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卷四·浮香篇·《念君朝暮》
绣着海棠花的帷幔慢慢被拉起,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双目紧闭的清秀美人,她正无知无觉的昏睡着。
苏遥月,当今皇后。我似乎之前见过她……
一周前,我还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江湖骗子,而如今却已成了皇帝的座上宾。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但前提是我要治好苏遥月的病。
皇后之病乃心结所致,唯有“浮香引”一术可根治。而我便是这一秘书的唯一传人。
如果你也生活在那个乱世,你或许听过这样一句话:“上古秘书浮香引,以命为引可忘前尘亦可圆执念,然不过妄梦一场。”可多少人却求之不得。
我轻轻的笑了笑,低头看向手上的白瓷玉杯,缓缓道:“陛下不必忧心,皇后之症,定能根治。”
…………
点香的时候,外面下了大雨,我会意的走向前,关好窗子。
雨落得极大,敲在青石瓦上叮咚作响,四周一片嘈杂的水声。院里也是一地残红,海棠花如雨坠下。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一个少女站在花树下,不同的是那里云天正好……
浮香已经发挥了作用,四周升出一片朦胧的青烟,往事便如突破了桎梏的流水般纷至沓来。
…………
苏家有一女,上京人人皆知。
苏家世代在朝中为官,官居上丞。苏家女儿也多是入宫为妃为后,而那苏家小女苏遥月便是下一任皇后。
院里的海棠开的正好,少女轻倚在花树上,一双素手拂过艳丽的花瓣,眉间却是怎么也展不开的愁恼。
下月初九吗?这般的快……
目之所及皆是玫红色的花朵,一瓣一瓣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她就这么倚在树上,静静的盯着那一枝花,那双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茫然,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小姐,宫里派人来给您画画像了。”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
花枝轻轻的颤了一下,有花瓣自枝头飘落。她却并不离去,而是借着那枝干攀到了最高处,坐在了那处树枝上。
苏遥月身着一袭胭脂色的长裙,长长的裙裾自枝头垂下,艳丽的海棠花落在上面。风至时,清香暗涌,有光透过似锦繁花斑驳成碎影洒下,美的令人移不开眼。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她执手拈起一朵落花,放到鼻尖轻轻的嗅了嗅,独自道:“似乎也没有那么香……”
瞧够了海棠下去的时候却发生了麻烦,原先那枝枝桠攀上去容易,可下来时却是无处可走了。苏遥月独的皱起了眉,有朵落花顺势落到了她嘟起的唇上。
“这位公子,可不可以帮我下来……”正当她一筹莫展时,恰见以树下一白衣少年路过,随即出声唤他。
那少年抬起了头,不解地看向她。如画般淡恬眉眼,带了点笑意,继而道:“若是我帮了姑娘,姑娘如何报答我?”
苏遥月急了,又怕他不应允,忙道:“你若是帮了我,我便允你一件事……”
“好。”少年回答道。
刹那间,有残红翩飞而去散落如雨,那抹胭脂色的身影翩跹落下飞入一个白色的怀抱……
光影单调的正好,四周并无一点多余的声音,胭脂般的粉色,慢慢晕染在画卷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不变的风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绵长悠远……
画外的我看的不禁有些痴了,这样美好的开端,怎么会一直错到结尾呢?到最后成了心结,死死的困住一个人。
雨下的更大了,我拢了拢将散的浮香,突然生出一种想拉开窗子的欲望。不知窗外现在是何光景,但听这雨声,我晓得大概是绿肥红瘦了。
似乎过了很久苏遥月才平静下来,她微微的攥紧了手上的丝帕,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姿态,故作平静地看着那扇湖。
“苏小姐莫动,这画像到底是要费上些许时间的。”那公子出声提醒道。
原来他就是宫里派来给我画像的画师……苏遥月不禁有些恍然。
海棠树下她刚站起身,便抬头望向那个少年。少年笑了笑顺手拿走她肩上的落花,他有一双溪水般的眼睛,清澈而干净。
“姑娘答应的事可还作数?”他弯了弯嘴角,“我姓宋,名唤寄舟,受太后所托希望给苏小姐画一幅画像。”
“知……知道了。”不知从哪儿升起一股失落,她别开了眼轻声说。
“苏小姐?姑娘?”见她走了神,宋寄舟出声唤道。
“画好了吗?”苏遥月收起思绪,起身看向那幅画。
画中人胭脂红的衣衫,如墨的长发,只可惜五官并未画完,眼睛处还是一片空白。
她走上前似乎想伸手摸那一幅画,宋寄舟连忙阻止,沾饱朱砂的墨笔意外的落到画上,只见画中女子的鬓角处出现了一块浅红的印记。
“可惜了,只能劳烦宋先生再画一幅了。”苏遥月叹气惋惜道,垂下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我今日累了,改日再画吧。”她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
堪堪跑出了一些距离,她才回过头来。那少年依然端坐在亭中,提起笔在纸上轻轻的画着……
我看着苏遥月的身影渐渐远去,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将那浮香一拨,视角终于停留在了那幅画上,原来宋寄舟在画上,画了瓣——海棠。
…………
大红色的喜服,身后逶迤着的披风上绣着两只翩飞的凤凰。盖头上的流苏荡啊荡,让人想起那日午后似乎不曾停歇的风,还有那胭脂色的裙摆,衣袂上的落花……
“吉时已到,起轿——”
礼部公公拖着长长的调子念完这一句话,四周早已有事先安排好的人撒下喜钱,奏起喜乐。持着凤翎扇的二十四宫女跟在花轿后,抬轿人轻起轿辇,那双轻掀轿帘的玉手也缓缓放下。
轿内摆放着各色香果饼,她听见街上叮叮咚咚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宫女们在撒红纸和太平金钱了。
轿子并不小,也并不闷,可她却无端觉得堵得慌。不知为何,那翩飞乱舞的红纸似乎乱了她的心弦……
那段日子仿佛与现在隔得太远了,像是上一世的事儿,回想起来时带着漫天的大雾,令人瞧不真切。她犹记得枝头的海棠花还未谢尽,白衣身影还未远去,那湖心亭中还有个少年在为她作画。
“我从未来过这里,此处的山水真的好美。”少女的眉眼中都是笑意,接着问道:“宋寄舟,你的画画的怎么样了?”
“这是第二十七幅画,望小姐珍重。”宋寄舟说,那抹白衣身影中似乎带了一点失落,随即隐去。
“其实这里的山水一点都不美……”他望着桌上人的睡颜缓缓道,“遥月,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带你离开,去看看真正的山水,去江南,去苏杭,”
“但,终归是不可能了……”
那柄藏在笔杆中的匕首应声落地,宋寄舟猛的咳出一口鲜血,毛笔一转在纸上写出一行字,而后匆匆离去。
天色已暗,那条悠长的青砖路上有一个白色身影,被灯火烛光拉的很长……
这些都是苏遥月所不知道的,而画外我却看看的清清楚楚。她只知道那纸条上写了一句话,
——遥月,明日午时,我便带你离开。
再后来她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那个少年,也没来得及仔细说一句:“珍重。”
…………
浮香刚好断在这一刻,所有画面如被湮灭了的光般瞬间消失。
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对着等在院中的明黄色身影道:“陛下,皇后之症已治好。”
不带我说完,那人便急匆匆地跑了进去。我顺了顺额角的鬓发,望向院中的那株海棠,花早就被雨打落了,泡在地上的残红显出一种别样的美。
用过浮香者,忘尽前尘,从此往后的人生倒也是毫无束缚了。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到底是什么成了苏遥月的心结,并且牢牢的困住了她?宋寄舟的失约吗?
我想,苏遥月是不会怨他的。
我终究没有留在皇宫里面,临行的那一天闻人亦来送我,我朝他行了行礼。
终究是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陛下,宋寄舟的身份是什么?”
我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我,可他却说了。
“是暗卫,”闻人亦敛了敛眉目,“太后宫中的暗卫。”
“原来是这样。”我说。
“姑娘,等一下——”
我看见皇后跑了过来,她的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她跑得很急,到了我跟前踉跄了几步才停步。
“遥月,怎么这么不小心?”闻人亦轻轻的责备道,语气中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情。
“姑娘,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这个匣子中大抵装的是从前对我很重要的东西,便赠与姑娘吧。”苏遥月说。
“那你的从前……”
“从前既以远去而忘尽,何不怜取眼前呢?”她笑着反问我。
…………
第二日中午,我终于离开了上京。
我坐在马车中,瞧着身后的景物渐渐远去,也终于明白了之前的疑问。
太后同皇帝,亦并非亲生母子。宋寄舟是太后派去暗杀苏遥月的暗卫,但宋寄舟并未下手。
每个暗卫自一出世就被喂下了毒药,只有完成任务后,方可发放解药。那日湖边怕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而如今,宋寄舟已经死了;但,苏遥月还活着。
马车颠簸了一下,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我打开那个木匣子,里面装着一副边角泛黄的画。
画中是曾经的苏遥月,我见过那幅画,画中人的鬓边有一瓣海棠花。不同的是少女的五官早已画好,眉梢里带着笑意,眼睛亮亮的,像极了当年从树上跳下时的那个神色……
我缓缓地合上画,突然注意到,画的背面有一行簪花小楷,一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想,我知道这是谁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