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毡包里亮起昏黄的灯盏,照着一大一小,大的胡子拉碴,猩红的眼睛底下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小的尚在童稚,干瘦如柴棍。一盆混合着羊血、牛蹄筋和干硬马肉的炖汤,还有一袋马**酒,就吸引了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的味蕾。
“起风了,阿大。”灯下拉出两个身影,小的那个率先发话,“咱们的羊,应该没事吧?”
“坎布拉,什么时候你都能和阿大一样先一步想到,你就是咱们族最厉害的猎手了。”一口马**酒灌下,高大的身影伸出手使劲摸摸坎布拉的头,直接向后一躺,也不管孩子还在大口吞咽着盆里的各种零碎,便“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盏。
坎帕拉嘴里嚼着,只能模模糊糊地发声,回答他的只有骤起的鼾声。他只能凭着陷入黑暗前的片刻记忆,继续填饱肚子。历来他的阿大,图门族最厉害的猎手,沃雷就是这样,只要自己酒足饭饱,就直接熄灯入睡,从不管身边的人进度如何。不过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与此,也练出了暗中视物的能力。
“嗝——”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坎帕拉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睡倒在自己的毡被上。
触手可及的光亮外,就是永夜。
广袤的荒野层层叠叠,黑暗的世界,湮灭仅存的光明。
渺小的光亮,再次亮起在黑暗的毡包中,坎帕拉犹自呼呼沉睡,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沃雷俯下身去,看着身边小小的身体,缓缓伸出手去,想去抚摩一下毛茸茸的小脑袋,良久,还是缩回了手,轻叹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出了毡包。
灯烛的光亮在深邃无比的黑暗里挖出一条有限的隧道,夤夜的冷风刺激着裸露在外的未来的面庞,猎人用固有的犀利眼神扫视着周遭,无论是附近羊群的挪动,还是远处猎犬的呼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懂中原地区的剑技,他只知道自己的阿大,从来不用可以去看,可以去听,只凭着一种由心而生的感觉,就能把方圆数里的风吹草动呈现在眼前。日复一日的狩猎、放牧,使他参透了个中要义。
但是今日,他分明有了别样的感觉,却是难以言说。好比是对阵最为狡猾险恶的荒原狼,沃雷可以凭着丰富的经验阅历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却难以料敌于先。被动防御,不能把握主动,猎人可是大大艰险。
茫茫黑夜遮掩了观察者的视线,也遮挡住了潜在的身影。野狼贪婪地闻着浓烈的羊骚气,猎犬不安地支棱着耳朵,临时栖宿的旅人久久不能入睡。而身在其间的沃雷,就这么端着暗淡的灯烛,在冷风中一动不动地凝望仅能看见的数尺光明。沃雷裹紧披在身上的毡衣,换手持灯,聆听着清晰的心跳,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折回放牧的毡包。
不等他掀开厚厚的门帘,一道强劲的指风就从里面袭来,生生把他逼退几步。本就所剩无几的灯烛陷入黑暗之中,跳动几下就归结于黑夜。沃雷心思斗转,两手四下一模,只摸出一根驱马的长鞭,也不管有用无用,下意识向前猛然抽去。柔韧结实的长鞭似乎是缠上了什么,沃雷不禁松口气,迅速扎下马步,双臂发力,手中的马鞭崩得笔直。“坎帕拉,坎帕拉,快逃!”
长鞭的另一头没有多余的动作,又是一阵指风,直接劈断了沃雷的长鞭。沃雷堪堪稳住身形,胸前又有大力袭来,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瞬间他只能委顿在地。还没等他爬起,耳边一阵风过,脖颈被两条腿锁住,重新将他按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只要那人稍一使劲,沃雷知道自己就会提前上天,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用双拳无济于事地锤击着那个人的后背,哪怕这样会激怒这个素味平生的对手,自己会死得更快。
沃雷被压得踹不过起来,死死地闭上了双眼,生命里的最后一刻他还是颇有不甘的,堂堂图门族第一猎手,族长的第一继承人,全族女人和孩子的偶像,居然就这么死在一个生人手里,就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过。
脸上被滴了什么,随后又是一滴,两滴,最后汇成了一片,弄得沃雷的脸上直发痒。“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尝试着舔舐滴下的东西,一股甜腥气顿时充满了口腔。也不顾自己将是死人,沃雷猛地张开双眼,脑海里马上辨别出:血!
沃雷借着不甚明亮且时明时暗的月光,只看见了正在滴血的嘴角,至于其他,都笼罩在垂下的黑色面纱之后。沃雷的眼神狠厉起来,生的欲望逼出了他的最大潜能,更何况还有生死未卜的坎帕拉。一连两记膝击,狠狠落在对手背上,沃雷感受到对手再次咯血,自己脸上的血腥气愈发浓郁了。身上的压力稍减,沃雷便猛地发力,一个后滚掀翻身上的束缚,将毡包和神秘的对手阻隔开来,两人就这么形成了对峙。
沃雷握紧拳头,双手的关节卡拉卡拉地响起,摆开了草原上对付荒原狼的架势,粗犷朴素的招式处处彰显着游牧部族与天夺食、刀锋舔血的野性。三步开外的人还保持着被沃雷掀翻后稳住的身形态势,嘴边兀自流淌着鲜血,单膝跪于地,根本没有去看杀气腾腾的沃雷。
“咳——”仿佛是体力不支,对面的人支撑不住,终于委顿在地,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沃雷一动不动,脸色反而是愈发冷峻。他谨记着长辈们的教训:冬眠的毒蛇最咬人,受伤的野狼最疯狂。除非他能亲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断气或者是有一击毙命的把握,否则他绝不会放松警惕。
“阿大,你这是做什么?”瘦瘦小小的坎帕拉从毡包里跑出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准备出击的沃雷,径直跑到倒地的黑衣人身边。沃雷一分神,却看见坎帕拉向地上的人走去,连忙大喝一声:“坎帕拉,回来,危险!”
话音未落,坎帕拉已经将自己的手搭在那人的肩上。沃雷一阵心悸,早在心里连喊了无数声不,却还是来不及阻止。
地上的人没有动,有变化的反而是坎帕拉。一束明亮的光从坎帕拉的手掌开始,温和地蔓延到手臂、肩膀,最后沐浴全身,照亮了方圆数丈。光芒中的坎帕拉,虽然依旧是小小的身材,但是嘴边带上了祥和的微笑,脸型也变得圆润起来,黧黑色皮肤大片大片地褪去了黑色,露出婴儿般的红润,两手晶莹透明,仿佛玉雕石刻。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倒地者的身上源源不断地剥离出来,经过坎帕拉的手掌时就消散不见。
不消片刻,倒在地上的人就不在咯血,嘴角的血迹消失了,整个人也恢复如初。光影中的坎帕拉也回到了那个瘦瘦小小的模样。沃雷震惊无比,眼神迷离而复杂。
白色的毡包里,沃雷难得地点上六只大蜡烛,将小小的毡包照的通亮。沃雷盯着躺在角落里、犹自昏迷的陌生人看了许久,才转头注视着坎帕拉,极为罕见地,踌躇地开口:“坎帕拉,你今天用的,是什么?”
坎帕拉眨眨眼睛,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是他闯进来,我看他伤的重,就碰了碰……”沃雷猛地抬头,用目光示意他接着说。“就碰了他一下,结果他的吐血不知怎么好多了。”“再然后呢?”“再然后就是阿大你也闯进来了,你们就打起来了。”坎帕拉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膀。
沃雷默不作声,猛地拔出挂着的猎刀,就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鲜红的血,马上汩汩流出。坎帕拉在惊呼过后,将手放在沃雷伤口处,光亮再次亮起,沃雷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伤口,无形地、迅速地愈合着。几次吐息的功夫,沃雷的手臂就完好如初。
沃雷紧紧抱住坎帕拉,生怕眼前的宝物会随时飞走,喜悦和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懵懂的坎帕拉也第一次了解到自己和别人的与众不同。
图门族的秘密传说,只有每任族长及其第一继承人才能知晓。图门族的祖上,是从遥远的雪域迁徙而来,至于为何迁徙已经无人知晓,但最终他们定居在这片草原上。关于这次声势浩大的迁徙,后人唯一知道的就是在迁徙的队伍中拥有超长生命、又能医伤疗伤的“圣师”为了救治族人,耗尽了生命源力,临终前留下遗言,每两百年必出一位圣师,拥有和他一样的疗伤治伤的能力。族人谨遵其言语,竭尽全力寻找每一任圣师的转世。只要圣师在世,图门族就又可安定无忧。
坎帕拉听得呆了,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此等惊人的身份,要不是今天不速之客,他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的能力。
“但是这世上没有无敌的人,再厉害的老猎人也会被狐狸欺骗。”沃雷收敛起激动地神色,一脸严肃地说道:“坎帕拉,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要离开族内,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你的能力。”
还没等坎帕拉好奇地问出为什么,沃雷就解释道:“圣师虽然有两百岁生命,但是每一次疗伤治伤,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填补别人的生命。何况,人心难测,好人应该给予救助,至于恶人,就由他自生自灭。”
“那么他,算好人,还是恶人?”坎帕拉指着毡包的角落,扭头一看却只看见空空如也的毡被。沃雷也是一惊,起身环顾,同时将坎帕拉护在身后。
毡包里面,除了他们,通亮的灯烛下,真的是别无一人。
沃雷的头皮瞬间有了炸裂之感,不待多想,迅速收拾好行装,也不顾夜色未尽,赶着羊群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一定要让坎帕拉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他这么想。
与此同时,一骑飞马一路向北,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