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有时候会想,她大概欠了很大一笔债,所以会失掉一切,溃不成军,她看着满树桃花焚尽,一字一顿的说:“我恨你,所以——你、要、活、着。”
———卷一《桃花未满》
京城阮家人人皆知,阮家小女也是人人皆知。
阮家为世家,家中女子个个贤良淑德,才貌双全,光是祖上就出过两任皇后,三位贵妃。而这个阮家小女的画风貌似不太一样,贤良淑德沾不上边,才貌双全不敢当,平日里性子顽劣,一连气走了三任教书先生。
但让她举城皆知的重要原因是,那日晨光正好,阮小姐一鞭子抽坏了壮汉的马车,并将壮汉踢出三丈远,从此一战成名。得了个被老爹关禁闭的奖励。
“这阮家小姐可真厉害呀,以后谁敢娶……”
“啧,啧啧,女中豪杰呀……”
那壮汉是周家的公子,被打后怀恨在心。也因此阮小姐落了个泼妇的名声,无人再敢上门提亲。
这可愁坏了阮老爷,赶紧把她关到屋中,逼着她读《女戒》《女训》,好磨磨性子。
绣着白羽的雅屏后,却有一番不大雅观的景象。阿阮趴在榻上,一手掂话本,一手抱果盘,寻思着什么时候逃出去。
院里有棵桃树,到了开花的时节一树繁盛,她偷偷摸摸的躲到树底下,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了满肩。她身着一袭黄衣,披着的墨发平添了几分娇俏。踩着树枝桠,轻松攀到墙头。
逆着光影,她看到了一个少年。少年正在院中练剑,一柄长剑在他手中伸缩自如一般,剑法招招凌厉,转身间空气中漾起了淡淡波纹。他的身后是一树桃花,漫天残红。
“小姐,你在哪?”
她听见云儿的声音,一惊,摔进了院里。
“真蠢。”
听到这话,阿阮气鼓鼓的爬起来,拍了拍裙裾上的落花尘土,抑起头目光定定的看向那少年。
那是阿阮与苏叶的初见,她一身黄衣毫不讲理的躲进了他的院子。
“你莫要告诉别人我在此处,以后我还会常来的。”阿阮眨了眨眼睛,重新爬上了墙。
少女的眸中似有星辰般明亮。她笑笑:“我叫阿阮。”
后来阿阮才知道,那个少年原来是苏将军的长子。
朝堂上的事她并不关心,只知道自己又多了个解闷的人。
往后,她真的常常来找苏叶,起初苏叶还要赶她走,后来也便习惯了。
她吃着芙蓉糕,看着少年在院中练剑,白衣翩迁,有花落在他的眉眼、肩头。一瓣瓣,层层叠叠,遮掩着那最初美好的时光。
再后来苏老将军逝世,其长子苏叶尊父遗愿,接手将军一职。她从未想过时间过得这么快,那样急,但好在,那时他还在身边。
年少时的心事就如桃树上的一点芬芳,藏在心底,不愿宣之于口。那年桃花依旧灼灼,暮色将至时,翻起一张白纸,勾勒出一纸情思。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可能嫁不出去了,以后常常可以翻墙过来陪你玩。”阿阮这样说。
“要是你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好了,当将军夫人可没人敢说你闲话。”苏叶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不重不轻的敲了一下,“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
“你……”阿阮满脸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这些旧事便如夏日里的一泓泉水,袅袅的升腾出水汽,朦胧而又不真实,仿佛日头一大便晒化了。有些事儿阿阮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苏叶。
很久以后,阿阮依旧会怀念现在。
她躲在那棵桃树下,四周是混乱的人群和闪烁的火光。刀光剑影,妇孺的哭声不绝于耳,她的心渐渐麻木。周围都是尸体,鲜血溅了她一身。这像是一场噩梦,然而梦有醒的时候,现实却不会。
当她再次睁开眼,是在送往边疆的囚车里。她拿身上最后一点银钱,换了一句话,一句足以让她绝望的话。
“是谁?”
“自然是苏将军,阮氏谋逆一案,他做得非常好。”
你的心有没有死过?那一瞬间仿佛是置身于黑暗的深水底,压的人不能呼吸,周围都是水,你拼命的想抓却什么也抓不住,那种无力与绝望,让人疼的指尖泛白,心中却已没有任何感觉。
她垂下了眼眸,对来人笑了笑,缓缓道:“周公子好心告诉我这些事情,想要什么?”
她同周舜达成协议,用一具易容的女尸替换下自己。从此,阿阮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唱到“了”字时,一个音似停还长,似浅还深,比晨风衔来的花香还要缠绵醉人几分,隔着青色的锦纱传来,便又飘渺了。如那镜中的花瞧见时亦真亦假。
一曲唱毕,台下已是叫好声一片,阿阮也不起身,捻着弦,嘴角勾起一丝笑。
“好!”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周舜起身端了樽酒,走到苏叶面前,朗声道:“这歌姬是我从江南寻来,不知苏将军可还满意,今日趁着宴会就将这美人赠与苏将军如何?”
“那便多谢周公子好意了。”苏叶不甚在意的应道。
阿阮抚了抚弦,嘴角的笑意越发浓烈,莹白如玉的指尖泌出一丝丝鲜血。
马车上挂着的银铃铛,一路上叮铛作响,如今少了孩提时的玩心,只觉得扰人无比。
曾经的阮府门上贴着两张大大的封条,时间略微有点久了,便显出发黄的痕迹来。从门庭望之,便知整个院子里已经破败不已。透过云纹窗纱,阿阮看见那棵桃树被大火烧掠过后,只剩枯枝。
今年的桃花是不会开了。她想。
………………
“你很像一个人。”苏叶说。
“像谁呢?”阿阮懒懒的拨着弦,似乎并不在意回答。
………………
三日后便是灯节,街边的房舍屋瓴都系上了各色纱灯,夜晚望去,一片灯火通明的太平盛世。灯花相印,缠绵无比,只待那三日后的盛宴。
阿阮手下的弦声越来越急,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她对苏叶说:“三日后就是灯节了,我们今晚溜出去玩吧。”
同幼时一样,他们翻过了那面墙。黄衣姑娘,白衣公子,远远望去真像是一对壁人。可从前对于阿阮来说,已经死了。
她握住苏叶的手,顾盼期间,眼中似有星光流转。
“怎么这么凉?”苏叶执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哈气。
阿阮猛的缩回手,怔了怔说:“我们回去吧。”
夜晚少有的风,花灯随风舞成一片星海,花影绰约。
青石巷那么长,那么远,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完。
“你——在做什么?”
阿阮抽出了手下的那张密函,轻轻地笑了笑,仿若三千桃花徐徐开放,“你从周公子那收下我的一刻,就应该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你是阿阮,对吗?”
“不,她已经死了,将军比我更加清楚。”
苏叶藏在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他不能说是阮家谋反在先,他不能说那晚其实是皇帝授意旁人盗了他的兵符,这样只会使不知情的阿阮更加心寒。
还有更多更多的事情他都不能说,先帝知道阮家有一女未死,更不会养虎为患,所以他只能借周舜的手救下阿阮;其实在初见的时候,漫天桃花,黄衣翩跹,他就已经动了心;而现在,他接到的最后一道诏令就是杀了阿阮。
可他不会,他已经失去她一次,不能再失去她第二次了。
“你走吧。”苏叶说。
可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
那张秘函,轻的如羽毛一般,却像一柄薄刃轻而易举的刺进她的心,她无时无刻都在告诉自己,要报仇。可到了最后,阿阮想放弃了。
人的一生或许都重复在希望与不希望之间。阿阮希望时光倒回去,倒回到她还是那个阮家小女儿,苏叶还只是将军家的长子的那个时候,还有一树桃花,漫天残红。
阿阮有时候会想,她大概欠了很大一笔债,所以会失掉一切,溃不成军,她看着满树桃花焚尽,一字一顿的说:“我恨你,所以——你、要、活、着。”
苏叶赶来的时候,只看到漫天大火,烧尽了桃花树,也烧尽了那个姑娘,连同那些最初美好的回忆都付之一炬。
他只听见了一句话:“我恨你,所以你要活着。”
他想,她应该恨我。
纵来相见且相忆,从此他的世界里再无桃花,也无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