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能不能快点结束？我只想赶快去睡觉。”在回答了几个问题，或者说根本就是含糊其辞之后，这个男人显然有些不配合，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在申诉着他的不耐烦。
关子涵和他对视了一眼。男子的目光迷离不定，视线似乎是已经穿透了关子涵，落在他身后的虚空中，而非聚焦在他本体。关子涵再次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一脸惺忪倦容的卷发男人，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崇敬和憧憬。他现在想的是赶紧完成任务然后迅速离开，一秒也不愿意多跟这个男人相处。男人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能够捣毁一切的力量。关子涵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但是确实存在。正因如此，关子涵才感到无可抵挡和适从，整个人都被他的目光沁着，就像提防着四面八方随时可能射出的冷箭。
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战。
“先生，我们并非有意打扰您的睡眠，造访您也不是我本人的意愿，我代表整个地球文明跟您进行谈话。”关子涵有板有眼地说着，拉来全人类为自己撑腰，或者说——也许这个词更适合——垫背。
“你不必如此铺垫，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问完了赶紧走，我还要睡觉。”他并没有在意关子涵的礼貌，而是揭开他的掩护。
“首先，我需要知道您的姓名。”
“怎么又绕回来了？这是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你了。”
“是的，但是您并没有告诉我你的姓名啊。”关子涵有些委屈似的说。
“我没有姓名，也许以前有过，但是我早就忘记了。这不重要。如果你再纠缠这类问题，那么我们的谈话可以——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说——画上句号了。”
“那在您看来，什么才是重要的？”关子涵顺着他的话问道。
“显而易见，睡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关子涵不知道怎么把这个看起来无厘头至极的回答写进那份名为《与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地外生命接触实录》的报告中。想到这个，他就有些泄气。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听报告的高级官员们睁得像牧牛一样大而无当的眼睛。
“可是您现在正跟另外一个文明接触啊，这难道不比睡觉重要？您不想了解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审美，我们教育后代的方式以及我们所钟爱的各式各样的球类运动吗？就像我们想了解您的文明一样。”
“完全没有兴趣。”他仍是那样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那您为什么来到地球呢？”关子涵反问道，“难道是为了睡觉，只是为了这里的重力和环境，而不是地表上面活跃的主人翁吗？”
“无可奉告。”
“可是，”关子涵也有些着急了，“总有个理由吧。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您唤醒啊？”
“没有人叫你们唤醒我，”他打着哈欠说，“这是什么逻辑，我正在睡觉，你们把我叫醒了，还指望我对你们感恩戴德吗？”
“可是——”关子涵接着说。
“准确地陈述应该是你们打扰了我的美梦才对。”
“难道您准备一直这样睡下去？”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谁知道睡美人是不是愿意醒来？”说完，他转过身走开，似乎准备继续睡觉。
“你到底从哪儿来？”情急之下关子涵甚至没来得及用敬语，这可是会晤之前，地球方面的负责人千方百计要求和叮嘱过的。
“无可奉告。”他背对着关子涵挥了挥手。
“您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跟我们这个文明交流的吗？”
“完全没有。”那个男人不假思索地说道。
没一会又补充道：“啊，对了，你回去之后告诉地球人——”关子涵听见这句话两眼放光，以为这个男人终于肯吐露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回报他的诚恳，他等待着，“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美梦。”
2
发现他的飞船，是三个月前的事。
那一天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人类在经过多年坚持不懈的探索和寻求之后，终于发现了外星人确实存在的证据。这么说似乎有悖于事实，事实是，外星人找到了人类。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这一说法毋庸置疑。毕竟是飞船闯入了人类的视线，而非人类飞离太阳系。这艘飞船的发现者奥斯汀教授也因此名声大噪，据说他多年来申请无果的实验资金在一夜之间就到位了，各种商业冠名更是数不胜数，讽刺的是，他的研究跟搜寻地外文明毫不沾边，而且恰恰相反。奥斯汀教授主攻微生物研究，他需要每天打交道的是显微镜而不是望远镜。他那天之所以观测星空，完全是因为资金不到位而使得他的研究无法顺利进行，百无聊赖和精力过剩的他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看一看自己的星座，顺便测测运势，看看资金什么时候才能被拨下来。就在观测星空的时候，奥斯汀教授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极不协调的点。开始，他以为是望远镜的问题。他想找块擦镜纸把目镜好好擦一擦，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并不是老花镜，更不是光学透镜。
有什么东西飘浮在火星和我们之间。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飘浮在太阳的第三颗行星和第四颗行星之间，这是两颗最有可能诞生文明的星球，而这艘飞船则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两颗星球连线之间。星球并不是桌布上随意摆放的弹珠，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沿着自己亘古不变的轨迹向前运动。那一天，飞船出现在那个位置，从任何角度看都像是一场巧合，只不过，确实太过巧合。
以上是奥斯汀教授发现外星飞船最广为人知的，或者说官方的版本。另有一个颇为民间的说法是：奥斯汀教授当天正在睡觉，外星人的意识影响了他的梦境，类似于托梦，他立刻起床按照梦中外星人的指引发现了那艘飞船。当然，关子涵并不关心他发现的过程，他只在乎结果。结果就是，这儿有一个地外文明的个体，而自己则被选派出来去负责接洽。
“虽然奥斯汀教授发现他是在一个月之前，但是他到来的具体时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查询了全球专业的天文工作者和数以千计的天文爱好者们近三年的观测记录，在经过大量的排查之后，终于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中发现了这艘飞船，初步推定，他到达现在这个位置距离今天大概已经有半年之久。”一位身穿军装的中年人报告道。
“半年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发现。难以想象，他就潜伏在我们身边。”另一个人说，“太危险了，如果他有意攻击我们，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许恰恰说明他对我们并没有敌意。”刚才那人说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不定他攒着什么大阴谋呢。或者只是前哨，在确定打击目标之后等待着大部队的到来。”
“所有的高级文明都是热爱和平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够高级了？”
毫无进展的研讨已经演化为毫无意义的争吵，关子涵叹了口气，默默地从大厅退出。
在奥斯汀教授发现这艘飞船之后，地球立刻炸了锅，但经过短暂的兴奋和混乱之后，联合国迅速集结成一个应对小组，作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宇宙飞船驾驶员——关子涵，自然也被召集在内。对于那些种类拉杂而篇幅拖沓的报告他毫不关心，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派谁去进行接洽。
关子涵和数十位宇航员在一起白天接受训练，晚上聆听教诲，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告诉他们，如何应对一个外星生物。经过两个多月的训练，最后只剩下了三个宇航员，他们不再接受练习，而是开始接触出征需要完成的任务。
作为这次总指挥的高级将领在某天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单独会见了关子涵。这意味着，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而那个人正是他。
“不要有压力。”总指挥拍了拍关子涵的肩膀，说了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关子涵本来没什么压力，但是他这句话和拍在自己肩膀上的动作反而让他凭空有了压力。
“我保证完成任务。”关子涵感到满满的使命感。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事情，那些任务你都可以不管不顾。”
关子涵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只需要打探出他来地球的目的，这就是你唯一的任务。”
在此之前，关子涵接到的任务是录制下外星文明的相貌。这是地球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外星人？长什么样？是龙虾人还是蜘蛛人或者是章鱼人？身高3米还是3英尺（1英尺=0.3048米），是机械生命还是没有私心杂欲的纯粹生命体？许多曾经拍摄过外星人电影的导演对此更是翘首期盼，希望自己电影中的形象能够接近真正的外星人。其次是语言交流，因为外星文明肯定不会使用地球上任何一种语言，单单是记录下外星文明说话的方式和发音的内容就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这很容易理解，外星文明极有可能会保持缄默，否则他为何来到这里半年却并不主动跟地球取得联系。另外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通过对外星文明飞船的检测来判断对方文明的程度。能够飞出他们自己的星系并且克服引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太阳系中，他们的科技超过地球这点毋庸置疑。地球上那些科学家们想知道的是超过了多少，当然，如果能从外星飞船上找到一些能够推动科技发展的资料就再好不过了。最后一个任务，却也是最简单的一个任务，代表人类文明表达对外星文明诚挚而热情的问候。这些天，关子涵背发言稿背得头都大了，虽然他的头本来就很大。“首先我谨代表地球文明对不远万光年光临太阳系的贵文明表示诚挚的问候和热烈的欢迎，对贵文明对我们的信任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对地球文明和贵明文的第一次接触表示热烈的祝贺……”
所有这些计划在见到外星文明之后就全部垮掉了。
首先，这竟然是一个人类——他有着人类的眉眼和人类的四肢。天啊，所有拍摄过外星人题材电影的导演都要傻眼了。
其次，他的普通话比关子涵还标准——听起来像某个新闻频道的主持人一样字正腔圆。难道全宇宙都在使用人类的语言进行交流？简直无法想象。
最后，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睡觉——这叫什么事？
关子涵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茫茫然不知所措。
关子涵在返航的路途上，再次想起那个指挥官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不管结果如何，这次接触都会被世人铭记。”
是啊，被世人铭记——现在人们都会知道他叫醒了一个正在睡觉的人，然后被他数落一通。关子涵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挥出一拳结果却只击中虚空一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紧紧包裹着他向地球坠落。
3
“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美梦。”
这句话成了地球上人们的口头禅，甚至被一些品牌注册成为广告语，“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美梦——××睡眠枕，一觉到天明”。有一些人文艺地称那艘飞船为“寝室”，而那个飘浮在地球和火星之间的人则被称为“沉睡者”。
正如那个指挥官所言，关子涵回到地球之后就成了焦点，备受瞩目。一开始他很享受这种镁光灯下的生活，但没多久他就尝到了走到哪儿都被人跟拍的苦恼，明白了那些明星为什么痛恨狗仔队。就连“关子涵今天中午吃了一份鸡块米线”这样的标题配上一张他正在大快朵颐的图片都能登上当地副刊的头条。是的，是副刊。在经过大量正面而官方的报道之后，人们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八卦上面，比如他第二次拜访“沉睡者”到底有没有见到本尊这样的新闻就像慈禧太后最喜欢的小太监这类秘史一样被挖掘得淋漓尽致滴水不漏。
只有关子涵知道，这并不存在什么秘密可言，第二次他被派过去跟外星文明进行接触就在他回到地球的第二个月。这次，关子涵的任务，或者说使命依然只有一个，那就是邀请“沉睡者”来到地球。
在前往飞船的路上，关子涵还在思考自己究竟要怎样说服对方答应跟着自己一起来地球，但是到达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靠近他的飞船，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包裹着外星人的飞船。关子涵前后左右上下每个方向都尝试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在距离外星飞船3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球形的无形防护罩。关子涵尝试向飞船发射信息，均无回复。
他吃了闭门羹。
那次造访无果回到地球，关子涵就选择了辞职。他似乎受到了什么精神上的打击，表示自己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再参与其中。就这样，他一边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各类媒体，一边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关子涵在经历那次光辉事件之后，常常会想起的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眼神，那种慵懒和倦怠，那种弥散和无谓。没有人能想象在那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目的。
“你想想，”关子涵不时跟妻子说，“如果半夜你正在睡觉，我突然把你推醒。不不不，你半夜正在睡觉，突然有人敲门。你打开门，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陌生人，你问他想做什么，他说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过来敲门。谁会相信？大半夜的，他可能跋山涉水走了上万里路。只为了敲门——行为艺术？再想想，把这个行为扩大，扩大，再扩大，他从深邃的宇宙中一个我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经过上万光年来到我们太阳系，还能准确地找到我们的星球。他一定知道地球上有高级文明。这是重点。他一定知道，但是他并没有直接来我们的星球，而是选择了停泊在地球和火星之间。为什么是火星呢？这还不够明显吗？他甚至知道火星是地球正准备开发的殖民地。他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说。这是最让人难受的地方。就好像背上的痒和牙缝里的肉。”
“你每天念叨这个不烦吗？”
“这太奇怪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放弃，不去追根究底？只有你面对过他啊。”
“我不明白，当我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就退却了，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愿意面对那样的眼睛，那种感觉像是掉进了无底洞。所以第二次我被派去见面的时候非常庆幸他打起了一层保护罩。你别打岔，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跋涉万里只为了敲响一个陌生人的门呢？”
“你都问了不知多少遍了。”妻子抱怨道。
“重要的事情要一直说。”
“你以为的重要，在我看来只是无聊。还有，其实他并没有敲门。”
妻子翻个身，不再回应。
“他到底来做什么呢？”关子涵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问身边已经打起微鼾的妻子，还是自问。关子涵推了妻子一下，并不是为了叫醒她，他知道即使叫醒她，她也给不出像样的答案。他这样推一下，妻子就会换个姿势，鼾声戛然而止。
一晃十年时间过去，关子涵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带着对这个问题永远的郁结闭上眼睛之时，地球负责对外文明联络的相关工作人员再次找到他。
那天关子涵跟往常一样在早晨五点出门散步，这段时间，他的睡眠质量下滑得很厉害，常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这样下去，没几个月，关子涵就开始掉头发，一开始是枕巾上粘得越来越多，后来洗头的时候，双手的指缝里夹的都是灰白的头发。此后，关子涵出门都要戴一个贝雷帽。关子涵晚上睡不着，早起反而早，一天算下来，加上中午午休的半个小时，一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6小时。早上醒来，关子涵习惯出去散步，走大概一个半钟头，在巷末一家早餐店吃一碗老豆腐，两根油条。就在他跟往常一样开始看新闻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外屋的门。开门后，他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关子涵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你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敲响我的门没有任何目的的话，我会立刻抬起自己的老寒腿给你一脚。
庆幸的是，来人有一个目的，而且还很大。
4
关子涵离开之后，地球上所有的科学家都在致力于研究包裹在外星飞船30米处的屏障。经过试验，人类发送的任何信息，不管是电磁载体的还是物理载体的，都被防御立场无声地反弹回来。
“一直都没有人研究明白吗？”关子涵问道。
“不，恰恰相反，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个科研机构宣称自己搞清楚了屏障的秘密，但后来的事实无一例外地证明他们不过是哗众取宠。一直到两年之后，我们才理解了屏障的程控方式，然后将其解码，激活。鉴于上次的失败，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我们终于取得了进展。”
关子涵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于此，“什么，你是说你们后来又见到了‘沉睡者’？”
“是的，但不是我们，这次我们派遣过去的是露易斯·班克斯女士。”
关子涵摇摇头，表示对这个名字未有耳闻。
“我们封锁了消息，所以她没有您这样的好运气，可以一飞成名。”
“好运气？”关子涵自嘲地笑一笑，“你觉得被关在动物园铁笼子里的东北虎运气好吗？”
来人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会触怒关子涵，但还是嘟囔了一句，“你真的比她幸运。”然后经过短暂沉默，来人继续说道：“您不想知道，露易斯女士和‘沉睡者’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他说着看了关子涵一眼，从后者的眼神中得到默认的肯定后继续说道：“我们解除屏障后，派遣露易斯女士过去，跟您不一样，她并非是组织内的成员，事实上，她只是一名语言学家。”“语言学家？根本不需要。‘沉睡者’的生理特征和人类无二，他会说中国话，我相信他也会说英语。什么西班牙语、日语、阿尔巴尼亚语、布鲁布鲁卡卡语……乱七八糟的他肯定都会说。”
“不，您没理解重点，这次的重点不是交流，也不是邀请‘沉睡者’来到地球，而是要求让露易斯女士留在‘寝室’。我们想，他如果不愿意来访问地球，那么我们可以派人过去了解他的文明。”来人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呵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拭一番戴上后继续说，“我们都知道，他的到来一定有一个目的，不管是光明正大还是不可告人，一定有一个。事已至此，我们已经不期望能从他那里获得超越地球文明的技术支持或馈赠，而是仅仅想搞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另外，还有更让人不解的一点，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你是说，”关子涵睁大了混浊的眼睛，嘴角最大限度地外咧，“他不是从远方而来的外星人，而是从我们脚下的土地出发的地球人？”
“先入为主的原因，这是一个我们一直忽略的可能。”
“那你们得到验证了吗？”关子涵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这正是我接下来想说的。”来人反而不疾不徐地叙述起来，“我们之所以选择露易斯·班克斯女士，一方面因为她的语言天赋，另一方面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如果‘沉睡者’是地球人，地球男人，”他语气加重了一下这四个字，眼神也配合着有所指，“那么他一定需要一个女人。”
“不一定吧。”关子涵看着来人说。
来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您真幽默。”
“行了，别兜圈子了，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这位可敬的女士跟您一样回来了，她并没有如愿留下来。”
“‘沉睡者’跟她说了什么？”
“露易斯女士回来之后精神恍惚，她只是反复说一句话，‘他说再次警告我们，不要再来打扰他的美梦。’”
“也就是说，依旧毫无进展。”关子涵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虽然自己很穷但看到别人过得还不如自己时的心理平衡和安慰。
“是，所以我们准备进行第三次访问。”来人说，“自从她回来之后，我们再次派人过去，跟之前一样，‘沉睡者’重构了屏障。我们很乐观地派技术人员过去消除，发现这次的屏障跟上次不同，换句话说，升级了。范围也有所提升，300米开外就让我们无法靠近。很快，我们就发现一开始的乐观太过分了，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破解他的屏障花了多少时间吗？”不等关子涵回答，他就自己说道，“两年。而这一次，却花了足足八年。就在上周，我们才刚刚消除了屏障。这次，我们想要您再次出马，去跟‘沉睡者’进行交涉。”
“为什么是我？”
“您之前见过他，这或许会获得他的好感。”
“那个谁，你刚才提到的……”
“露易斯·班克斯女士。”
“是啊，那个女士他也见过啊，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让她去。”
“她，”来人说，“可以这么说，她的身体条件不允许。请您不要再推辞了，您想想，这也许是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机会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了。如果这次访问失败，他设置的屏障也许会把我们阻挡在一百年之外。一百年之后，我们可都不在了啊。”
关子涵什么也不说，蹒跚着步履往内屋走。
“关子涵先生，关子涵先生，请您一定跟我回去啊……”来人连忙追过去，却迎着关子涵后退出来。
“要见老朋友，总得收拾一下吧？”关子涵戴上了那顶贝雷帽。
5
再次起航，关子涵才感到什么叫韶华易逝，什么叫力不从心。上一次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如今已经是年近四十岁了。要是再过上十年、二十年，这把骨头架子可禁不起飞船里的加速度冲击了。经过这些年，科技发展也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度，尤其是飞船研究方面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坐飞船跟坐汽车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后者是水平，前者是垂直。
“真的没有任何需要交代我做的？”临行前，关子涵问道。
“没有，您就当是过去拜访老友就好。”
关子涵心想，这样也好，他现在谁也不代表只代表他自己，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知道一件事。他一定会告诉自己吧。从心里关子涵觉得，这个他只见过一面的人还真有点老友的意思。经过这么些年，他的眼睛也不会再如当初一样凌厉了吧。“沉睡者”，关子涵想，他或许也老了吧。
去的路上很顺利，关子涵来到了“寝室”附近，对接，然后来到了“沉睡者”的面前，跟上次一样唤醒了他。只是让关子涵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变老，一点也没有，甚至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还要年轻。
“又是你？”这是他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一眼就把关子涵认了出来，目光穿透岁月。
“你还记得我啊。”关子涵呵呵一笑说，“老朋友，好久不见。”
“愚蠢。”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关子涵的客套。
“什么？”关子涵大吃一惊。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全人类。上一位的下场还不够你们吸取教训吗？当然，你尤其愚蠢。”
“我并不这么认为，或许从你所在文明的高度来看，我们很愚蠢，但是我们一直都在进取，并没有故步自封和避而不见。我这次没有任何目的，也不代表任何人，我只代表我自己，我只想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甚至，”关子涵拿出了撒手锏，这在他决定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你告诉我之后立刻把我杀死都没关系。用我们地球的话，这就叫作——”
“死也瞑目了。”“沉睡者”说道。
“看来你对我们地球文化颇有研究。”
“对，你们还有一句老话叫作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已经一再警告你们了，这次我真的生气了。”“沉睡者”说完突然盯着关子涵的眼睛，倏忽之间，关子涵仿佛进入到一个纯白的空间，四下都没有阻隔，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发现鞋底的地方有一圈圈华丽的水波。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外国女人，她正在跟“沉睡者”对话。
“我请求留下来，陪着你。”她说的是英文，但是关子涵却毫不费力地就听懂了。虽然并没有见过她，但此刻关子涵已经能够猜测出来，她就是露易斯女士。那个语言学家。“沉睡者”也出现了，和之前与之后一样的音容笑貌，时间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流动的痕迹。
“不需要。”
“难道你就没有任何要求吗？”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美梦。”
“但是你来到了太阳系，并且找到了地球的坐标。你就对我们有义务。”她说。
“义务？哪儿来的义务？天方夜谭。”
“你既然出现了，就要治愈人类的好奇心。或者，我们就当朋友一样聊聊天，各自都不必肩负着文明的使命。”
“我是睡着了在做梦，你们却是醒着在做梦。”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好奇心？你们掘开埃及法老的墓，排空秦始皇陵里的水银，在巴比伦的遗址上建立美军基地，难道干的蠢事还不够多吗？”“沉睡者”几乎是咆哮了。
“你是在逃避什么吗？”露易斯问道，“害怕现实，所以躲进梦中？”
“逃避？你根本不了解。梦，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充满创造力，你是世界的主宰，可以任意构造美丽的事物，为你所用。你可以让一朵花盛开不败，让一滴水永不干涸，而不必面对肮脏不堪的现实。梦是记忆塑造的，其实，梦就是一切。”
“这就是逃避。”
“回去吧，我懒得跟你解释。”“沉睡者”盯着她的眼睛，“我再次警告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美梦。”
关子涵眼前一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沉睡者”的“寝室”之中。
“发生了什么？”关子涵就像大梦初醒一般问道。
“这是上次发生在这个空间的画面，现在，我来带你看看现在这个时空发生的画面。”
“你能控制时间和空间？怪不得你一直没有变老。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上帝干的事！”
“如果你开着飞机回到秦朝，他们也会视你为上帝。一切都只是工具的进化，人类本身还是一样没有太大差别。”他说完再次望向关子涵。跟刚才一样，关子涵眼前一黑，一亮，他的视角拉到了空中，看到一个整齐的舰队方阵正朝着外星飞船的方向进发，它们严阵以待，或者说蠢蠢欲动，关子涵注意到已经有两艘飞船脱离阵营，向着“寝室”飞来。
“这是地球的舰队？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啊。”关子涵好像再次清醒过来。
“他们当然没有告诉你，他们只是希望靠你将我引出来，然后实施抓捕。他们为什么对我那么感兴趣，是为了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你这么天真。他们是想知道我对抗时间的方法。换句话说，是想通过我得到永生的秘方罢了。”
“你是说，他们要用武力来对抗你？非常抱歉，我给你带来了麻烦。不管怎么样，我的生命就快要到尽头了，而我对你的永生之法毫无兴趣，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知道你此行的目的。那样，我真的是死也瞑目了。”
“我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在自家花园的躺椅上午休，有一群蚂蚁一而再再而三地吵醒你，问你有什么目的，你会怎么做？”“沉睡者”颇为无奈地说道。
花园，午休，蚂蚁。
“你以为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是无聊。”关子涵突然想起妻子这句话。
这时，关子涵突然看到人类的两艘飞船靠近过来。关子涵望向“沉睡者”，眼前又是一黑，这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过程也非常短暂，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地球。他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感到陌生又熟悉，过了好一会才分辨出来，这里是他曾经工作和战斗的地方。人生绕了一圈，又回到出发点。
6
作为跟“沉睡者”接触过两次的人类，他再次被邀请，或者说被勒令到那个大厅。这次他们的目的不是跟外星文明进行沟通，而是对抗。会议厅里并没有备战的紧张，相反，大家看上去都很轻松惬意。看起来更像是一次茶话会。
这是一场一个文明整体对抗另一个文明个体的战争，即使后者是神，那么也要把他拉下神坛，对其进行审判。
在那里，关子涵再次遇到那个造访自己的年轻人。从他那里得知自己最后一次眩光具体发生了什么。地球舰队在关子涵跟“沉睡者”对话的时候悄悄靠近，但是发现屏障再次出现。“沉睡者”将关子涵送出飞船，自己又躲回“寝室”。
“你有事情瞒着我吧？”
“什么？”
“那个女士，她后来发生了什么？”
“回到地球后不久，”那人语气明显低沉了，“她就开始昏迷，一直到现在。”
攻击全部无效，他最后织起的屏障牢不可破。正如那个年轻人曾经对关子涵说的一样，他们都等不了一百年那么长，所以人们动用了武力。一开始，人们担心会直接摧毁“寝室”，所以使用了较小当量的武器，但意外发生了，发射过去的武器竟然消失了，或者说被“寝室”吞噬。后来人们陆续使用杀伤力更加威猛的武器，结果一样是被吞噬。人们观察到随着打击的增加，“寝室”周围的屏障范围也在逐渐扩大。人类的攻击对它来说与进食无异。这时候，人们开始慌了，同时意识到自己当初的乐观有多么天真无邪和不可理喻。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这是一次攻击小组组长在返航时说的话，很快，就跟当年那句“不要打扰我的美梦”一样流行起来。
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我们连他是外星人还是史前生命都不知道。如果他来自未来，那么动机何在？如果他来自史前，那么更有问题，曾经的超级文明是如何毁灭的？他的技术高于我们。更进一步，如果他是外星人，跟我们不一样，为何长相和习惯会如此接近？
鉴于以上的问题，关子涵再次被委以重任，被派去跟“沉睡者”进行交流，这次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请求“沉睡者”离开这里。或者，更准确地表达是离开银河系。
“寝室”的屏障似乎有感知一样，关子涵顺利地通过了。跟前几次不同，这次他见到了醒着的“沉睡者”。
“没想到，”关子涵说，“我还能再次见到你。”
“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这很不公平是不是？你终其一生都不知道我来的目的，而我却在你来的路上就知道了你的意图。”
“你想要如何对付我们？”在“沉睡者”面前，关子涵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而是听天由命，等待着“沉睡者”的审判。
“安静，安静。”他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讲讲我的故事吧。”
关子涵屏住了呼吸，仿佛整个人的血液都已经凝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你们猜得没错。”“沉睡者”似乎叹了一口长长、长长的气，“我就是你们。”
关子涵愣住了：“你？我们？你是说，你是地球人？”
“不，我的意思是，我是你们——全部的人类。”
他的眼神深邃而明亮，不像是撒谎。
“人类的本性是扩张，换句话说，侵略。不，你想说合作，我知道你的意思，人类确实是靠群居、合作发展到了今天，这是有别于其他一切动物的本能。但那只是表象，或者说，硬币的一面。另一面，永远是侵略。利己，而不是共赢。在未来的几万年里，这样矛盾的本性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发展，即使人类已经踏遍了银河，把旗帜插上了别的星云，这一点也从未改变。”
“直到有一天，有人终于意识到，漫无目的地发展下去，即使持续到宇宙终结那一天也没有意义，所以‘回归主义者’出现了，他们认为，生命的本质应该像宇宙一样，有燃烧，有扩张，也有塌陷，有终结。这一类人越来越多，于是大家决定回归本源，再之后，就形成了我。”
“我不是一个人，我由上百亿的回归主义者的意识组成。不，在我那个时代，人类还远远没有进化成纯能态。相信我，仅仅是操纵意识并不那么难。就在我越长越大时，人类整体排挤的本性又出现了，人类分裂成了两个相对的阵营。一部分人很乐于投入我的怀抱，剩下的人们则拒绝接受我，要求我离开。纷争是无休无止的……最终，我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时空，在时间之河里，被向前放逐。”
关子涵喃喃地说：“在时间中逆流向前？你是说……”
“我要走了。”他说，“在这个时空我已经停留了太久。宇宙会膨胀，会塌陷，文明也是。也许只有在时间之河中追根溯源，才是意识的真正本能吧。可惜，到了这里还是有人想要打扰我的美梦。人们依然不能理解我，跟前面几个时代一样。”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梦？”
“沉睡者”最后看了关子涵一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在漫长的时空之河中，你也许会经历很多很多事，但只有在梦中，你才可以好好地回忆所有美好的事。”
关子涵缓缓点了点头：“祝你好梦。”
他笑了：“也许我会在下一个梦中好好地想念你。”
关子涵被弹出后不久，“沉睡者”的飞船就在天宇中消失了。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以至于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人们回忆起这段历史，都好像是在回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
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天，就在飞船消失的一瞬间，整个天空都奏响了小夜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