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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活着就要温柔相待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活着,我们死去,如同岛屿。

然而岛屿与山川相连,与河海相连。

总有一个声音提醒着,你不是一个人,在大地深处,

有人与你血脉相连。

所以既然活着,那就温柔相爱吧。

时间的胶囊

在渐荒的岁月里,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

正月初二,杠子街大雨。

雨下了一整天,滴滴答答,节奏稳如墙上的钟。我坐在床边收拾着行李,妈推门进来。门开的一刹那,冷风卷动起裤脚,湿气裹挟进凉寒,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明天就走了,不去看看你姥姥?妈说。

姥姥家就在街西,与我家相距不过半条街,然而我这次回来,适逢家中变故,并不想见任何人,姥姥这边,也只是叫小妹送些钱去,略表心意。

不想去,我抬起头,冲我妈一笑,姥姥还是那样吗?

妈说,现在已经不认识人了,也不会说话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晚上过去坐一会儿。

她现在还认识你吗?我问。

不认识。

也不能说话,也不认识你了,那你去了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是坐在那里陪陪她呀。

我有点愣怔,妈站起来,说,走吧,去看看,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举着灯过去,天已经全黑了。姥姥家是平房,门廊并没有亮灯,小妹叫着姥爷姥爷,好一会儿,才听见“吱呀”一声门板响,姥爷开了门。

他们正在吃饭,为了省电,偌大的堂屋只有角落里挂了只灯泡,周遭的光明十分有限。姥姥坐在门后的竹椅上,左手托着一只搪瓷大碗,右手笨拙地捉着筷子,正费力地往嘴边送着些什么。见我们进来,并不应声,只津津有味地咂摸着嘴,我仔细一看,那筷子端,什么都没有。

小妹走过去,喊,姥姥,姥姥。

她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便又迅速低下头去。

小妹说,姥姥,姥姥,我大姐来看你啦。

她顺着小妹的指引把目光转向我,脸上慢慢起了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嘴里咿咿呀呀吐着含混不清的音节,口水溢出嘴角,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我与姥姥之间,本无深刻的感情。

她重男轻女,儿女五个,又是四女一子,因此将全副的爱与心意都放在儿子孙子身上,对于其他女儿外孙女们,都不甚关心。幼年常听妈讲姥姥的故事,讲那些艰难的年月里,四个姐妹劳作不休,却要把那最好的饭菜让给舅舅,讲她早早辍学补贴家用,好容易做工攒下一点积蓄,却被姥姥悄悄拿去送给舅舅结婚。

时隔多年,妈讲起这些来,却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目光平静。

而我的记忆里,姥姥从此便形如一个凶悍可恶的女人。重男轻女,暴躁易怒,会站在街口举着把菜刀把邻居骂得鸡飞狗跳,仅仅因为对方拔了她三棵蒜苗。

实在没想到,回来了,见她,胖胖的身体坐在竹椅里,面目慈祥,笑着看我,回来啦,她说。

跟我想象的久别重逢实在不同。

姥姥家有很多竹椅,我们回乡定居这些年,记忆中的姥姥,一直是坐在那竹椅上的。

她身材宽阔,坐下去,便如一座山丘,轻易不挪动。逢年过节,我们去看她,开始她还站起来,笑意盈盈,吃饭时胃口也好,满满的一大碗饭,不声不响便吃下去大半。吃罢饭,妈带着一众姐妹刷锅洗碗,男人们在院子里簇拥着姥爷喝茶聊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远处,像是在打盹儿,又像是在走神。

要一直走到她面前,摇着她的胳膊,喊,姥姥,姥姥,她才反应过来,好像突然从梦里惊醒,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笑了,说,坐呀,坐。

搬了竹椅坐在旁边,她却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问她最近好不好,她说,好,好。再多问两句,便不作声了,只是和气地冲着你笑,说,好,好。

她不喜欢出门,也没有什么爱好,姥爷喜欢出去打牌,她长日一个人留在家里,洗洗涮涮,完了,就坐在门廊旁的竹椅上,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坐便是一整天。

漫长的时光里,她一个人活在自己的宇宙中,我们却都不以为意。

我们都以为她的安静是源于孤独,而孤独是她这个年纪的人生活的常态。儿女大了,像鸟儿一样一只只飞出去,衔草含泥,筑起了自己的巢穴。而她守在旧日的门廊里,一坐便是春秋四季。

很多年后我常常会想起,那样一个个昼夜轮转的日子,姥姥一个人就那么沉默地坐在时间的转盘中,她孤独么,她寂寞么?她的脑海里会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闪回着往事的镜头么?她的血液里还有热度么?她的内心还有感情么?她还能感受到我们对她的爱么?还是说其实她早已经放弃了这些,只是单纯地在时间的静寂中享受着日复一日的空白和安宁?

我不知道。

年少的我一直对她充满好奇。她儿孙众多,我们曾是被边缘化的一支,多年来只有血缘上的联系,甚少情感上的交流。“姥姥”两个字对我们来说,更像是对妈妈的一种尊重,而非发自内心的称呼。我甚至怀疑,出了大门,她未必认得我的身影。

谁也想不到,小妹出生的时候,她突然来我家。

那时我家还住在村里,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消息,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迈着小脚,走了几里地小路,挎着个竹筐来了。筐子里放着一小卷花布和半筐红皮鸡蛋,循着镇上的习俗。我们都很惊讶,尤其是妈妈。

妈妈叫她,妈,你来啦。

我来看看小毛妮儿,她说。

那时她的病还不严重,人也只是不爱说话,然而她坐在床边,看着小妹的脸,温柔一笑那个瞬间,像个,真正的外婆一样。

妈妈生完小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求医问药,怎么都不好。病不大,却很折磨人。家里聚会的时候说起,大家讨论了各种偏方,最终无果。我们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一如既往地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

然而当天夜里,姥爷焦急地来到我家,说是姥姥不见了。

我们四下去找,那是夏天,星河低垂,蛙声明亮,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跪在村外的荒野上烧纸,口中还念念有词。

带她回去,她神情严肃地看着妈妈,说,我已经问过了,你明天就能好。

从那以后,姥姥再没出过家门。

越来越长的沉默,越来越长的睡眠,越来越笨拙缓慢的举动。有时候她站起来,想要做点什么似的,然而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就忘记了,只好,摇摇头,再重新坐回去。刚洗了一半的碗就丢在水池子边,她一个人呜呜地哭,要找舅舅。

我们去看她,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看见姥姥一个人坐在竹椅上,嘴里念叨不休,声音很大,脸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我们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

她在骂人。而她对面,一个人都没有。

阿尔茨海默氏症,医生说,怕我们听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老年痴呆。

这病,是时间在通往终结的路上早已布好的迷宫,姥姥进去得早,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迷宫里的世界,无论我们在外面怎么大声呐喊,她都不出来了。

我忽然想起,十几年前我们全家从遥远的北方回到老家,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她,我叫她姥姥,她回之以热情的笑容,回来啦?

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文慧呀。

她说,知道,知道,文慧,我知道,不就是东边大脚的女儿么?

大家便笑,全以为她外孙女众多,我又多年不见,自然便忘记了。

谁也想不到当时的姥姥,记忆的齿轮已经开始被时间悄悄侵蚀,像久未远航的船,在日复一日潮湿的海风里,慢慢生出了铁锈。

后来,她连妈妈也不认识了。冬天里,两个人在厨房烤火,妈妈把她的衣服整理好,而她抬起头,眼睛里却是不安与恐惧。

我听见她对妈妈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家?

妈妈说,我是你女儿,我是你女儿敏敏啊。

她说,敏敏是谁?我不认识。

妈妈说,敏敏是你女儿啊。

姥姥说,敏敏是我女儿,那你是谁?

她们两个人绕来绕去,妈妈一遍一遍回答她,我是你女儿啊,我是你女儿敏敏啊。那时候我不懂,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每天吃完饭都要去姥姥家,陪她坐坐,说说话。直到姥姥不能说话了,嘴里发出的,只是呜呜不清的含混音节,人也在八十多岁的年纪,重新变成了婴儿。而妈妈依然坚持每天吃过晚饭走过去,陪她坐一会儿。

不能说话了,就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是坐在那里陪陪她。

原来,在渐荒的岁月里,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

姥姥,我走啦。我说。

她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滴的眼泪,嘴里激动地说着什么,然而发出的声音依旧是呜呜咽咽,毫无意义的音节,我突然间觉得很难过,姥姥就要以这样难以被人理解的方式走过人生最后的路了。

而妈妈在旁边,温柔地说,你看,姥姥在和你说再见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

自来没有直面过生死,而今深刻地觉察到岁月不动声色却又残忍决绝的力量。

毕了业以后,一直忙于异地扎根,因为时间和经济的限制,很少再回故乡。

偶尔回去,便要像个善财童子一样,被爸妈领着,拎了水果和礼品,远亲近邻挨家拜访一遍。遇到长辈,还要恭顺地递上红包,金额不多,寥寥百元,再略坐坐,寒暄几句,然后起身道别。

黄昏时炊烟袅袅升起,乡间的道路尘土飞扬,我们坐在车子里一路颠簸,从一家赶赴另一家。每到一处,推开“吱呀”的铁门,走进破旧的门廊,迎面走过来一位颤颤巍巍满脸褶皱的身影,论辈分过年要躬身行礼的,爸妈便笑着上前,大声冲她说,文慧回来看你啦。

我跟在后面,这时便乖巧地递上礼物,那大多是临来之前,爸到集市上买的切割好的一条条猪肉,和在路边超市里买的豆粉和牛奶。中原小镇,乡间重礼,晚辈上门,这是该有的心意和规矩。然而每次出门前,我都要磨蹭半天,因为性格的原因,我向来对寒暄这种事充满恐惧。何况要一遍遍回答东北冷不冷,大连很远吧,工作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啊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可是爸妈很坚持,他们坚持我应该在镇上四处走走,也一定要带着我,回村里看看。

妈说,我们代你去,跟你自己去,那可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我还不懂,只听爸说,等下我们去你大表叔家,你大表叔得了癌症,晚期,眼瞅着没几天了。

我一愣,机械地答了句,嗯。

我们去的时候,正是冬天,外面很冷,屋子里烧着火盆,大表叔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烟雾里好似一个婴孩。我叫他,大表叔,我是文慧,我来看你啦。他并不答应,又叫了几声,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我的声音还是因为身体太痛,他紧闭的双眼这时慢慢睁开一条缝,嘴里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他呜咽了几下,便安静了,头也歪在一旁,继续睡去。

我们在旁边等候了一会儿,见他未再醒来,便走到屋外,问起大表叔的病情,二表叔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说,过一天是一天了。

穷人对生死,自来有股子听天由命的豁达。因此我二表叔的脸上并不十分的悲痛,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怀。他和大表叔并没差几岁,因为没有文化的缘故,年纪又大,便只能撑着一口力气在工地上干活。两个人,身侧无妻,膝下无子,住同一处房子,干同一家工地,潦草而又匆忙的一生里,大多是在跟生活讨价还价。

现在大表叔倒下去了,我看到的是二表叔眼里暗不见底的,对未来的恐惧。

命运的转盘,如果没有意外,下一个,就到他了。

冬日里,他搓着手,一遍一遍进出屋子,添着火头,给大表叔掖着被角。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我分明看到了浓烟里无数叠织在一起的脸庞和命运。

农村的老人,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老的,年轻的时候,还像一条浸满水的毛巾,饱满而有力。慢慢地,在拧干了自己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后,再也无力抵挡各种病症的侵袭。这几年,癌症成了镇上的流行病,而且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前不久街西那个得了肠癌的老人,妈说他一个人每天在夜里捂着肚子哭,半条街都听得见。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安静了,邻居反而惊讶,清晨走到他家一看,他已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还能有力气把自己挂上去,那便是好的结局。怕的是瘫在床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儿子媳妇们忙着在外地打工,攒钱给孙子娶媳妇。上下两代人眼里,心里都拨拉着同一本账,老人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可后人的一生还长。

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命运不过是又转了一轮。

这世上,谁活着不是在为后人想。

临走的时候,爸说,你别看你大表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今天多一个人来看他,他哪怕明天走了,心情都会不一样。

他这样一说,我当时并没有深刻的感觉,然而就在第二天,我回大连,下了飞机,便接到妈的电话,电话里说,大表叔去了。她在电话里说得简洁,而我站在千里之外异乡的街头,脑子里竟空白了好一会儿。

原来真的是有些告别,一不小心就成了诀别。

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久了,对故乡的感情开始变得奇怪,大概是因为知道回不去了,所以才会充满情真意切的感怀。我知道我不应该抵触那里贫瘠的土地,落后的风俗以及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然而正是这样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能回去。只是对于故乡的人,心情又格外复杂,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越来越频繁地开始与记忆中的人告别,几乎每一次回乡,记忆里的人便少几个。

冬日里,村外几座新坟上还裸露着土块,刺眼的鞭炮碎屑和烧完的黄纸余烬混在一起,无声记录着在这里长眠的人。大多数的坟头只有黄土,没有碑刻,没有香炉,很快,坟上长满荒草,他们便和这地底下其他森森的白骨一样,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被想起。他们生而沉默,死后无闻,葬礼上的那一长串白幡,沿途响起的鞭炮以及儿孙的哀号,那几乎是他们的一生中,寥寥可数的几次焦点。

幼年我走在村里,那些身穿藏青色布料的老人,一度是我的梦魇。几乎每一个村子每一家,都有这样的一个小屋,屋子里黑漆漆的,常年不点灯,一直到窗外也是墨一样浓稠的黑,屋里人才小心翼翼拉了电线,扯出些昏黄的光明来。灯下,那些佝偻的身躯变得异常臃肿庞大,幼小的我站在床边,看他们弯着腰,颤颤巍巍地从床头柜摸出来几块不知道什么年月的糖块,递过来,吃,孩子,他们说。他们嘴里空空的,没有牙齿,因此话也并不清楚,像童话里身穿黑袍的女巫。

窗外的鞭炮声次第响起,他们的脸上露出笑容。那时候,我还小,乡里关系盘根错节,也不尽认识这些佝偻的身体。跟在爸妈后面,只听他们笑着说些吉利的年话儿,心里却只想着赶快结束,赶快回家。

后来他们一个个从小黑屋子里消失,悄无声息,只听见远处隐隐起了鞭炮声,遥看田路上挂起一长串白幡,身着孝衣的人们抬着沉重的棺木缓缓前行。

于是你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从此又少了一个人。

而现在,我曾经熟悉的人开始一个个走进那个黑色的小屋,他们的身上开始散发起同样的气味,弓起的身躯像虾一样弯曲,走路的时候也要拄着一根木棍。那时候我正坐在邻居老妈面前,陪她聊天。老妈老了,没有力气了,年轻的时候她手脚麻利,里外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如今任凭屋子积灰肆意,却也只能地抱着拐杖,撑起精神来看我。

文慧,东北冷不冷呀?大连很远吧?工作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去年回来看她,回答的也是同样的问题。我曾经想也许是她老了,记忆变得不好,后来转念一想,我们之间,也只剩这样的问题可以回答。

这世界太大,一个人活得再精彩,能与身边人分享的,却也有限。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每次回去,爸妈都催促着叫我,挨家地看望一遍,想必在他们朴素的感情世界里,早已从生离里看到了死别。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妈打来电话说,隔壁你老妈过世了。心里一阵虚空,想起那次回去的时候看她,她坐在黑乎乎的,落满灰尘的房间里,问我,东北冷不冷啊,大连很远吧,工作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啊?

那时候我摸着她的手,她看起来很虚弱,然而心脏还在跳动,还能说话,还要从兜里摸出钱来给我。一瞬间无数的回忆涌进脑海,心里空空荡荡,自来没有直面过生死,而今深刻地觉察到岁月不动声色却又残忍决绝的力量。

一个声音指着我的心脏说,你看,这里又少了一个。

爸爸的朋友圈

他自动默认了网络世界里的全部善意,迫不及待想要跟别人分享眼前的一切。

年前我回老家的时候,爸爸刚换了手机。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家里几经波折,最终陷于落魄,我爸当年也是电子圈的弄潮儿,早些年BP机才下来的时候,他腰上便别了一个,虽然并不怎么响,智能手机刚刚流行,他就迫不及待地丢了手里还新的翻盖,跟人换了个二手的触屏。除夕夜我们全家围在床上看春晚,他兀自摆弄着手机。那时候正流行全民抢红包,听着电视里主持人热烈的召唤,他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个红包怎么抢?我们也试试!他装作不经意地说着,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一向懒怠凑热闹,何况几分钱抢来抢去实在没意思,便随口敷衍了几句。然而他并没放弃,不停地点击着页面,我妈在旁边参谋,时不时插一句,点这个,点这个试试!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对了路子,刷出了界面。我爸便将拇指钉在屏幕上,屏气凝神,只待主持人那一句开始,然后兴奋地点击起来,半晌,又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没反应?

他明明想问我,却并不直说,或许是因为我脸上的拒绝太过明显。

回乡那几天,老家的潮湿和阴冷,一点点消耗着我的耐心,破败的小镇和十几年都没有变化的长街,让我迅速地感觉到厌倦。我长时间沉默地坐着,看着街前游荡的人群。因为过年的缘故,打工的男女候鸟一样归来,他们染着或红或黄的头发,拿着时下流行的手机,终日流连在镇上仅有的两家网吧和台球厅。与他们相比,长年留守在镇上的人们,动作要迟缓得多,在冬日稀薄的日光里,他们好似踩在时间的尾巴上,卑微而又力不从心。

爸妈就是这群人之一。

我爸是个情感很内敛的人,也不只是他,他这一代大多都这样,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一生都在为衣食住行奔波操劳,受了许多罪,吃了很多苦。他们也曾有过丰盛的情感,却在生活的重击下失去了水分,最终枯萎无力。在他们默认的生活模式里,夫妻间并无沟通,与子女也无须交流。加上我长年在外,偶尔回来,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说话,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说不出来。

我们明明关心彼此,却缺少表达爱意的方式。

因此当他略带羞涩地提出,能不能帮他下载一个微信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继而有些自责。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时光里,而我忘记了,很多年前和我一样年纪的他,也曾是追风逐月的少年,面对这个世界,他的胸膛里也曾翻涌过热血。

他的联系人列表里并没有几个人,我教他使用语音、朋友圈,他很认真地学,认真中还带有一丝孩子般的新奇与兴奋。他笨拙却又迅速地熟悉了各项功能的使用,尽管他不会用拼音打字,五笔也很吃力,大多数时候只能靠手写。

然而自从有了朋友圈,他明显跟从前不一样了。他喜欢上了拍照,动不动就指挥着我小妹,来,拍一张。拍除夕夜我们简陋的年夜饭,拍被时间一天一天腐蚀的村落,就连我们全家去给过世的爷爷奶奶烧纸,他都恨不得让我们站在坟头合影。他自动默认了网络世界里的全部善意,迫不及待想要跟别人分享眼前的一切,每当底下有人点赞或者是评论,他的脸上都会浮现出奕奕的神采。这神采让他脸上的线条开始变得柔和,即便如今他肩上的负累,跟从前一样多。

我有的时候会想,或许社交网络的初衷,最想要面对的用户,就是我爸妈这样的人。他们认真地阅读朋友圈里每一条说说或者是图片,在下面留下认真的评论,连一个赞都点得诚意满满。他们在结婚生子的状态下表达恭喜,看见不好的消息往往还要打电话过去慰问一番。他们小心翼翼却又真情实意地呵护这种情谊,哪怕是蜻蜓点水,他们也要报之以泉。

就好像每年过年的时候,总能收到各种各样群发的拜年短信,那时候我妈正裹着围裙在厨房里和面,当听到“嘀”的一声传来手机提示音的时候,她总是停下手里的动作,匆匆擦了手,打开短信,看到对方发来的哪怕是“龙飞凤舞迎新春”这样千篇一律的话,连发件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时,她也要认真地从头读完,然后跟我说,我不太会打字,你帮我回一句。

我说,哎呀,她这是群发的,你一个人回不回没什么关系的。

我妈不信,一条短信一毛钱呢!她说,如果不是真心记挂着你,谁舍得花这一毛钱。再说,不回复多没礼貌。说着说着,她低了头,继续揉手里的面团,我以为她已经忘记了,然而包完了饺子,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突然没来由地说一句,你给我挑一句有文采的祝福回复,然后再加上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她丝毫意识不到这样不伦不类的祝福组合有什么不妥,相反她快乐,因为被记挂着。每收到一条短信她都快乐很长时间,继而在新年夜这样宝贵的时间给对方一个字一个字笨拙地敲打出新年的祝福,更是让她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和成就感。小镇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论在外界看起来那有多么贫穷和荒唐,然而这儿的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气质,一句话,他们容易被满足。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个才女,年少的时候,我就是在她一封封的家书上学会“见字如面”“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这样清丽的字句的。如今她老了,几十年的小镇生活让她和别人一样,成了一个每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妇人。如今每当想让我帮她做点什么的时候,都要自嘲地加上一句,妈妈老了,脑子笨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她的手脚的确要比从前迟缓很多,看点儿什么的时候第一时间也要戴上老花镜,有时候一件事情,她总是会重复说好几遍。作为一个几十年炒菜都没有变化的人,我能感受到她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的惶恐和不安。每当她说起居然在网上可以买衣服呀,或者是只要打开电脑就能跟人视频这种在我们看来已经司空见惯的事情,她的表情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新奇。对于小镇的节奏来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很多时候,她以为她只是慢了一点,其实时间已经扎扎实实落后了很多圈。

然而最近这几年,每每打电话回家,忽然惊奇地发现,她对我的了解要比我告诉她的多太多。她知道我参加了什么活动,又发表了哪些文章,甚至里面标题和句子,她张口就来。我惊讶得不得了,问她原因,她说,我在家闲得没事的时候,就会上网搜你的名字,搜到了就点进去看。

我教过她百度,跟她讲如果想查什么信息,就在搜索框里打出来就好了。其实我还教过她QQ,然而对她而言太过复杂。我没想到她搜索学得倒是很快。她不太会打字,敲我的名字却极为熟稔,互联网对她来说明明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凭借着我的名字,她找到了另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她决心从原有的巢穴中探出头来,嗅一嗅这外面的世界。不同于我爸的主动,她原本是抗拒这个时代的改变的,然而出于对女儿的爱,她开始愿意试着接受并且这种对她而言太过复杂的交流语言。

我常常会想,互联网之于我们父辈这一代人,应该有着更为深刻的印记。相比我们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靠社交网络积攒下的碎片化一样的信息和人脉,他们却以一颗敬畏之心走了进来。他们没能像我们一样幸运,在人生最富有好奇精神,最有探索欲望的年纪碰上网络世界的大爆炸。当他们全身的感官细胞已经开始老化,人也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的时候,却又被这个翻天覆地的世界甩得很远很远。在时代的浪潮中,有的人选择爬起来,拍拍沙土,继而以一个起跑的姿势准备加速,有的人索性放弃了前行,只在自己的小宇宙中旋转,而我的爸妈,他们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跟随这个世界的脚步,然而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他们搀扶着对方,还是慢慢向前走着。

他们并没有屈服。

我喜欢他们现在的改变。尽管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一些笨拙。比如我妈喜滋滋地告诉我刚刚在淘宝上买了一件T恤,只要十块钱还包邮,比如家里做了好菜,我爸喜气洋洋地指挥着我小妹,来,拍一张,发网上去,比如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什么动态,他们总是第一时间点个赞。他们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互联网之于生活最根本的意义是什么,然而他们对此表示了不加掩饰的喜悦。

一句话,他们在尝试着表达。

我见过太多的人,因为拒绝陌生,拒绝改变,一点点变得沉默,最终变成了史书中的标点。被“伟大而又沉重,一生都在为子女牺牲”这样的字句标签。我庆幸有生之年,爸妈他们遇到了社交网络的盛行,尽管世界已经太吵了。

然而有些人,沉默了太久,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

孤独症患者

坏情绪在胃里慢慢消化,翻涌起来就再咽回去,雨总要停,天总会亮,不如就穿着铠甲睡觉,梦里也扮成刀枪不入的模样。

我有一位表姐,每天像蜘蛛一样把自己挂在网上。

第一次翻她的朋友圈,像进了家二元店,目力所及之处满满当当挂着心情,自拍,以及不知道从哪摘抄的道理和句子,从上到下散发着一种花枝招展却廉价低劣的塑料质感,呛得人睁不开眼。

她喜欢自拍以及刷屏。自从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先是我的朋友圈沦陷,接着微博失守,很快连QQ空间打开,从上拉到下也都是她一串串的九宫格嘟嘴剪刀手,每一张都费尽心思地P了柔光,加了滤镜,看起来一脸的胶原蛋白。数量之多,频率之大,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只要打开朋友圈,眼前都是“咣当”一黑。血缘关系是很奇妙的存在,当我连续三个月都看到了同一张脸时,我把她拖进了黑名单。

我表姐一个人在帝都打工,寄身于一家淘宝店。身边既无姐妹兄弟扶持,也无亲戚朋友相伴。下了班同事纷纷离去,她一个人住在公司,既是房客,也是保安。说起来我们感情一般,多年来甚少联系,对彼此的了解都是给家里打电话时闲谈的听闻。她长我十岁,这几年我异地求学,她嫁人生子,彼此的人生早已在截然不同的轨迹中生息繁衍,乍一看再无相交的可能。没想到,兜兜转转,几个月前,她会出现在我几乎已经绝迹了的网站留言板上。

当晚我们开了一个视频,聊了聊彼此的近况。我表姐在电脑另一端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问问题,因为兴奋,声音里还有些颤抖,好像我们在此之前失散了多年。

大概因为我本人情感相对内敛的缘故,这突如其来的热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一点尴尬在里面。血缘关系,我们并不陌生,然而毕竟十多年未见,如今也并不十分相熟,其间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拿捏。好在她并没在意我的神情,而是自顾地说着自己的经历。

她说年初自己刚到北京,举目无亲,又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囊中羞涩,榻边无人,日子十分凄凉难过。是现在的老板娘收留了她,让她住在店里负责打包快递,管吃管住,每个月两千多元工资。她们店是做头花饰品手机壳这些小玩意儿的,隔着屏幕,一边说着,她一边向我展示自己偷攒下来的小饰物,一边跟我说,把你地址给我,我给你邮过去。

屏幕对面我表姐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东小西,眼神诚挚。那一瞬间,我有点感动,不禁回想起旧日的时光。从前她任性,然而心地却好,对我们这些弟妹,也总摆出一副长姐的风范。多年不见,如今相对而坐,她眼神里的真挚,亦不曾减少几分。慢慢地我开始被她带入气氛,除了应有的客套和寒暄,我开始真的有点关心她的生活。

如她所说,在帝都,即使吃住有人管,可一个月两千多块的工资够干什么呢?

可不就是,她说,我一天天省吃俭用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了大半年,才攒够一部新手机!屏幕那边,她一边说,一边像我骄傲地展示起来。

我愣了一下,问她,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她看了看我,笑着说,还能有什么盘算,过一天算一天呗,再干几年,攒点钱,等干不动了,就回老家,给我儿子看孙子去。

屏幕前还是一张不知愁的脸,皱纹已经攀爬上她的眼角了,可她竟然一点都没变。

她儿子今年十一岁,跟前夫一起生活。说起来,我表姐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有故事曾是一个人特立独行的标签,如今不过是茶余饭后用来磨牙的碎语闲言。再平庸的人,活了几十年,也总能从记忆里捞出二两故事下酒,说穿了无非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得不到的猎猎作声。时间喜欢自动修复记忆里的偏差,如同发出的每一张自拍都自带美颜功能,人们总是选择性地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真相,然后屏蔽掉内心的初衷。

我表姐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小孩,自幼万千宠爱在一身,前半生成了“恃宠而骄”四个字的活注解,因此到了三十岁,也只把自己当作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关心和爱。是以她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并不幸福,两个人总是吵架,因为都想要很多很多的关心和爱。

那时候她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远,记不清多少次,大家正在门口聊天,一抬头,她哭天抹泪地走来了,说要离婚。

问起来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是两句玩笑当了真,总之零零碎碎搬不上台面。后来大概她自己也觉得无聊,便在一次争吵过后,跟前夫说,离婚吧。我们以一年为期,如果一年后还有感情,就再复婚。

他说好。

不到一年,他另娶了新人。

她自此远走。

那一年她儿子三岁,留给了前夫,过年回去的时候我见过一次,黑漆干瘦的脸,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的半截胡萝卜,接过去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如今她提起将来的打算,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年她音讯全无,前夫早另娶她人,他们的生活中早已没有了她的存在,她回去,算什么呢。转念一想,还是我想多了。这样的话于她而言,也许是琐碎生活中聊以自慰的一点执念吧,何必戳破。

那次话别,我们彼此关注了对方的QQ微博朋友圈。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表姐的自拍开始大量充斥进我的页面。我看到每一张照片都是45°角嘟嘴,剪刀手,对世界say hi,我觉得陌生,又觉得可怜。我想说些什么,可她看起来很快乐,我想我不应该那么刻薄,我不想用自以为的深刻,去影响她的生活。

后来,她频繁地刷着屏,有时候会激烈地发一些类似“不要找我,我已经死了”的句子。然而即使是这样,下面回复也是寥寥,几近于无。在每个人波浪一样不停翻涌刷新的社交动态里,大家都在拼命塑造一个自己,有谁会真的关心另一个人脆弱的情绪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表姐一个人在帝都漫长的黑夜里,依靠着手机不停地发出声音,像一个人掉进了黑洞,绝望前最后的歇斯底里。

我才意识到,每一个看起来肤浅的人,内心也都在翻涌着波涛一样的情绪。

一直以来,我像个局外人一样,淡淡地看着她的悲喜,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其实跟那些围观的人,并没有两样。

我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抵抗孤独的力量,有的人借助宠物,有的人借助鸡汤,而我表姐只是选择了大多数女人选择的选择,自拍。

这几年我入了社会,遇见更多的人,慢慢意识到像我表姐这样的人才是世间的大多数。她们没什么前途,也没什么后路,一步一步都是被命运向前推着走,走到哪算哪。从前宠爱她的,如今自顾不暇,她被迫自谋生路,却还像孩子一样长不大。这些年她走走停停,无非是想逃避成长随之而来的责任,与做错事之后应当付出的代价。她习惯了沉醉于朝夕之欢,也习惯了闯完祸就离开,从来不会去想留下的烂摊子要怎么办。在网络时代的今天,我表姐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来缓解一个人面对漫长黑夜时的焦灼和不安。像《白雪公主》里得了失心疯的王后,一遍一遍问魔镜,我美么我美么?

我看着她,当我不再刻薄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

也是在深夜失眠,一遍一遍地遣词造句,发着说说心情,希望能够得到旁人的回应,也是一次一次地刷着主页动态,让一件件无聊的新鲜事填掉这虚无的时间。二十五岁以前,总觉得时间漫长的叫人难以打发,直到慢慢找到一种方式,看书、写字,填充进全部的业余生活,才觉得这漫无涯际的孤独,终于少了些。第一次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还带着矫情的感伤,直到习惯了这一切,就像病了就安静吃药,天凉就加件衣裳,累了就大醉一场然后沉沉睡去一样,坏情绪在胃里慢慢消化,翻涌起来就再咽回去,雨总要停,天总会亮,不如就穿着铠甲睡觉,梦里也扮成刀枪不入的模样。

快乐不快乐都只是面具,在这个大大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症患者。

我们像蜘蛛一样在上面爬来爬去,彼此之间保留着礼貌而得体的距离,骄傲而又寂寞地吐着丝,把自己缠成白色的茧子。

我是,我表姐是,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

你看啊,全世界都是孤独的人。

文艺青年四表叔

他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不管多么小,多么狭隘,不管怎么不被理解,在这个世界里,他总能找到幸福的寄托,从而不理会现实世界里的残酷。

我老家有个四表叔,兄弟五个,因为穷,前四个都是光棍,四表叔便是其中一个。

小时候很喜欢跟四表叔玩,因为他念过几年书,略有文化,人又健谈,很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因此,在一群只能聊水稻亩产和种植技术的农民中,四表叔的出现,总能拓宽聊天的领域和深度。比如人家说,天大旱,要跟村干部商量开闸放水浇地了,他便立即接过话题,讲起农村的水利灌溉基础设施建设有多么腐朽,如果他是水利局局长要怎么创新。他说的唾沫横飞,连带着碗里的稀饭和咸菜都生出光彩。可惜除了我们这些小孩,在场的多不买账,有不耐烦的便嘲讽一句,老四你个嘴子精,两桶水都挑不动的怂货,你要是能当上水利局局长我就改你的姓!

我四表叔是个骄傲的人,听了这话,涨红了脸,又不敢当场发作,只佯装回去盛饭样子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气愤地说,我嘴子精?我怂货?我挑不动水?说罢想了想,也的确挑不动,便不作声了,只愤怒地踢着脚边的石头出气。

然而他虽骄傲,却不长记性,下次饭口,还是端着碗凑过来,因为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开不起玩笑。其实他在与不在,在别人看来,都无关紧要,只当个乐儿,也从不怕他生气,因为根本瞧不起。农村人有着自己朴素的做人哲学,生为农民,那就好好种地,身为文化人,那就好好念书。可是像四表叔这样肚子里没三两墨还要耍嘴皮子的文艺青年算什么呢,于是大家在背后默默叫他二流子。

幼年我与他交好,因为他讲得出三国和水浒,在我家一侃就是半天,一直到饭点儿。我妈忙活完手里的活计,要做饭了,虚留一句,老四晚上一起吃?他嘴上忙推说不了不了,屁股却生了根似的不动。我妈便无奈地看我一眼,从兜里摸出钱来,要我去买下酒的菜。饭桌上我爸常劝他,一个大老爷们,这样吊儿郎当下去,靠着兄弟接济,也总不是个事。

他便做出可怜的姿态,说,我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没有力气的,谁要我呢。

他这样自怜,旁人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从此更懒得理他。

一个夏天的清晨,四表叔忽然邀请我和小妹去县城玩,我们惊讶他这样突然的慷慨,只有我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实在是闲得无聊。到了县城,他带着我们去逛超市,我们三个人穿行在货架里,他一样一样指给我们看,你看这个是巧克力,多好看,你看城里人多能耐,东西都做的这么精致。他就这么一样一样地指,拿在手里摩挲着包装,然后再放回去,最后却什么都没买。理货员就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的举动,眼神里是懒得掩饰的提防与厌恶。不知为什么,那眼神一下子刺痛了我。

那年我14岁吧,领着小妹跟在他身后,觉得满脸火辣辣的痛。他浑然不觉,背着手走在货架间,领导视察一般。我带着小妹匆匆出去,他跟出来,还很诧异,怎么不看了?买不起,看看还不行啊?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跟四表叔接触了,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我一直都知道他穷,但第一次觉得穷还要装是一件分外刺眼的事情,而这样装又不自知,简直是可恨。再加上我大些了,也读了几本书,四表叔说的那些,再不能吸引我。慢慢地意识到,他其实看过的东西就那么点,反复拿出来说,还常常张冠李戴把典故用错,心里这样想着,眼里不由得瞧低了三分。傍晚在麦场他再唾沫横飞地吹嘘时,我再不像从前一样崇拜地听着,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独自走回家去。

我考上大学那个夏天,四表叔送了我一个日记本,五块钱一个的那种,还用墨绿的丝带打了个别致的蝴蝶结,扉页上正式地写着,赠文慧小友。言语间我才知道自己被他引为知己,还是挺感动的。那时候村里很少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了,因为都在忙,只有他跟个游魂似的四处飘,寻人讲话。到后来,也只有山坡上的牛羊愿意听了,他横下一条心,收拾了包裹,决定跟随几个兄弟外出打工。

这本可以是一个屌丝逆袭的故事,如他所说般衣锦还乡。然而不到半月,他便在工地上被砸断了腿,从此走路只能一瘸一拐。农村不养闲人,家人便将他安置在水库旁边的小屋,叫他看水库养鱼,卖鱼的时候领几百块钱的分成。那小屋我去过,不到10平方米,阴暗潮湿,四壁都是裸砖,一扇门板横放,垫了些砖头便成了床,他心爱的掉漆木箱便靠着床头放着。

他只有这一只箱子,全部家当都搁在里面,一向视为珍宝。我带小妹去看他,他坐在床边上,摊着腿。医生说要多晒太阳,他说道,继而絮絮叨叨地讲起被砸伤的缘故。我坐在旁边,实在是厌倦了他一遍又一遍的讲述,仿佛是个荣耀。后来我要走,他却指着箱子,表示要打开给我看。

箱子开了,最上面是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翻开衣服,底下有一本泛黄磨破了的盗版水浒,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几封书信,再有就是一沓钞票,最大面值是十块,大部分是五毛一块的纸币,都磨出了毛边,却整整齐齐地按照面值大小码放着。目测加起来能有200块钱,那是他全部的财产。

一个40多岁的男人,穷到我竟无言以对。然而他并不以为意,反而兴冲冲翻出写的散文和诗,要我帮忙投稿。我接过来扫了几眼,满篇的夏夜蝉鸣,秋风,寂寞,冷,不知所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敷衍着,随手拿出旁边的信件。

这是谁写的信?我问。

四表叔笑了,脸上带着骄傲,这些都是我笔友。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封说,我年轻的时候出去过一次,在工地上认识的附近大学的学生。我们聊得非常来,非常知心。可惜后来我走了,不过我们约好了要写信。

我想了想,揶揄他说,哟,是女生吧,还很知心,红颜知己呀?

他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红晕,忙的摆摆手,别乱说,仿佛我的口无遮拦玷污了他们的清白,然而神色间却很享受,仿佛很愿意被人家这样误解。不过,随后他脸上便有些落寞,因为知己只回了一封信,从那以后便杳无音信。

晚风吹拂着大坝,远近的麦穗高低起伏,米袋子和烧水壶胡乱地丢在地上,墙角有蜘蛛和老鼠在爬,而我四表叔沉醉在跟笔友结识的甜蜜回忆里,半晌,幽幽地说,你是小孩子,不会懂的。

后来我去了外地念大学,跟四表叔不再有联系。几年后我回去,见了他,倒是吃了一惊。他头发剪短了,衣服裤子也都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一问,原来是去了市里一家饺子馅制作厂工作,收入稳定了,人也扬眉吐气了起来。

相传他有了些积蓄之后便开始拾掇自己,很快找了个女人。

大家一如既往地拿他打趣,他激烈地否认,脸上却泛起红晕,在热闹的争辩中享受被当成焦点的感觉。他的声音不大,却比从前多了底气。

吃罢饭,他走过来,悄悄给我看发给那个女人的短信。

不得不说,乌龟对王八,王八配绿豆,我四表叔郁郁多年不得发的才华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这一次,他的孤单,寂寞,冷,以及不知所云的文字终于找到了愿意接受的人,虽然难以解释,但毕竟可喜可贺。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在超市,他背着手走在货架间,强撑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旁边理货员的眼神,却没有如我一般灰溜溜地立刻离开,我忽然觉得这也许是另一种勇气,一种我从未意识到的勇气。

我一直都觉得我四表叔是孤独的,不被理解,也无法被理解。在他的世界里,无法与周遭的农民进行同一精神层面的交流,而换个沾点文化味儿的地方,他懂的那点又立刻显得捉襟见肘。但是绝对不可否定的是,他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不管多么小,多么狭隘,不管怎么不被理解,在这个世界里,他总能找到幸福的寄托,从而不理会现实世界里的残酷。他身上具有一切文艺的不到位的青年的通病,还没踏进世界的门槛便觉得已经看破红尘,也许是他错生了时代,错生了地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我们杠子街,在无数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之中,他有自己的情怀所在。

亦如这些年在农村,他表现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然而在别人或质疑或瞧不起的目光里,他却始终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活着。说酸不拉几的话,做傻不拉几的事,从不被人理解,到最后无须人理解。

一个半吊子文艺青年在农村,听起来挺可笑的,但仔细想想,也挺可敬。

他总是除夕夜天边万千绽放的烟火里,不一样的那一个,活着也没啥大意义,然而就是让人印象深刻。

因为活着便是要温柔相爱

曾怨恨不能独享父母的爱,到后来觉得幸运,从小到大彼此陪伴,学会了担当。

我今年24岁,大妹20岁,弟弟16岁,小妹12岁,我们家四个孩子,年龄是一个以4为公差的等差数列。

初到北方,别人问起,你家兄妹几个?我据实以答,对方便要惊讶地问,你们那里不计划生育的呀?

我只好呵呵呵呵呵呵呵。

没办法解释偏远贫瘠的豫南小镇一直沿袭着多子多福的传统,更何况家族人丁稀少便要受各种欺负,也没办法解释父亲便是独子,祖父母早逝,一辈子都渴望家中有个兄弟姊妹能相互扶持。

大妹自小养在亲戚家,十多岁接回家来,我又异地求学,这些年接触终究少。年幼时过年回老家,二人相见,旁边有婶婶教她冲母亲喊妈,我在旁边不明就里,但立刻就知道有一个人要来与我分享母亲的爱了,不愿意,是以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不服气,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地瞪眼,大人们便笑。她来家里,看见我漂亮的发卡,想要,我不想给,大人们便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我真讨厌当姐姐啊,然后我有了弟弟。

开始并不觉得什么,好衣服,好吃的依旧是我的,因为他还没有长开,也没有牙,还没有与我分享的能力。小小的婴儿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的,母亲说,叫姐姐。他便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音节,然后冲我笑了,真好看呀。他聪明,很快便会说话,三岁那年,认为自己是一只母鸡,每晚认认真真地从炕角拖过来一只纸箱,自己蹲在里面,咯咯哒咯咯哒,我要下蛋啦,他说。

我们便笑倒在炕上,母亲狠狠地亲吻他的脸颊,觉得他是一个天使。

可是对我来说,他会走了,会跑了,会叫姐姐了,真是一个灾难。

放了学,我要去邻居家玩,他便歪歪扭扭地跟在后面,像个拖油瓶,姐姐,姐姐,他喊。我回头冲他吼,滚回去,不许跟着我。

他委屈地掉眼泪,却还是要跟着。我甩不掉,突然冲远处一指,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他回头,我便呼哧一下跑远了。

他着急,一边喊着姐姐姐姐,小小的身影还是奋力向前追着,母亲远远地喊,你是姐姐,要带着弟弟一起玩啊。

又是姐姐,我真讨厌当姐姐啊,然后我又有了一个妹妹。

我比她整整大一轮,12年前,我12岁,她出生。

妈妈生完她没多久就下地干活了,那一年是家里最艰难的一年吧。我们从遥远的东北回到家乡,还没有土地。在农村,没有土地就意味着没有饭吃。好在麦子熟了的时候,邻村有一户男人不在家,女人要临盆,地里的庄稼收不了。爸爸跟她谈,她家种的,我家收,打出来的粮食一家一半。

那时候,小妹才几个月大。爸妈便开始了日夜抢收的日子。

妈妈说,你是姐姐,要照顾弟弟妹妹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来,脑海中都能依稀浮现当初的情景,小小瘦瘦的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同样小小瘦瘦的婴儿,摇摇晃晃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那应该是个暑假,我记得,因为我不用上学。我抱着妹妹在院子里转悠,学着妈妈唱着摇篮歌儿,她得赶紧睡觉,因为我还要把大盆里泡着的全家衣服洗好,要收拾好屋子,要在中午爸妈回来前做好午饭。当城里的孩子已经开始脑部智能开发的时候,我的妹妹睡了又醒,醒了又被我哄睡着。她有时候扯着嗓子哭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怎么哄都哄不好,12岁的我看着还没做的家务,又气又急,眼泪就刷的一下涌出来了,变成号啕大哭。两个人相对哭了好久,弟弟傻在一边。小妹嗓子哑了,哭累了便再次睡着了,我默默给她盖上被子,用手背抹去眼泪肿着眼睛继续去做事情。

小妹这样一天天长大了,她的体重很快超过了我的力量。我背着她在村子里玩,一步三摇,她总是往下滑,小肚皮都露在空气里。夏天的阴凉地,总有坐在树下的老人聊着天,他们看见我们经过,总要感叹一番,觉得可怜。

妹妹,你说,大苹果,圆又圆。

她便咿咿呀呀地跟着学,大苹果,大苹果。

渐渐地,弟弟和妹妹都长大了。我也习惯了被叫作姐姐。

夏天,我带着他们去干涸了的池塘挖莲藕,弟弟学我一样扛着小铁锹,妹妹拎着小竹篮,池塘里满满的都是来挖莲藕的人,三个小小的身影,又没有力气,只好在别人挖过的坑里寻找漏网之鱼,脸上都是泥。傍晚拎了白白胖胖带着泥的莲藕,想到可以炒一大盘子菜,三个人便开心得不得了。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带小妹的任务便落在弟弟身上。弟弟要出去和邻居的小伙伴玩,妹妹一摇一晃地跟在后面。

弟弟回头冲她吼,滚,不许跟着我!

妹妹便大哭,我就是要跟着你,我就是要跟着你!

我便说,弟弟呀,你是哥哥,要带着妹妹一起玩啊。说完心里一惊,这不是当年母亲说的话么?

弟弟不耐烦,又不敢违拗我,只是冲妹妹喊,你个拖油瓶,我烦死你了。

我笑得扶住了墙,这样厉害的架势,也不会想到当年自己也是别人的小拖油瓶吧。

有时候有了零花钱,我拿给他们去买雪糕。妹妹吃得快,往往弟弟手里还剩一半的时候,妹妹便已开始吮吸秃了的雪糕棍儿,眼巴巴地望着弟弟。

哥哥,你给我吃一口好不好呀?

弟弟便得意扬扬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不行,谁让你吃那么快!

妹妹便继续央求,哥哥呀,我就吃一口,吃一小口好不好?

弟弟软了口气,犹犹豫豫递过来,嘴里还要强调,一小口啊,你说的一小口啊!

妹妹接过来,一口便把剩下的雪糕吞得所剩无几。

弟弟直跳脚,你说的一小口的,一小口,你给我吐出来!

过年的时候,带妹妹去邻村参加婚礼,临走的时候,忽然看见妹妹悄悄地抓了一把糖放在口袋里。我骂她,小孩子家就这样上不了台面,丢不丢人。妹妹低着头,委屈地说,今天哥哥没来,我想带回去给他吃。

登时心里一软,再也说不出话。

再后来,我异地求学,四年,没怎么回过家。

大妹妹上了高中,弟弟在初中,妹妹在小学,四个孩子,沿着中国的教育模式循序渐进地往上爬。电话里只听母亲讲三个人的变化,QQ上看各人的状态签名,去商场里给三个人买衣服,店员问,多大了,多高?我便迷迷糊糊没个分寸。印象里一直都是三个小小的身影,冲我叫着姐姐姐姐。

直到看见12岁的小妹,签名变成了,“失去你,我连笑都有阴影。”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在屏幕上,这才真真切切感觉到,真是长大了啊。

也习惯了做姐姐,遇到好吃好喝的,很自然就让给了他们。

后来,很久不回一次家,终于回去,晚上聚在一起吃饭,盘子里有只鸡翅,年纪最小的妹妹看见,夹起来,毕恭毕敬地送到我碗里,说,姐姐,你吃。弟弟也说,姐,你吃。

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母亲在一边笑吟吟地看,表情格外幸福。

这几年身处异乡,北方的家庭里,无论男女都是独生,从小便是万千宠爱。想起遥远的家里,没有书桌,弟弟和小妹并肩趴在床上一起写作业的身影,想起大妹发来了长信鼓励,想起弟弟懂事地说,姐,我什么都不缺,想起旧年在家,临走的那个早上,我没起来,妹妹要上学,早早地站在穿衣镜前给自己扎小辫,一边扎一边冲着镜子里做着各种卖萌的表情,见我看她,回头冲我羞涩的一笑,姐,我上学去啦。

旧年的记忆涌现翻转,曾怨恨不能独享父母的爱,到后来觉得幸运,从小到大彼此陪伴,学会了担当。

四个人,在彼此的生命中纠结缠绕,温柔相爱,才发觉此生此世,能有弟妹,真好。

掉线

在网络上一片点赞互动的喧嚣里,我的父母,在我的世界,悄然掉了线。

7月的时候,暑假开始,弟弟和小妹来连。我去车站接他们,心里有一点紧张,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两个了,记忆里还是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因此,当两个瘦高的身影背着书包,有点局促也有点害羞地站在我面前时,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恍惚。

和记忆里的吵吵嚷嚷不同,如今两个人沉默而安静。带他们去游乐场,去海滩,去看电影,去吃各种各样的美食,想带他们把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们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件全都尝试。连着半个月下来,我筋疲力尽,他们却意兴阑珊,弟弟大多时候在摆弄着手机,我问一句,便答一句,我不问,空气便沉默了。等车的时候他盯着手机微信聊天,在餐厅等餐的时候他刷着网页,我们驾车开到海边,他只匆匆扫了两眼,便继续低头摆弄手机,似乎对这世界毫无兴趣。

到了家也是,两个人一个抱着手机聊天,一个抱着iPad看电视剧,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有张先生家人在,出于对双方的礼节,我还会小声提醒他,这样不好。后来我半开玩笑,叫他不要再玩,心头已经三分不悦,再后来见他心不在焉,一脸敷衍的样子,我怒从中来,恨不得立刻抢了手机摔在地上。然而我忍住了,因为我似乎已经看到他一脸茫然和不解。

看手机有什么错呢?我仿佛听见他问。

我是没有资格说他们的。想起来旧年我回老家的时候,长日里也是对着电脑,要么刷着手机。刚开始母亲还认真地说,别老盯着电脑看,对眼睛不好。然而我并不听,躬着身体,紧盯着电脑屏幕一直刷着网页和动态,在别人的心情下回复。母亲见了,只摇头叹气,却说不出话来,良久,说一句,眼睛离屏幕远点。语气里更多的却是无奈。

亲戚到访,我也多是躲在房里,要么只敷衍几句,便走到一边,那时候的我,也是这般理直气壮,沉浸在虚拟的空间里,热衷于社交网站上的互动。而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无动于衷。在网络上一片点赞互动的喧嚣里,我的父母,在我的世界,悄然掉了线。

我们自动屏蔽了上一代的声音,然后被下一代屏蔽。

现在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可怜。

只是我想试着做些改变。

下班吃完饭,宣布带他们出去走走,他们本能的抵触,说七楼太高,路途太远,然而我只装作看不见,且故意不带坐公交的钱。带他们走去附近的渔人码头散步,去书店买书,去广场上踢毽子,想跟他们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真实可见的快乐,抬起头,试着看看这世界好么。

他们并不敢拒绝,只是沉默地走,走一会儿便要问一句,到了么?似乎这是个任务。在猫的天空之城,我指着满墙的明信片说,可以给你们的好朋友寄回去哦,然而他们也只是摇头。

买了毽子带他们去广场上踢,不多时,弟弟便跑到一旁坐着,留下小妹陪我,可我看得出她并不是因为有兴趣,只是为陪我打发时间,想到这里,我有些泄气,傍晚的风轻轻吹拂着,不远处传来弟弟摆弄手机游戏的声音,顺子!要不起……他一脸专注地玩着斗地主。

我站在他们的不远处,看着两个安静的,沉默的背影,时间在我们之间架起了一道墙,试了试,我推不动。

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三个扛着铁锹,拎着水桶,抱着钓竿,在盛夏的午后跑到溪边钓虾,到半干的池塘里挖藕,那时候小妹还小,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哥哥,姐姐,等等我,她喊。

一晃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深夜,隔壁房间里传来弟弟的笑声,他戴着耳机,正在看一档新出的综艺。他笑得那么开心,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异样。他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深夜,他的姐姐正在伤感。

伤感这时间带来的疏离,我们终究没能躲过去。当我终于变成了大人,却也失去了你们的信任,我们无法再亲密无间,我们即将在接下来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也许将来会有一天,他会遭遇同样的掉线,他也会有同样的伤感,然而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为此买了单。

此去原知万事空

你不要觉得孤单,我们都是背井离乡。

她安静地睡在那里,四周围满了白色的花。

唱诗班的歌声响起,庄严如同梵音,四周是至亲低声的呜咽,泪水糊在眼睛里,睁不开。

仪式完毕,她被孤零零地推进去,她的身体那么瘦小,白布下轻得好像一片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主持人捧了一个铁盘出来,告诉我们,该捡骨了。

我看着铁盘里盛着的遗骨和灰烬,脑海中一片茫然,不敢相信这铁盘里托着的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更何况那个人,一小时前还躺在那里,一天前还有呼吸,一个月前还在对我微笑,跟我说,没事,很快就会好。

捡骨要循着亲疏远近的次序,严格地说,我还不算这个家里的人。

然而轮完至亲,张先生拉过我,示意我来。

我小心地夹起一块遗骨,轻轻放入旁边的骨灰盒中。一边捡,一边说,奶奶您放心去吧,我会替您照顾好云添和叔叔阿姨的。末了,习惯性地加上一句,奶奶再见。就好像从前每一次离开,在门口,大声跟她说,奶奶再见。

说罢才忽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会再见了。

第一次见她,还是几年前。

缘起她问张先生,谈恋爱了么。

张先生一脸羞涩地回答,不知道。

于是我就被邀请去家里喝茶了。

火车上,张先生安慰我,你不要紧张,我家人很好的,尤其是奶奶,她一定会像爱我一样爱你。

我不说话,悄悄在脑海中勾勒她的模样,据他讲,是慈眉善目、干干净净的一位老婆婆。

下了车,上了楼,小小的两间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叔叔阿姨在厨房里忙活,那时候她的身体还硬朗,头发染得乌黑,笑着出来招呼我,快坐,快坐。

她个子不高,瘦而小,皮肤因上了年岁,堆出褶皱来,然而言语间尽是温情,行动处也透着麻利。三个人坐着,她将摆满瓜果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又赶着叫我小周,小周,快吃,快吃。

小周,她问,你老家哪里的呀?

我说,挺远的,在河南,我也算是背井离乡来大连啦。

她听了这话,笑得厉害,忙跟我说,当年我是一个人从山东来大连,你阿姨也是从江苏背井离乡来到大连,现在又轮到了你,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不要觉得孤单,我们都是背井离乡。

她这番话说得平易近人,又极有水平,完全颠覆了我对老人的固有印象。

在家小住了一段日子,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清晨五点钟起床,跟一帮小姐妹们坐很远的车去听课,约好了都不带钱,然后隔三岔五地拎一筐鸡蛋回来,次数多了,我们都心疼骗子。

午后她坐在楼前的阴凉地里打牌,一毛钱一局,一块钱能打一下午。傍晚她上楼,我们打趣她,今天赢了多少?她瞧我们笑,自己也笑,不行不行,今天手气不好。

晚饭后我们一起看电视,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盹,摇摇晃晃,叫醒她去睡觉,她偏说不困,不一会儿看着看着又眯上了眼睛,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

她常常这样,我们便也习以为常。然而就是有一次,她坐着打盹,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板上,额头撞了个青肿的包,眼镜腿儿也折了,带她去医院,额头上倒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却查出了脑袋里有肿瘤,压迫着神经,要做开颅手术。

她这样的年纪,做这样的手术,我们全都悬着一颗心。

手术那天,全家人守在手术室外面,从早上八点守到下午五点半,同去的病人早早推了出来,唯独大屏幕上迟迟不出现她的名字。

到了傍晚,空气中满是焦灼,每个人都沉默着,只把眼睛盯在大屏幕上,生怕错漏了她的名字。

终于她被推了出来。主刀大夫说,手术很艰难,但是很成功。

我们都欢呼,从来没想过上帝在投下炸弹前,要先给你一颗糖。

没多久,她被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她一生乐善好施,不应有此恶报。然而命运是不讲理的,并且它瞎。

又一场手术,这一次,在她腹部留了一根管子,要将胆汁引流至体外。而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将流出的胆汁,重新喝下去。

那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事情,每个晚上睡觉前,她坐在床边,张先生慢慢拧开引流袋的盖子,将蜡黄的胆汁倒进一个纸杯,纸杯旁是榨好的西瓜汁,她慢慢端起来胆汁,看了看,叹口气说,我真不愿意喝啊。然而尾音未落,便仰头喝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瘦弱,我们不敢告诉她实情,只说是手术后正常的反应。然而越来越消瘦的身体,越来越蜡黄的皮肤,我们都怕她再问起,不知道要怎么敷衍过去,她却没再问过。只是有一天我们回去,她突然宣布自己已经皈依了基督教,改信了上帝。

菩萨由红布蒙好,被请到了另一个房间。姑姑送来一台收音机,和一本《圣经》。吃罢饭,她坐在床上,戴上老花镜,对着书一字一句虔诚地念,累了就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收音机里是有声版的“起初,神创造天地,敌视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她在日复一日的默念中得到安宁。在腹部的疼痛袭来的时候,她趴在那里直不起身,嘴里还念念有词。

有一次,我跟她在房间里,她躺在床上,脸朝里,我听见她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我以为是圣经里的祈祷文,然而仔细听了,她说的是,主救救我,救救我。

她就这样把自己蒙在黑暗里,双手合十,一字一句不停歇地说,主,救救我,救救我。

我的眼泪“唰”一下大颗大颗涌出来,悄悄走出屋子,不忍心继续听。那一刻在床上蜷缩着的老人,身份不再是平日里面目慈祥的奶奶,也不再是多年为儿女遮风挡雨的母亲,那一刻,她是她自己——一个面对死神,却无力抵抗的普通人。我第一次感觉到,普通人面对命运时的无力,你对抗,你祈求,你流泪,你不甘心,可是结果却徒然无功。

她看得见死亡通知单上的日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挥之不去,听得见病床旁子孙的安慰关心,可那并不能真的减轻几分疼痛,呼吸的意义只剩下等待,在那些漫长的,不能说话的时间和黑暗里,她一个人,该有多么恐惧,像一个小孩。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像风摘去了叶子,“啪”的一声,轻轻的,细微的,接近听不到,可是秋天知道,有一个生命从此不在了。

送她走的那个清晨,四点,长街寂寂,黑色的车,白色的花,往来的人们面容悲戚。天上的星星从此又多了一颗,只剩下回忆,和回忆里微笑的脸。

她这一生,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祖母,她的一生承担了太多角色。

可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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