回升,却仍然成效不著。其余四国对我国虎视眈眈,左相右相原籍北定,至于我那小男宠叶莫带回的消息是东篱国奴婢之子。”
纳兰若瑾:“前有狼涎,后有虎眈,你胆子倒是挺大。”
执锦:“如何兵不血刃,就靠你了。”
纳兰若瑾:“......你当年只有五岁,竟记得你父皇与你说的?还有你那小男宠什么时候回来?”
执锦小小的哼了一声:“本宫三岁识字,四岁学诗,约莫算得上神童了,本宫那小男宠约莫是快回来了,目的未曾达到岂能轻易言弃呢。”
纳兰若瑾:“那估摸着我能看一出苦情戏了。”
执锦:“可不是。”
自那夜纳兰若瑾与执锦谈过五国情况后,安然突然愿意与纳兰若瑾用膳了,虽说仍是有明显的警惕与恐惧,可好歹愿意坐在她身旁了,这是个好的开头,纳兰若瑾心情很好。
安然被赐名执临,若语与他说执姓尊贵无比,普天之下除了长公主现今也只有皇上拥有,临取得是君临天下的临,长公主必定是想皇上成为一个明君。
新鲜出炉得小皇帝执临闷闷的听着若语言道,没有出声反驳自己更喜欢安然,母亲曾说愿他此生平安淡然,他压根不想见到那个坏人,也不想做什么皇帝,可若语一再说他这样会惹怒长公主,他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恨,从而只展露出深深的畏惧。
执临躺在大的离谱的床上,瞪着眼,宫内的灯灭了大半,殿外风声呜呜响的凄厉,枝桠的断裂声让他紧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