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正经一点,其实我也听到了。”
“听到什么?”
“婴儿的哭泣声。”
大久保深吸一口气,露出异样的神情,靠近远山问道:“在哪里?”
“音效室的耳机里。”
“哎呀!哎呀!”大久保一听,便将脸挪开些,故意一脸惊讶地继续说,“这么一来就吻合了。如果你听到的是孕妇临盆前的呻吟声,那不是很合适吗?”
接着,远山想起供在神龛里的脐带。
“这下可弄假成真啦。”大久保以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请不要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干脆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你到底是怎样对贞子说的?”
“贞子是我们同期同学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导演的欢心,将来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头一次登台表演,显得非常紧张,我看在眼里,觉得她挺可怜的,希望帮她舒缓紧张的情绪,才说一两个鬼故事给她听。”
焦躁的远山郑重其事地问:“实际上,你并没有听到带子里有女人的声音?”
“啊,根本没听到。”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音效室里有一个神龛?”
“音效室里有神龛?”大久保大声叫着,啪啪地连拍了两次手。他把眼睛闭起来,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经来。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远山还能忍受,可是今天他没心情开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他一边叹息一边慎重地说:“是啊,这样大小的一个神龛。”并比画了一下尺寸。
“在下从未进过音效室。”
“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边的那个神龛,我每天都对它膜拜。”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了,这么说,就表示我并没有对贞子提起神龛的事。”
“不管你有没有说,在音效室里有神龛都非常不可思议。”
看来大久保真的不知道神龛的事,为什么贞子知道那里有神龛呢?大久保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远山不禁陷入了深思。
大久保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让贞子感到害怕。其实这种谣传无论哪个剧场里都有,大可不必为这种事生气。大久保说,他听到的是女人的叫床声,因此告诉贞子那是性行为中发出的声音,可是贞子为什么要说是临盆前的呻吟声?难道只是单纯的误会吗?神龛前供奉脐带这件事,也未免太巧合了吧?远山想起耳机里传出的微弱的婴儿哭泣声,他耳边还余音荡漾,挥之不去。
这时,远山忽然想起必须在第二幕开始前赶回音效室,但是他并不想独自进音效室,宁愿继续待在明亮的休息室里。
“对了,贞子现在在哪里?”远山用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着,问。
“喂,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戏?导演让她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训练呢。”大久保忽然改变演戏般的做作态度,一本正经地说。
远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结束没多久。他刚才在音效室里看到被导演指定的演员全站在舞台上,贞子也在那里,正在接受导演重森的指正。连远山都感觉得到,重森对贞子的关怀有点异常。排练时曾看到他对贞子现出爱恨参半、欲哭无泪的表情,让远山十分惊讶,因为重森从来没有流露过如此深情款款的神情。重森在剧团里拥有绝对的权力,女孩被他看中,就等于必须被迫与他发生肉体关系。这是深爱着贞子的远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好!该进入第二幕了!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从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离,远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大久保在他背后喊道:“喂!远山,音效室里的对讲机不要开着,否则你说的话都会传到休息室来。”
远山回头一看,大久保一边叮嘱着,一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远山走回音效室,仔细思考大久保的话:在音效室里谈话会传到后台?对讲机的开关除了必要时刻以外,都是关着的,应该不会有失误。难不成我说的什么话传进了后台休息室里,被别人听到了?
从休息室走到大厅,远山脚下的感觉忽然改变了。原本后台休息室外的水泥地走廊上铺的是长毛地毯,可是远山踩在脚下,觉得竟然又硬又冷,触感十分怪异。他走到观众席的大厅时,才觉出踩在地毯上的柔软感。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令他十分纳闷,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的。
明天是飞翔剧团第一天公演,大厅里将挤满数以千计的观众,远山想象着明天人头攒动的盛况,加快脚步通过大厅,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此时,他隐约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没错,是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对话,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压低声调交谈,仿佛在顾忌什么。
远山停下脚步,朝声音的来源张望,进出观众席的门半开半掩,就在门后的角落,有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应该是一位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纤弱的女子面对面站着。远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忽然间,他觉得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却又无法移动脚步,于是屏住呼吸,小心地移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
男人的半边身体被墙壁挡着,但能看到他的正面;女人背对着远山,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尽管如此,远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是在剧团里呼风唤雨的导演重森。而从女人的体形和穿着来看,不难判断她是谁。
“贞子……”远山忍不住低低喊出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重森不时凑近贞子耳边喃喃低语,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摇晃她的身体。这不像导演对女演员应有的举动,更不像是在指导女演员的演技。
远山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无法原谅重森滥用职权,使出下三滥的卑鄙手段,对看中的女演员予取予求,随意玩弄年轻女性的灵魂和肉体。
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演艺界,这种事就如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刚踏入社会不久的远山也明白。他在乎的是贞子,却又为贞子的反应纳闷。她无法对导演强硬地反抗到底,但是远山希望她能在不触怒对方的原则下,以婉转的方式拒绝。谁都知道这是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演艺界这个五光十色的职场上。远山希望贞子能做出适当的行为,否则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贞子所说的爱的誓言呢。他们虽然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但是远山始终深信贞子对他说的“我爱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贞子一个人。
追溯起来,是远山先向贞子表达爱意的。去年秋天为公演排练时,他碰上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当时,下一期公演的节目是一部包含舞蹈场面的歌舞剧,飞翔剧团特地邀请两位舞蹈家加入演出,但是该团女演员的行程表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来参加排练,于是山村贞子临时上场,但只是候补性质,她并没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远山从没有看过贞子跳舞。他亲眼见到贞子的表演时,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跳得实在不是普通的好!一起接受入团考试以来,贞子一直显得十分特殊。远山对她倾慕有加,时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有她在,他的目光就无法移开。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贞子的舞竟然跳得这么好。初次见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全身犹如火在燃烧一般燥热,他的情欲就这样被挑起,灵魂像出窍般追随着她。
但是贞子对自己的舞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编舞老师耐心地指导她之后,有好几次,她一迈开舞步,就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面的动作。在远山看来很普通的舞步,对她却似乎变得复杂难懂。在休息时间上厕所时,远山刚好有机会在洗手台前和贞子单独相处,他衷心地称赞道:
“你的舞跳得很棒啊。”
但是贞子只当远山在嘲讽,反而露出愠怒的眼神。“干吗这样挖苦我?只要努力练习,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别人好。”
由此看来,贞子一定被一些资深女演员严厉批评过:“你的舞技跟我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呢。”所以,面对远山真心的赞美,她反而闹别扭,拒绝接受。
贞子愤愤不平地转身打算离开,远山急忙从背后追上她:“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贞子甩开远山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烂,你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我觉得你真的跳得很好,绝对没有半点讽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我只希望你能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呢!”
“我真的没有骗你。听着,我不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如果你跳得不好,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
两个人静静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语,远山用诚挚的眼神注视着贞子。许是他的话产生了效果,许是被他的诚意感动,贞子相信了他的话,露出腼腆的笑容,点了点头。“好啦,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远山第一次和贞子有心灵相通的感觉。之后,他随时提供给贞子许多宝贵的意见。
远山特别留意大家排练时经常犯错的地方,不时提出意见给贞子参考,并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贞子背后默默地鼓励她,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女演员。颇有女人缘的远山不断地表露自己对贞子的热情,贞子的心在他夜以继日的努力下逐渐敞开。
也许因为树大容易招风,贞子常常受到剧团前辈的恶意毁谤与中伤,甚至有人放出无中生有的恶毒谣言,相比之下,只有远山对她照顾有加,贞子满心难以言表的感激。
剧团里的值日工作是两人一组,远山刚巧和贞子排在一起。九月的某一天,两个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剧团的排练场。中午过后的排练场里,除了远山和贞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当天的排练开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能单独相处。远山尽快打扫完厕所和排练场,坐到角落的一架旧钢琴前。这是一台琴键几乎坏了一半的立式钢琴,仅剩的几个琴键也走了音,他尽量不按坏掉的琴键,弹了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给贞子听。
贞子站在远山旁边,刚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干脆和远山挤在一张椅子上,一同弹奏,两人的手指轻轻地穿梭在旧钢琴的键盘上,勉强弹出一首完整的曲目。虽然称不上四手联弹,但是每个音却异常地和谐。贞子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钢琴训练,但是她依样画葫芦地弹了一首似曾相识、透着哀伤气氛的音乐,然而远山想不起曲名是什么。
远山仿佛被人从椅子上推出去一般霍然起身,走到贞子的背后听她弹奏。贞子左手生硬地弹着和音,右手加以配合,弹着主旋律。弹奏的技巧不是很纯熟,却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让远山深深陶醉其中。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资质,可想而知,她在音乐方面的品味也不同凡响。
大概是受到音乐的催化吧,远山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看着贞子将前额快垂下来的刘海轻轻地拨到耳后,露出白皙的颈项。她的双手再次回到键盘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温柔婉约的气质,身上散发着混合少女与成熟女人气质的风情,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远山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远山曾经听剧团中的几位前辈形容贞子是“令人恶心的女人”。以女性的眼光来看贞子,她拥有超乎寻常的魅力,引起同性之间的忌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则远山实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说贞子。他已经无法控制对贞子的感情,越陷越深,但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喜欢贞子,无法压抑这种情愫。
他情不自禁地挪动身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正在弹钢琴的贞子。
“贞子……”他低声呼唤着,从背后环抱她,她的体香让他意乱情迷,用脸颊轻贴着她的脸颊。但是贞子仿佛早就知道远山要做什么,自然地转身迎合他,轻轻地触摸远山的手。她站起身面对他,伸出双手环抱他的腰。
贞子的反应真叫远山喜出望外。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一直在猜想贞子会如何回应,甚至还想过被拒绝的一刹那,会如何感到羞辱与尴尬。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贞子竟如此坦然地接受他。远山活了二十三个年头,和好几位女子交往过,但是从未像此时此刻在钢琴前和贞子拥抱这般快乐。
两个人先是一阵耳鬓厮磨,然后献上彼此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吻着对方。如果当时有偷窥者在场,应该也会觉得,这样一对年轻情侣的拥抱实在是毫无邪念、清纯动人。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稍微分开了一下,相互耳语。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远山对贞子透露自己的爱意后,她回应道:“我也爱你。”
那是出自贞子嘴里的爱语。
但如今他目睹的这一幕又算什么呢?远山站在螺旋梯中间,愤怒地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重森从贞子身边拉开。窝在墙角的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吻?远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岁的重森,不论在导演还是在剧作家的领域,都受到观众极高的评价。在演艺界,重森也相当吃得开。如果远山冲动行事,到时候不仅自己吃亏,说不定连贞子的前途也会受影响。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懊恼,简直快要疯狂了,但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动作,慢慢地恢复原有的冷静,开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重森在排练时对贞子痴痴凝望,此刻却变得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两眼充血,呼吸异常急促,仿佛要发狂一般,有时还用手按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来。
远山心中开始抱有一线希望:看样子,是重森在挑逗贞子,而她只是适当地敷衍,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碰触。贞子当初的话并不是骗他的。
问题是不久之后,贞子竟然做出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来。他以为躲在角落的贞子会趁机抽身而退,没想到她主动将嘴唇覆盖在重森的唇上,重森接受了贞子献出的香吻,还目瞪口呆地倒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