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下有一栖鹏寨,传闻神物大鹏鸟曾栖于此,因而得名。
其时正值腊月寒冬,漫天大雪连降半月不见止象,整个寨子因此覆上一层“雪袄”。如此寒冷天气,家家户户都忙着烤火取暖,若非有甚要事,轻易不会出得门户,故而不算宽广的街道上只零零散散地落着几道人影。
街道一隅,只见两三个黄髫小儿正对着墙角的瘦小乞儿叫骂不止:“臭乞丐,快点把我的馒头交出来!”
“快点交出来!”
那乞儿一身衣衫破破烂烂,仔细一看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衣布完好,脚上只着一双简易草鞋,同样破露不堪,一双小脚丫子裸露在外,已被冻得青紫相间。瘦小身子在风雪中不住瑟瑟发抖。小乞儿给那三两小儿斥骂半晌,似乎不为所动,只管两手抱住头埋在膝上,蜷缩着身子蹲靠在墙壁,侧身对着他们,看势是早已习惯应对这类场面。
那三两小童见他顽固不化,执意不肯交出馒头,两两对了一眼,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下一刻同时踢出右脚,口中边骂:“死要饭,臭要饭,我打死你!”
孩童出手不知轻重,加之那三小童恼他恶意夺食,手脚更是狠辣,一拳一脚犹如暴风骤雨般击打过去。那小乞儿遭遇如此痛打竟也不吭一声,更没有选择逃跑,每被打一拳便稍稍挪转身子,避免同一处地方被多次击打;过不多时裸露出的肌肤上已是布满淤青,到得后来全身被踢打了一轮,几处破皮的地方没来得及流出血便给冻成了黑斑。
那三两小童见状,害怕闹出人命,聚首合计一番,最后各自踢了他一脚,又扔下几句脏话便仓惶逃离开去。
那小乞儿听闻脚步声离去,微微抬起头朝四周瞥了一眼,发现人已不在,重重地咳了两声,一口瘀血得以乘着咳势喷洒而出。方才他因为一直憋着一口气不散,才能勉力支撑身子,如今这口气息散去,只感一股刺骨的寒意涌上心头,同时另一股疲惫的倦意直袭脑海。他心知绝不能在这种地方晕倒,否则必然活不过今晚,靠着一股念头稍微挺了挺身板,正欲倚墙站起,岂料双腿甫一发力,整个人登时瘫倒出去,就此不省人事。
一只圆扁泛黑的馒头在他晕倒之际,自腹间掉落,滚了两滚,来到一双脚下。
这人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布麻衣,手执一五尺竹棍,背后挂着两只小布袋,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在他身后兀自站着七八个年纪相若的少年,各自只挂了一只袋子。
那执棍少年抓起地上馒头,对着胸前干净处一抹,擦去上边的雪泥,随后一把送入口中,大肆啃咬起来。咂吧嚼咽声直引得身后众小厮不住暗咽口水,没办法,特殊时期便是普通农户都未必吃得上饭,遑论他们乞丐。那执棍少年许是觉察到了不妥,三下五除二咽下掌大馒头,断了众小厮觊觎之意。
“兄弟们,今天我们一定要讨到饭!”执棍少年举起竹棍,振臂一呼,言语中似乎附带了命令的意味。众小厮明意,跟着欢呼起来。
执棍少年再举手中竹棍,压下众人呼声,行至那昏倒少年边上,左手一动,竹棍易过右手,再一挥径直抽了下去。“啪”这一下打得却是不轻,一道棍痕立时印在倒地少年右颊。那执棍少年见他未醒,左手一挥召来一跟班,说道:“你去探探他鼻息,死了就拉到山上埋掉,没死就带到山神庙里。”说完,别过身,带着一帮小厮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被使唤的小厮怜悯地看了地上少年一眼,走到边上蹲下,探过他鼻息,朝着另一个留下来帮手的小厮说道:“还活着,过来搬吧。”那空闲小厮脸上闪过几分厌恶的神情,嘴里嘀咕几声,这才极不情愿地蹲下与同伴一起抬起那地上晕倒的少年。
丐帮丐帮,顾名思义自然是乞丐们聚集而成的帮派。乞丐一职在世人眼里象征着好吃懒做和不劳而获,所以平日里最不受人待见,可是当乞丐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帮派,而且还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帮,那便不能再小觑。天下第一帮的帮众找你乞讨,自然是不能驳其面子,需得施舍一番余粮,但是这当口正值宋夏交战时期,赋税繁重,普通民众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有多余粮食分施?是以底层丐帮众仍有大半人无法顾得温饱,这会又多加进一个累赘,又岂能让人欢喜得过来。
所幸那两名丐帮弟子没有阳奉阴违,最终还是抬着那昏迷少年来到了他们据点。
涓流入喉,气道传来阵阵窒滞感,残破身影猛地一吸,水流倒灌入气道登时被呛得醒了过来。他重伤在身,加之腹中饥饿,虽是醒转,双眼却迷离而不可辨物,隐约只看到眼前有一堆火光,周围似乎还坐着几道人影,至于自己身处何处却是无法再分辨。
“喂,你是……”
只听得一道声音入耳,少年欲辨清来源,可这会倦意再袭,未待其说完,又倒头昏睡了过去。
执棍少年眉心一竖,咬下一口馒头,看向一旁瘦高小厮说道:“掰下半个馒头泡了水再喂给他。”那小厮道一声“是”,三两口咽下自己手中乌黑馒头,再往旁边沾有血迹的簸箕里一探,抓起一只烤得焦黑的馒头掰开,拿走小半部分,借来身旁同伴水袋淋了上去。
片刻过后,一股冰寒之意由面传心,少年在昏迷中打了个哆嗦,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这时耳中听到一句“扶他坐起来”,跟着手、腰二处便传来抬托之力,自己便给人扶坐了起来。
那瘦高小厮将半截馒头递了过去,说道:“赶紧吃了,回答我们会首的问题!”
少年此刻饥寒交迫,闻到那馒头里传出的麦香气,当即一把抢了过来,一口往嘴里塞去。半截馒头下腹,又痛饮两口冰水,总算是清醒了过来,气力也恢复了几分。
“你是哪个分舵的弟子?”执棍少年面露不善地盯着篝火对面残破而幼小的身影。
丐帮共设有仁、义、礼、智、信、勇六个分舵,不同的分舵服装有所差别。以执棍少年为首的丐帮众隶属于河南洛阳总部,每个人衣服背后都打有三个特殊补丁暗示身份,但显然对面的少年衣服没有这种特殊标记,更没有其他分舵的标识。
少年警惕地扫视过周围环境,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破庙当中,四周围着八九个衣着破烂的年纪稍长之辈,瞪着一双双冷眼盯着自己,似乎只要一个回答不满意,立时便给打杀。
“话越少,活得越长。”想起此前的遭遇,少年心头闪过这么一句话。
少年名叫楚凌昭,时年八岁,本是岷州一农户人家的孩童。熙河之战宋军大破外敌,逃亡的西夏士兵流窜到陇东一带烧杀作恶,他的父母便因此丧生。
失去双亲后,孤身小儿连遭数次拐卖,短短数月内便见识到江湖的诸多残酷,小小年纪已然给磨去孩童的童真,稚嫩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违和的老成之意。
楚凌昭几经贩卖奔逃,极少和丐帮之人有所接触,行乞不过顺路而为,自然也就不懂得丐帮的规矩。
那九人众里的执棍会首见他不作答,眉心更加皱了几分,这会儿哪能不知对面的小乞丐是个散户?
当下江湖纷乱,大宋又处战争时期,赋税比往年严重,所以每天都有一些新的散户乞丐诞生与正式帮众抢食,加之帮规严禁对同一处地方多次乞讨,底层的丐帮弟子有苦难言。两年多来,他们一众一二袋弟子鲜有真正吃饱饭的时候,甚至有些瘦弱的弟兄因此饿死。
那会首思忖片刻,终于还是把心一横,给了左边阔口小厮一个眼神。那阔口小厮顷刻明意,看着篝火旁同伙,说道:“你们明白了?”说话间,左右两掌交叉再一划,做了打岔的手势。其余帮众点点头,已是了然于心,这种事情他们没少干,甚至于已经培养出了独有的默契,只是从来没对这么年幼的小孩下过手。
丐帮帮规明令禁止丐帮弟子互相残杀,更不可乱害平民性命,尤其是妇女和孩童。大多数帮众都能遵守这一规矩,但阳奉阴违之辈也不在少数,显然九人众便是那些坏粥的龌龊之流。
楚凌昭看着火光照映出的众人神情,内心忽然生出一丝警兆,待看到那靠近门口的一人朝着大门摸去的时候,已然洞悉了对方的目的,毕竟自己被拐卖的时候也曾经历过类似场景。
当下他虽猜到众人目的,却没想到什么逃生的法子,这破庙不过二十丈见方之地,大门位置又被对方给守死,求生之路已然被彻底断绝。
虽已猜到众丐意图,楚凌昭依旧不置一言,一双冷眼直盯着那执棍头目,内心思忖周旋之法。
其时刚过酉时,天色始暗,正是人们息作归家的时辰。
那靠门的无眉小厮悄无声息地摸到大门处,匆匆朝外瞄了两眼,又反手打了个五指并张的手势,那是他们一众独创的暗语,意指“无人”的意思;随后含着一口风雪收回脑袋,关上庙门,拂去嘴上冰雪,向众人打了个哈哈:“风雪天气,关上门暖和些。”话说完却是没有离开大门的意思,而是以后背顶住了门栓。
篝火堆里的柴禾烧得噼啪作响,腾起的火焰将庙里众人神色照得清清楚楚,然而孤身少年的脸上丝毫没有慌乱之意。
方才扶着他的那阔口少年早已离开原地,此刻正站在那执棍少年右侧,低声说道:“会首,那小子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执棍少年点点头,内心大是不解,眼前形势已经很明朗,可对方却丝毫没有慌乱之态,这不是一个幼小孩童该有的表现,而且那一双冷眼直将自己盯得心底发毛。
“九人难道还怕个七八岁的伤重小孩不成?”思及自己竟给一小孩唬住,执棍少年顿感拂了面子,当下恶向胆边生,右手动了动耍个棍花,恶狠狠地朝着对方走去。
楚凌昭逃亡这几月见识过不少恶人手段,内心深知越表现出害怕惊恐状,生还的几率越小,故作镇定反而能使对方生疑、投鼠忌器以争取时间想办法脱身。
奈何阴谋伎俩终究是经不住绝对力量的碾压。
看着执棍少年挟着一股狠意朝自己走来,楚凌昭后背直冒冷汗,两只小手不住紧揪破烂的衣角。他到底是虚有其表,而且年纪幼小,面临死亡威胁又岂能真的镇定自如?但见他右手暗暗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饮过人血的凶器。
那执棍少年眼尖,瞧见了他的异状,左手连指两个小厮,差遣他们上前锁住对面少年双臂。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执棍少年贵为二代弟子,自然是拥有些许江湖阅历,知道江湖中有些人善使偷袭伎俩,所以这番布置乃是为了以防万一。
楚凌昭瞧见那执棍少年手势,已知心头算计落空,待那二小厮欺身上前,立时掀开破烂衣布,正要拔出腰间利刃同归于尽,便在此时忽听得庙门外传来敲击声,一道稍显老成的少年声音随之传入庙内:“有人吗?屋外……”众人皆给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打断了手头动作。
那守门小厮想也没想,一句:“没人。”抢声而出,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穿帮,立马又改口道:“我们有事商议,不便放人进来。”
那执棍少年内心暗道糟糕,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屋内有甚见不得人的勾当?当下情形不便开口斥责,只好比划个噤声手势,示意众人凝神戒备。楚凌昭却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自救机会,大声喊道:“救……”后边的“命”字却是给发觉的阔口小厮给压了下来,也不知那门外之人是否听得到。
过得片刻,只听得柴火烧裂声和那风雪呼啸声,门外之人似乎已经离去。那执棍少年朝着守门小厮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开门查探,那小厮点点头,轻轻卸下门栓,甫欲开门,倏然一股大力袭来,撞得自己连翻两个跟头,直至躺倒在火堆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