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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认为,和这件事情比起来,所有其他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了。六月二十一日的傍晚,王后突然发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城堡。维什主教和其他应召而来的医生们,全都通宵达旦地留在她的房间里。大家还从宫廷女仆的口中探听到,王后还有早产的危险。克拉科夫总督、邓钦的雅希科·托波尔连夜派出多路信使去通知已在外地的国王。第二天早晨,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克拉科夫全城和郊区。这一天恰逢星期天,所有的教堂都挤满了前来做弥撒的人群。神甫吩咐大家,都来为王后的健康祈祷。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真相了。做过弥撒之后,本来是来参加庆典的外国骑士们、贵族们和市民们都拥到城堡去了。各种行会和宗教团体也打着他们的旗帜出来了。从中午开始,无数的人围集在瓦维尔宫的周围,国王的弓箭卫队在维持着秩序,命令大家不要喧哗、保持安静。全城几乎万人空巷了。空旷的街道上,不时有一群群从郊区来的农民走过,他们也是听说他们所爱戴的王后生病之后,前往城堡打听消息的。终于,大门口出现了主教、总督和大教堂的神甫们,以及国王枢密院的大臣们和骑士们。他们分散走向王宫的四周和群众混杂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报告喜讯的神情,不过,他们都发出了严厉的命令,严禁人们狂呼欢叫,免得妨碍病人。接着他们便向大家宣布,王后生了一个女儿。大家听了,心里都充满了欢乐。特别是听到,王后虽然是早产,但眼下母女都很平安,更是欣喜异常。人们开始散开了,因为人人都想把自己的喜悦表达出来,可城堡附近不让大声喊叫,等到通向市场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群时,欢乐的歌声和呼喊声便响遍了各个角落。人们并不因为王后生的是女儿而伤心,大家都说:“当年路易国王没有儿子,而让雅德维佳当上了我们王国的女王,这又有什么不好呢?由于她和雅盖沃结婚,王国的威力成倍地增长了,同样的事情将会重现,哪儿能再找到一位像我们公主这样的继承者呢?无论是罗马皇帝,还是其他国家的君主,都不会拥有如此伟大的国家、如此辽阔的领土和如此众多的骑士。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君主们都会争着来向她求婚。他们会向我们的国王和王后致敬。他们都会拥到克拉科夫来,这对我们商人来说,定将会有不小的好处,更不用说又会有新的国家,比如捷克或者匈牙利,并入我们的王国。”商人们这样谈论着,人们的欢乐情绪每时每刻都在高涨。他们在自己家里或者在客栈里举行宴会,市场上满是灯笼和火把。城近郊区的农民们纷纷拥入城市,他们的大车组成了一座营地。犹太人都齐集在卡其密什的犹太教堂里,相互交谈起来。市场上通宵达旦都是狂欢的人群,特别是市政厅和衡器所的前面更是热闹非凡,完全像举行大展览会期间的情景。人们相互交换消息,派人到城堡去探听消息,他们便带着种种消息回到了人群中。

最坏的消息是,彼得主教当天晚上就给婴儿施了洗礼,他们便由此推断出,孩子一定很虚弱。不过,那些生活经验非常丰富的城市妇女也举出了许多事例,说明有的婴儿刚生下来时半死不活,但一经受洗之后便会强壮起来。因此,他们便用这种希望来安慰自己,而且公主的命名也增强了他们的信心。大家都在说,凡是取名为波尼伐齐或者波尼伐兹雅的孩子,都不会刚生下来就夭亡的,因为取这样名字的孩子注定将来要成大器的。在开头几年里,特别是最初的几个月中,是看不出什么好坏来的。

第二天,从城堡中传出了有关产妇和婴儿都不顺利的消息,于是全城都震动了。整整一天,教堂里像斋戒节后那样挤满了祈祷的人。为了王后和公主的健康,人们献上了数不清的供品。人们激动地看到贫苦的农民纷纷献上了谷物、羊羔、母鸡、一串串干蘑菇或者一篮篮干坚果,骑士、商人和手工业者也都献上了珍贵的供物,他们派出信使到各个显过灵的地方去。星相家们在观察着星象。在克拉科夫城里举行了庄严的宗教游行,所有的行会和所有的宗教团体都参加了,整个城市都是旗幡飘扬,还举行了儿童游行,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更容易得到上帝的垂爱。四方的人群不断从各个城门拥进城来。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每天都是钟声不停地敲响,教堂里人们在议论,每天都有游行和祈祷。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受到爱戴的王后母女都还活在人世上。人们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人们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上帝过早地把这位对国家作出过许多贡献的王后召去。因为还有许多事业有待她去完成,也不可能过早地把这位女使徒召去,她为了让欧洲最后一个异教民族信奉天主教而牺牲了个人的幸福。学者们想起了她对大学所做的种种事情;神甫们在说她为了上帝的荣耀所作的巨大贡献;政治家们都在谈论她为了天主教各国之间的和平作出了多大的贡献;法学家们也在称赞她对正义事业所作的贡献;穷人们也都在赞扬她为穷苦百姓所做的多少善事。总之,大家都很难相信,这个对王国和全世界说来都是非常需要的生命真会过早地寿终正寝。

然而,七月十三日的丧钟,宣告了婴儿的死亡。全城又沸沸扬扬起来了,大家都深感不安,人群又围住了瓦维尔宫,打听王后的健康情况,可是这次却没有人带出好的消息来。相反地,进出城堡的老爷们个个脸色阴郁,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加愁容满面。据说克拉科夫的医学泰斗、斯卡尔比密兹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都已经守在每天领受圣餐的王后的身边了。人们还说,每天领受圣餐之后,她的房间都是满室圣光,有的人还从窗口看到了这种圣光,但是这种景象使那些全心全意爱着这位王后的人更加忧心忡忡,这表明她已开始了天国的生活。

但是许多人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他们用希望来安慰自己:正义的天国在接受了一位牺牲者之后便会停止接受了。然而,到了七月十七日的早晨,人们又听到了王后奄奄一息的消息,每个活着的人都奔往瓦维尔宫,城里的人都走空了,除了不能行动的残疾人外,甚至连怀抱婴儿的母亲们也都朝城堡的大门急急奔去。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大家连饭都不做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办理了。只有瓦维尔宫的下面,是一片黑色的人海,这里聚集着无数的人,他们惶惶不安,愁容满面,但都默不作声。

到了下午一点钟,大教堂钟楼上的钟声响了,大家一开始还不明白这钟声的含义,但都惊吓得头发直竖了起来。大家都把头转向钟楼,望着那摇动得越来越快的大钟。转瞬之间,城里的其他教堂,如圣法兰西斯派教堂、圣三位一体教堂和圣母马利亚大教堂也都立即响应,响起了凄楚的悲声。不久之后整个广大的城市都敲起了丧钟,大家终于明白了这钟声的意义,人人的心里都是那样惊恐不安而又悲恸欲绝,仿佛那些铜钟里面的铃锤径直敲打在他们的心上一样。

突然间,钟楼上出现了一面绣着骷髅头的大黑旗,骷髅头下面是两根交叉的人骨。这时候,人们全都明白了:王后已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上帝。

城堡下面立即响起了成千上万人的呼号声、悲泣声,它们与忧郁的钟声交织在一起。有的人悲痛得在地上打滚,有的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有的人在抓自己的脸,有的则默默无言地凝望着城墙,有的在悲哭,有的朝教堂和王后的卧房伸出双手,祈求奇迹的出现和上帝的慈悲。但是,也能听到这样一些愤怒的、由于绝望而近似咒骂的声音:“为什么要夺走我们挚爱的王后?我们的宗教游行、我们的祈祷和哀求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献上了金银供物,但上帝毫无怜惜之情,只会索取,不予回赠!”有的人泪流满面,一再地哭叫着:“耶稣!耶稣!耶稣!”人们都想拥进城堡去,以便最后一次瞻仰王后的遗容。他们没有能进去,只是被告知,遗体很快便会移至教堂。人人都可以去向她的遗体告别,并在她的遗体旁祈祷。到了傍晚,悲伤的人群开始回到城里去,一路上他们谈起了王后临终的情形、未来的葬礼,以及将会在她的遗体旁边和她的坟墓周围出现的种种奇迹。大家都深信这样的奇迹一定会出现,他们还谈到,王后死后就会立即被封为圣徒。当有些人怀疑这事的可能性时,他们便暴跳起来,威胁要去见阿威农的教皇。

阴郁和悲痛笼罩着全城、全国。不但普通老百姓,就是全国上下也都一致认为,随着王后的逝世,波兰王国的福星也都陨落了,甚至连一些克拉科夫的高官显爵,也把未来看得一团漆黑了,他们开始问自己和别人,以后会怎么样?王后死了,雅盖沃是继续统治王国,还是会回到立陶宛去,满足于他大公的宝座呢?有些人还预测——后来证明他们的想法不无道理——国王自己会退位,这样一来,就会有大片土地要脱离王国,立陶宛人就会重新骚扰王国的居民,而王国的居民又会进行血腥的报复。十字军骑士团将会更加强盛,罗马皇帝和匈牙利国王的权势也会得到加强,而波兰王国呢,昨天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从此便要走向没落和受人欺凌了。

立陶宛和罗斯的广阔领土曾为商人们敞开了大门,现在这些商人们预见到将来会受到巨大的损失,便纷纷许愿,希望雅盖沃能继续留在王国。同时他们也预见到,如果他留在王位上,不久就会与骑士团发生战争。大家都知道,只有王后才能阻止这场战争。现在,他们回想起了从前有那么一次,她也被十字军骑士的贪婪和凶残激怒了,便有先见之明地对十字军骑士说道:“只要我活着,我是会约束我丈夫的手和他的正当的愤怒的,但是你们要记住,我死了以后,你们的罪行必定要受到惩处!”

一贯傲慢而又盲目自信的十字军骑士团,的确是不害怕战争的,他们反而希望王后一死,她那份虔诚的魔力便不再约束西方各国拥来的志愿者了。到那时候,便会有成千上万的来自法国、德意志、勃艮第和其他国家的骑士前来帮助十字军骑士团。因此,雅德维佳的逝世是一件如此重大的事件,以至于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臣——里赫顿斯泰因等不及外出的国王回来,便匆匆地赶回马尔堡去,想尽快地把这件重大又带有几分危险的消息报告给大团长和神甫会。

匈牙利、奥地利、罗马和捷克的使臣们也都和他一样回去了,或者派出信使去见自己的君主。雅盖沃非常悲痛地回到了克拉科夫。一见面他便向大臣们宣布,王后去世了,他不想再当国王了,他要回到立陶宛去,后来他悲痛得几乎神志麻木了,不想处理任何事情,也不愿回答任何问题。有时候,他对自己也非常愤恨,责怪自己不该出门在外,王后去世时他不在她的身边,未能听到她的临终遗言和心愿。尽管斯卡尔比密兹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和维什主教一再劝解,也是徒劳。他们说,王后的病太突然了,按照人们的估计,如果临盆正常,国王是有充足时间回到京城的。但是这种种劝解,都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安慰,也不能减轻他的悲痛。“没有她,我还当什么国王,”他回答主教道,“我只是一个再也没有欢乐的负疚的罪人。”一说完这句话,他就望着地上,任何人都无法再使他说一句话了。

这时候,大家都忙于王后的殡葬。大批大批的骑士、贵族和农民都从全国各地拥到了京城,来得最多的是穷苦百姓,他们期望能在殡仪期间得到大量的布施,而王后的殡仪要持续一个月之久。王后的遗体安放在大教堂的一座高台上,并且让棺材头安置得高一些,这是特意这样放置的,以便让人民群众更好地瞻仰王后的遗容。教堂里连续不断地在举行祈祷仪式,灵台四周点燃了成千上万支蜡烛。王后双手交叠在紫色衣裙上,面露笑容地躺卧在烛光环绕的鲜花丛中,犹如一枝神秘的白玫瑰花,显得那样宁静、慈和。老百姓视她为圣徒,他们把精神错乱者、残废者和有病的儿童带到她的身旁。教堂里不时可以听到一个母亲看到病儿恢复神色、病情好转时的欢叫声,或是一个麻痹病人突然痊愈的欢呼声,这时候,人们的心都震撼了,出现奇迹的消息传遍了教堂、城堡和全城,招来了越来越多的那些只有靠奇迹才能得救的病残人。

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完全忘记了兹比什科,面对着如此巨大的不幸,谁还会记得这样一个普通的贵族青年,谁还会想起他还被囚禁在城堡的钟楼里!不过,兹比什科却从看守们的口中得知了王后患病的消息,他也听到了城堡四周的老百姓的喧闹声。等到他听到人群的悲哭声和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也立即跪在了地上,忘记了自己的命运,完全沉浸在悲悼这位令人崇敬的王后的逝世中。他觉得,随着王后的去世,他也仿佛失去了什么,而且她一死,世界上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了。

接连几个星期,他听到的都是有关殡仪的消息、教堂的钟声、宗教游行时的圣歌声和人群的悲哭声。在这段时期里,他变得更忧郁了,不思饮食,不能入眠,像只关在铁笼里的野兽,在地牢里来回走动。他受着孤独的折磨,常常是一连好几天,看守们都不给他送饭送水,大家都忙于王后的殡葬,以至于从她逝世之后,就没有人来看过他了。公爵夫人、达奴霞没有来过,就连非常同情他的塔切夫的波瓦瓦和马奇科的朋友、商人阿米列伊也都没有来过。兹比什科痛苦地想到,马奇科不在这里,大家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有时他甚至还认为,兴许法律也把他忘记了,他就会在监牢里霉烂,直至死亡。这时候,他便祈求着痛快地死去。

王后下葬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等到第二个月开始时,兹比什科开始怀疑,马奇科能否回来了。马奇科曾答应他催马赶路,日夜兼程,马尔堡并非远在天涯,十二个星期就能打个来回,何况是急着赶路的哩!“也许他并不是急着赶路的!”兹比什科悲伤地想到,“也许他在途中看上了哪个女人,更乐意把她带到博格丹涅茨去为他自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而我就得在这里等下去,要等多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终于不再去计算时日了,他也不再和看守们交谈了。他只是从铁格子窗上越来越密的蜘蛛网,才猜想到,外面已是秋天了。现在他一连好几个小时地坐在床上,双肘支在膝上,手指插进长发里——他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肩膀的下面——仿佛处在半梦、半麻木的状态中,甚至连看守前来给他送饭、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都不抬起头来。直到有一天,监狱的门栓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槛外喊叫他:

“兹比什科!”

“叔叔!”兹比什科喊叫着,从床上直朝他跳了过去。

马奇科立即把他抱在怀中,接着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开始吻了起来。悲伤、痛苦和思念之情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汹涌澎湃,使他止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我还以为您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边哭边说道。

“这倒是说得不错。”马奇科回答说。

直到这时,兹比什科才抬起头来,望着他叫道: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望着这位老战士的憔悴、瘦削而又苍白的脸,望着他那弯腰弓背的身躯和灰白的头发,感到无比惊讶。

“您出了什么事?”他又说了一遍。

马奇科在床上坐了下来,沉重地喘息了一会儿。

“出了什么事吗?”他终于开口答道,“我刚刚越过边境,就被埋伏在树林里的日耳曼人用箭射伤了,这是一群骑士抢匪!你知道吗?到现在我的呼吸还很困难……幸亏上帝救了我,否则你就看不到我在这里了。”

“是谁救了您?”

“是斯佩霍夫的尤兰德!”马奇科答道。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日耳曼人攻击了我,半天之后,他攻击了他们,他们逃脱的还不到一半人,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庄园。在斯佩霍夫,我跟死神搏斗了三个星期,上帝没有让我死去,我总算回来了,尽管身体还很虚弱。”

“那您还没有去过马尔堡了?”

“我怎么能去呢?他们把我抢了个精光,连那封信都拿走了,我回来是要请杰莫维特公爵夫人再写一封信,可是我和她在路上错过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赶上她,因为我就要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他说完这话,便朝自己的手掌吐了口痰,伸给兹比什科看,里面净是鲜血,同时说道:

“你看到了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显然是上帝的旨意!”

他们两人都忧心忡忡,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兹比什科才开口说道:

“您一直都在吐血吗?”

“我怎能不吐呢?!有一根半宾吉[21]长的矛尖卡在我的肋骨中间,换了你也会吐血不止的。我比在斯佩霍夫的尤兰德那里要好得多了。现在我不过是非常疲劳,因为路程很远,而我又急于赶路。”

“哎,您为什么要急着赶路呢?”

“因为我急于见到杰莫维特公爵夫人,从她那里再得到一封信。斯佩霍夫的尤兰德这样对我说:‘你快去把信拿到斯佩霍夫来,我的地下室里关有几个日耳曼人,如果他们之中有人以骑士名誉来起誓,我便释放他,让他把这封信送到大团长手中。’他为了替死去的妻子报仇,经常关有几个日耳曼人,他很喜欢夜里听到他们的呻吟声和镣铐的叮当声。他是个脾气执拗的人,你懂吗?”

“我懂。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尤兰德抓住了那些袭击过您的人,为什么您没有找到您失去的那封信?那封信应该在他们身上。”

“他并没有抓住他们全部的人,逃走了五六个,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

他说完这话便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胸口痛得他哼了几声。

“他们把您伤得不轻。”兹比什科说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打埋伏的吗?”

“他们埋伏在那样稠密的树林里,连一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我骑着马,没有穿甲胄,手上也没有带武器。因为商人们告诉我,边境很安宁,而且又是大热天。”

“那伙强盗的首领是谁?是十字军骑士吗?”

“不是骑士,是个日耳曼人,名叫伦茨的黑尔明齐克,以拦路抢劫而闻名。”

“他后来怎样了?”

“尤兰德给他上了链条,不过他的地牢里也关了两个马茹尔贵族,他想用他们来交换自己。”

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亲爱的耶稣!”兹比什科终于开口说道,“里赫顿斯泰因还活着,那个伦茨的盗首也会活着,而我们的冤仇未报就要死去。他们要砍我的头,而您也定难活过今年的冬天。”

“是的,我连冬天也活不到,若是能把你救出去……”

“您在这里看见过哪些人呢?”

“我去见过克拉科夫总督。我听说里赫顿斯泰因已离开这里,我想,他也许会对你不那么铁面无情的。”

“那个里赫顿斯泰因真的走了?”

“王后刚死,他就回马尔堡去了,我那时正好在总督那里,他这样回答我说:‘我们要处决您的侄子并不是为了取悦于里赫顿斯泰因,而是他罪有应得、判决如此。即使里赫顿斯泰因不在这里,也都是一样。即使他这个十字军骑士死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因为,他说,法律是根据正义而制定的,它可不像一件外套,可以把它翻个面。他说,只有国王才能宽赦,任何别的人都是无法办到的。”

“国王在哪里?”

“葬礼一完他就到罗斯去了。”

“唉,这就没有希望了。”

“是的,总督还说:‘我可怜他,安娜公爵夫人也曾替他求情,但是我无能为力啊,真的无能为力……’”

“安娜公爵夫人还在这里吗?”

“愿上帝保佑她,她真是个好夫人,她还在这里,因为尤兰德小姐病了,公爵夫人爱她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啊,老天爷,连达奴霞也病了,她病得怎么样啦?”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说,有人在诅咒她。”

“那一定是里赫顿斯泰因!不会是别人,就是里赫顿斯泰因这个狗杂种!”

“也许是他。但你能对他怎么样?什么也不能。”

“所以大家都不来看我了,原来是她病了。”

一说完这句话,兹比什科便在囚室里大步地走来走去,后来,他抓住马奇科的一只手,亲了一下,说道:

“上帝会为这一切而报答您的。如果您死了,都是我害的,是我让您跑到普鲁士去的。现在趁您的身体还没有恶化,请您再替我去做一件事,请您到总督那里去,求他放我出去十二个星期,我要以骑士的名誉起誓,十二个星期之后,我就会回来,他们就可以砍我的头了。我们决不能什么仇也不报就死去的!您知道……我要到马尔堡去,立即就向里赫顿斯泰因发出挑战,非这样做不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马奇科擦了擦额头,说道:

“去我是会去的,但是,总督会不会准许……”

“我会立下骑士的诺言。只要十二个星期,我不需要更多了……”

“还说什么十二个星期!如果你受伤了,如果你回不来了,那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不过,您用不着担心。也许这个时候国王就能从罗斯回来了,到那时候,就可以去请求他宽赦了。”

“这倒是实话。”马奇科答道。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

“可是总督还对我说过这话:‘由于王后的逝世,我们顾不上您的侄子,现在该执行他的判决了。’”

“嗨,他会准许的!”兹比什科充满信心地回答说,“他会知道,一个贵族是会遵守他的誓言的。是现在砍我的头,还是过了圣米哈尔节砍我的头,对他说来都一样。”

“好吧,我今天就去见他!”

“今天您还是到阿米列伊那里去休息一下,让他们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明天您再去见总督好了。”

“好吧,与主同在!”

“与主同在!”

他们相互拥抱了一下,马奇科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槛前又停了下来,他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刚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

“嘿,你现在连骑士腰带都还没有束上哩,如果里赫顿斯泰因对你说‘我不同没有束上骑士腰带的人决斗’,那你该怎么办呢?”

兹比什科愣住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回答道:

“就像战争时期那样!难道只有束带骑士才能和束带骑士决斗吗?”

“战争归战争,决斗可又是另一回事。”

“真的……不过,您等一等……该好好想想办法……啊,有办法了,雅鲁什公爵会授给我腰带的。只要公爵夫人和达奴霞去求他,他就会授给我腰带的。而且,我还得顺便在玛佐夫舍与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的儿子先决斗一场。”

“为了什么?”

“因为米科瓦伊,您知道,就是那个站在公爵夫人旁边,别人叫他‘奥布赫’的人,他把达奴霞叫成‘嫩草’。”

马奇科惊讶地望着他,兹比什科想把他的意图解释得更详细一点,便接着说道:

“那是我无法原谅的,但是我不能和米科瓦伊决斗,因为他是位快八十的人了。”

马奇科听了这话,大声说道:

“你听着,小家伙!我可惜你的头,却不可惜你的理智,因为你蠢得像只山羊。”

“您为什么生气呢?”

马奇科什么也不想说了,便朝门外走去,但兹比什科却朝他跳了过去,说道:

“达奴霞怎么样了?她现在好了吗?您用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您好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又弯腰去吻马奇科的手,马奇科耸了耸肩膀,语气温和地说道:

“尤兰德小姐已经痊愈了,但他们还不准许她走出房门。再见!”

兹比什科又是孤独一人留在牢里了,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像是个获得了新生的人,他一想到他也许能多活三个月就觉得舒坦,他可以到遥远的地方去,他要找到里赫顿斯泰因,和他决一死战。单是这样想想,他的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在这十二个星期里,他能骑上马,驰骋在辽阔的原野上,再去决斗一场,然后报完仇死去,便感到心满意足了。然后呢?管他会发生什么事情,总还有一段较长的时间。也许国王已从罗斯回来了,会赦免他的罪行;也许会爆发战争,这场战争是大家所期望的;也许总督本人在三个月之后看到他这位打败傲慢的里赫顿斯泰因的胜利者,便会对他说:“你可以到森林和田野去了!”因为兹比什科知道得很清楚,只有打败了十字军骑士才能消除这位严厉的克拉科夫总督的固执,况且他也是不得不判决兹比什科死刑的。

因此,他心里的希望越来越大,他认为他们决不会不准许他三个月的。甚至他还认为,他们还可能给他更多的时间,因为这位年老的邓钦老爷,决不会认为一个贵族凭骑士的荣誉起了誓会不遵守诺言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马奇科才到牢狱来。坐立不安的兹比什科急忙朝他奔了过去,问道:

“他准了吗?”

马奇科在床上坐了下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久站。他沉重地喘息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总督说:‘如果他需要时间去处理田产问题或其他财产,我可以凭骑士的信誉,放他一两个星期,但是不能更长了。’”

兹比什科惊讶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就两个星期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这两个星期,我连边境都到达不了!怎么会这样呢?也许您没有告诉总督,我是要到马尔堡去的吗?”

“不仅是我,连安娜公爵夫人也为你求过他了。”

“嗯,怎么样?”

“怎么样?老总督对她说,他并不在乎你的头,他自己也很可怜你。不过,他说:‘要是我能找到一条有利于他的法律,或者某个借口,我就会彻底放了他。但是,我未能找到,也就不能放他了。’他还说:‘若是在我们王国里,人人都不看重法律,而是凭友情办事,那不是要乱成一气吗?我是不会这样干的,就是我的亲属托波尔齐克,或者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会那样做的,这里的老百姓都是很难对付的。’他还这样说过:‘我们不需要看十字军骑士团的眼色行事,但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来侮辱我们,如果我把一个判了死刑的贵族放了,让他到十字军骑士团去决斗,那他们会怎么想呢?从全世界来的那些客人又会怎样看我们呢?他们会相信他会受到惩处吗?他们还会相信我们国家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吗?我宁愿砍下一个人头,也不愿让国王和王国受到别人的嘲讽。’公爵夫人听了他的话,便说道:‘这种秉公执法的正义性倒是美妙得很,连国王的亲戚来求情也不给面子。’那老头子便回答她说:‘就算国王宽赦他了,那也不是宽赦无法无天。’于是他们两个便争吵起来。公爵夫人已是火冒三丈地说:‘那你们可不能让他在牢里腐烂!’总督回答说:‘很好,明天我就下令在市场上搭起一座断头台来。’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现在只有主耶稣才能救你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什么?”兹比什科声调低沉地问道,“难道他们马上就要执行吗?”

“就在这两三天之内。这是毫无办法的了,我也尽了自己的力啦!我曾向总督下跪,求他大发慈悲。可是他还是这句话:‘去找出一条法律来,或者找到一个借口。’我还能找到什么呢?我也去见过斯卡尔比密兹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请他到你这儿来为你祈祷。至少你会得到这样的一种荣誉:听你忏悔的神甫,也是那个听过王后忏悔的神甫。但是他不在家里,正好到安娜公爵夫人那里去了。”

“也许是去看达奴霞的?”

“那不会的,这个小姑娘已经大大见好了。明天一早我再去看他,人们都说,如果他听了你的忏悔,你就会像探囊取物那样,一定得救了。”

兹比什科坐了下来,双肘支撑在膝上,低垂着头,头发把他的脸都遮住了。老人久久地望着他,最后才轻轻地叫他。

“兹比什科!兹比什科!”

小伙子抬起了头,脸上是一种愤怒而又冷漠无情的、坚决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悲伤。

“什么?”

“你仔细听着,我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侄子挪了过去,悄悄地说道:

“你听说过维托尔德大公的事吧?他曾被我们现在的这位国王关在克列沃,后来他穿上女人的衣服,化装逃出了监狱。现在你这里没有什么女人来,只好换上我的外套,拿上我的斗篷,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你懂吗?他们绝不会发现你的。天已经黑了,他们不会用灯来照你的脸。昨天他们看见我出去,没有人来检查我,你别做声,听我说,明天他们会发现是我在这里,那又能怎么样呢?砍我的头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再过两三个星期就要死了的。而你呢,只要一走出这里,你就骑上马,直接投奔维托尔德去。你去求见他,向他表示敬意,他会接受你的。你和他在一起,保你会像和天主在一起那样平平安安的。这里的人都说,维托尔德的军队被鞑靼人打败了,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不过这很有可能,因为已故的王后就曾这样预言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大公就更需要骑士了,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你一定要在那里待下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别的国王打了败仗,就会一蹶不振,而维托尔德大公却智略过人,他打过败仗之后反而会更加强大起来。他为人慷慨大方,也非常喜欢我们。你要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还要告诉他,本来你想追随他一道去打鞑靼人,可是你被关在钟楼里,无法去了,如果上帝赐恩,你会从他那里得到土地和农民,他还会授予你腰带,册封你为骑士,他还会替你向国王说情,他是个很好的保护人。你等着瞧吧,怎么样?”

兹比什科默不作声地听着,马奇科像是受到自己这些话的感染,越来越激动,便继续说道:

“你不能这样年轻就死掉,你要回到博格丹涅茨去。你一旦回去了,就得立即娶妻成婚,免得我们家族断代绝嗣。等你生了子女之后,你才可以去和里赫顿斯泰因决一死战。但是在这以前,决不可去想报仇的事情,因为你也可能像我那样,一到普鲁士便被人射中,到那时候,可就没有什么办法可救了。现在你穿上我的外套,披上斗篷,快点逃出去吧。”

马奇科一说完,便站了起来,开始脱下他的衣服。但是,兹比什科也站了起来,把叔叔按住了,说道:

“我决不能按照您想的那样去做,上帝和圣十字架会帮助我的。”

“为什么?”马奇科惊讶地问道。

“我就是不干!”

由于激动和生气,马奇科的脸色煞白了。

“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

“您已经给总督说过,您愿拿您的头来换我的头。”兹比什科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塔切夫的老爷告诉我的。”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总督不是对您说过,这对我,对我们整个家族都是一种耻辱。若是我从这里逃出去,留下您来顶替我去伏法,那不是更大的耻辱吗?”

“什么顶替伏法的,法律能拿我怎么样,反正我就要死了。你得放明白点,我的老天爷!”

“我更不能这样做了。您年老多病,我若是把您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就让上帝来惩处我吧!呸,这是耻辱!”

又是一阵沉默,只能听见马奇科沉重而又嘶哑的喘气声,以及在大门外站岗的弓箭手的口令声。已是深夜了。

“你听着!”马奇科终于悲哀地说道,“维托尔德从克列沃逃走都不是耻辱,你这样做又算得上什么耻辱。”

“嗨!”兹比什科不无伤感地回答道,“您知道,维托尔德大公是个伟大的大公,他从国王手里接受了爵冠、财富和权势,我只不过是个穷贵族,只有荣誉。”

过了一会儿,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您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我决不会让您的头来换我的头。”

听了这话,马奇科站了起来,两腿直抖得厉害,他伸出双手,尽管那时候的人都有一副铁石心肠,他依然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喊叫道:

“兹比什科!”

第二天,法院的仆役们开始把搭断头台用的木板运到市集的广场上,断头台将搭建在市政厅正门的对面。

但是,公爵夫人仍在和伏伊捷赫·雅斯琴毕茨、斯卡尔比密兹的斯坦尼斯瓦夫,以及其他精通法律和习惯法的神甫们进行磋商。她是受了总督的一番话的启迪才这样做的,总督说过,只要能找出某条法律,或者一个借口,他就有可能放掉兹比什科。他们进行了长久而又认真的商议,看看是否有这样的法律和借口可资引用。尽管斯坦尼斯瓦夫神甫已经为兹比什科安排好了后事,举行过临终的圣餐礼,但他还是一走出地牢,便径直前去参加会商,会商几乎一直持续到天明。

处决的日子到了。打从早晨起,人们便纷纷来到市集广场上,因为砍一个贵族的头比砍一个普通百姓的头更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而且这天的天气又好得出奇。受刑人的年轻英俊一经在妇女中间传开,穿得五颜六色、打扮得像鲜花一样的女市民们,便挤满了通往市中心的各条街道。广场四周的窗口和凉台上,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女帽,还有姑娘们的金发或浅灰色头发,她们的头上还戴着玫瑰或百合花的花冠。市参议员们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尽管这件事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也都来到了断头台的近旁。骑士们为了向这个年轻人表示同情,都云集在高台的周围。他们的后面,是一群群穿着工作服的手工业工人和小商人,还有不少的学生和儿童被挤到了外层,于是他们便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人群的空隙中间钻来钻去。越过这层层的人头,可以看见覆盖着绒布的断头台,台上站有三个人,一个是身材魁梧的刽子手,他是个日耳曼人,身穿红色的短外套,头上系着一条红头巾,手上拿着一把双刃的利剑,还有两个是他的助手,他们光着脊梁,腰带上挂着粗绳。他们的旁边还摆放着一个砍头用的木墩子和一口棺材,都是用绒布覆盖着。圣母马利亚教堂的钟楼上,铿锵的钟声响彻全城,惊飞起一群群的鸽子和穴鸟。人群时而望着通向城堡的大街,时而望着断头台,时而又望着站立在上面的刽子手,以及他那把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利剑,时而又望着前面的那些骑士们。市民们对于他们往往是既羡慕又尊敬。这一次更有看头了,因为最著名的骑士都站立在断头台的四周。他们惊羡恰尔尼·查维夏的双肩宽阔,体态威武,长长绺发直垂到肩上。他们对马什科维奇的增德拉姆的矮胖身材和一对弯脚大为惊奇。他们赞赏比斯库皮兹的帕什科·兹沃吉伊的高大而又魁梧的身材。他们还惊叹伏吉内克的巴尔托什的那张严厉的脸孔,以及奥列希尼察的多布科的美貌,他在托伦的一次比武会上,一连击败了十二个日耳曼骑士。他们还赞赏着在与匈牙利的比武中取得过同样辉煌成就的波波瓦的齐格蒙特以及科奇赫格沃夫的克容,还有以拳脚搏击而令敌人心颤的塔尔戈维茨的李斯,他们也惊羡哈尔比莫维奇的斯塔什科,他奔跑起来能赶上飞驰的骏马。大家的注意力也转向了脸色苍白的博格丹涅茨的马奇科,他是由科里特尼查的弗罗里安和伏罗奇莫维奇的马尔钦两人扶着来的,大家都认为他是被处决的人的父亲。

但是,激起人们最大好奇心的是塔切夫的波瓦瓦,他站在第一排,用粗大的胳膊搂扶着达奴霞。达奴霞穿的是一身白衣裙,金发上戴着芳香馥郁的绿色花冠。人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位身着白衣的姑娘为什么要来观看处决犯人。有些人认为她是犯人的妹妹,有些人认为她是那个年轻骑士的情人,但是他们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穿这样的白衣服,为什么要站到断头台的跟前来。人们一看到她那像红苹果一样的脸上流满了眼泪,个个心里都充满了同情和激愤。在这稠密的人群中,人们纷纷指责总督的顽固不化和法律的残酷无情,这些指责渐渐变成了威胁,以至于到最后,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如果我们把断头台掀翻了,处决就会延期。”

人群开始骚动不安起来了。大家都是众口一词地在说,如果国王在这里,他一定会赦免这个年轻人的,他们都担保,这个年轻人是不会犯什么罪的。

但是,当远处传来吆喝声,宣告国王的弓箭手和王家卫队押着犯人前来的时候,广场上便都鸦雀无声了。押送的队伍很快就来到了广场上。队伍前面是一个殡仪队,他们人人都身着长可及地的黑长袍,戴着黑头套,只在两只眼睛的位置开有两个圆孔。人们一见这些人阴森可怕的形象,都噤若寒蝉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弓弩手,由精选出来的立陶宛人所组成,他们身穿没有抛光的鹿皮外套,这是国王的近卫卫队。再后面,是另一队荷戟的卫队。在这支卫队的中间是兹比什科,走在他前面的是即将宣读判决的文书,他的身后是手捧着耶稣受难像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

现在,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望去,所有的窗户和凉台都伸出了女人们的头。兹比什科身穿他缴获得来的雅卡,上面绣有金格里芬,下摆还饰有金色花边。他穿着这样豪华的服装,俨然是个年轻王子或皇家侍从。他那高大的身材,他那宽阔的双肩,他的熊腰虎背,都显示出他已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但是,在这个男子汉的身材上,却长着一张孩子似的脸,嘴唇上才刚刚长出汗毛。他的脸长得那样美丽,简直就像国王的侍从一样,他的一头金发修饰得整整齐齐,前面垂到眉毛上面,后面直垂到肩背上。他迈着平稳而坚定的步伐,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他时而望着人群,仿佛是在梦中一样,时而又抬起头来,望着教堂的钟楼,望着一群群穴鸟和摆动着的铜钟,钟声宣告他临终时刻的到来。后来,当他意识到,这钟声,还有女人们的悲恸声,以及这种庄严的景象,都是因他而起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当他走进广场,远远地就看见了断头台和台上的刽子手的身影,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他画了个十字。这时候,神甫把耶稣受难像伸给他,让他吻了一下。他朝前走了几步,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把一束矢车菊抛到了他的脚下,他俯身下去,拾起了那束花,随后他朝姑娘笑了笑,姑娘便放声哭了起来。很显然,他认为,面对着这密集的人群和在窗口上挥动着手帕的女人们,他必须勇敢地去死,至少可以在身后留下“一个勇士”的名声。于是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和坚定的意志,用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头发朝后甩去。他把头抬得更高了,迈着更加坚定的步伐,简直就像个在骑士比武之后前去领奖的胜利者。但是队伍行进得很慢,因为越往前走人越多,而且都不愿让开通道。走在前面的立陶宛弓弩手们徒劳地高喊着:“让开道!让开道!”人们假装听不懂他们的呼叫,反而围得越来越紧。尽管当时克拉科夫的市民中,有三分之二是日耳曼人,然而四周却依然可以听到诅咒十字军骑士的斥责声:“可耻!可耻!愿这些十字军豺狼不得好死。他们连孩子的头都不放过!这是国王的耻辱!这是王国的耻辱!”立陶宛卫队看见人群不肯让道,便从肩上取下弩弓,开始审视着人群,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敢向人群放箭。这时候,卫队长下令让枪戟手走在前面,因为枪戟手更容易打开通路,他们就这样才走到了站在断头台周围的骑士们跟前。

骑士们顺从地让开了道路。首先走进来的是枪戟队的士兵,接着是兹比什科,他是和神甫与文书走在一起的,然而,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塔切夫的波瓦瓦抱着达奴霞突然从骑士们中间闪身出来,大声喊道:“站住!”他的声音是这样威猛,使整个队伍都像被钉在地上似的站住不动了。无论是卫队长,还是那些士兵都不愿意违抗这位老爷和受过册封的骑士,他们常常看到他和国王在一起密谈。后来,一些著名的骑士也以命令的口吻大声喊道:“站住!站住!”塔切夫的老爷走到兹比什科的身边,把一身雪白的达奴霞交给了他。

兹比什科以为她是来和他告别的,便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前。但是,达奴霞并没有去依偎他,也没有用双手去抱住他的脖子,而是立即从绿色花冠下面取出了白头巾,把它包在兹比什科的头上,同时用悲伤的、充满孩子气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叫喊起来: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

“他是她的人啦!”骑士们洪亮地一齐嚷道,“去见总督!”

响应他们的是人民群众的雷鸣般的吼声:“去见总督!去见总督!”神甫抬眼望着天空,文书不知所措,神情惶然,卫队长和士兵们都放下了武器,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波德哈尔,在克拉科夫,甚至在其他地区,都有这样一种古老的波兰和斯拉夫的风俗习惯,它具有法律一样的威力,那就是:如果一个纯洁的少女把自己的头巾抛到一个被执行死刑的人身上,就表明她愿意嫁给他为妻,从而救了他的性命,解除了对他的刑罚。骑士们知道这种风俗习惯,农民们和波兰的城市居民们也都知道这种风俗习惯,而那些祖祖辈辈就住在波兰城镇的日耳曼人也知道这一习惯的威力。年老的马奇科一看见这情景便激动得差点昏迷过去。骑士们推开了弓弩手们,把兹比什科和达奴霞围在了中间,激动而又欣喜欲狂的人们全都大喊大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见总督去!见总督去!”突然间,人群有如海洋的波涛那样掀动起来。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急忙从断头台上飞跑下来,这又引起一阵骚动,现在大家都明白,如果邓钦的雅希科敢于拒绝这种神圣的风俗习惯,城里便会立即发生骚乱。这时候,有一群人冲上了断头台。转瞬之间,他们便拉下了罩布,将它撕成了碎片。后来他们又手拉斧砍,将木板和梁柱掀起、推倒,只听得一阵阵啪啪声,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不到几分钟,广场上的断头台便荡然无存了。

兹比什科一直抱着达奴霞,朝城堡走去。可是这一次,他是以一个真正胜利者的姿态向城堡走去的,走在他身边的都是王国中最著名的骑士,他们个个都是满脸的喜气,前后左右都是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欢呼、在歌唱,他们朝达奴霞伸出双手,他们赞美这一对年轻人的勇敢精神和绝色美貌。窗口上那些富有的女市民都使劲地向他们鼓掌,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张张高兴得泪水纵横的脸孔。无数的玫瑰花、百合花、丝带,甚至金戒指和金手镯,像雨点似的落在这个幸运的年轻人的身边,而他也是满脸容光焕发,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时而把自己心爱的姑娘高高地举了起来,时而又深情地吻着她的膝盖。这种场面深深打动着女市民们的心,她们有些人也情不自禁地投入了自己爱人的怀抱中,还同时宣称,如果他们也被判了死刑,那她们也准会这样去搭救他们的。兹比什科和达奴霞如今成了骑士们、市民们和普通百姓所喜爱的孩子。年老的马奇科,一直由科里特尼查的弗罗里安和伏罗奇莫维奇的马尔钦搀扶着,他高兴得真是要疯了,而且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这种解救侄子的方法,为什么他连想都没有想到呢!在一片喧闹嘈杂声中,塔切夫的波瓦瓦以其雄浑的嗓音对骑士们讲述着这个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那是他和伏伊捷赫·雅斯琴毕茨神甫与斯卡尔比密兹的斯坦尼斯瓦夫一起商量时才想起来的,他们两个都是法律和习惯法的专家。骑士们都为这种简单的方法而感到惊异。他们都说,就是因为它太简单了,他们谁也没有想起来,而且城里早就住着许多日耳曼人,这种办法也就很久没有采用了。

不过,一切都还要取决于总督。骑士们和平民们都向城堡拥去。国王外出期间,克拉科夫总督就住在城堡里,法院的文书、斯坦尼斯瓦夫神甫、查维夏、法鲁列伊、增德拉姆和波瓦瓦都一起去见他,要向他说明这条习惯法律的威力,同时还要提醒他自己说过的话:只要找出任何“法律或借口”,他就一定会释放犯人的。比起这条从未废除过的古老习惯法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律呢?邓钦的这位老爷说道,这种习惯更适用于普通老百姓和盗匪,对贵族就要差一些,不过,他精通各种法律,不能不承认它的威力。这时候,他用手掌遮住他那很白的胡须,微笑着,显然他也是非常高兴的。最后,他在安娜·达奴塔公爵夫人和几位神甫与骑士的陪同下,朝低一层的门廊走去。

兹比什科一看见他,便又把达奴霞举了起来。老总督把一只手放在她的金发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他便神情严肃而又慈和地点了点他那白发苍苍的头。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于是欢呼声把城墙都震动得颤抖了。“愿上帝保佑您,祝您长寿!公正的老爷,祝您长命百岁!愿您永远是我们的法官!”四面八方都是这种欢呼声。后来,人们又朝达奴霞和兹比什科欢呼起来。过了一会儿,这两个年轻人来到门廊前,拜倒在慈和的安娜·达奴塔公爵夫人面前,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正是她和这些博学之人想出了这个办法,又是她教达奴霞这样做的。

“祝这对年轻的夫妇白头偕老!”塔切夫的波瓦瓦看见这对年轻人跪在地上便大声叫道。

“白头偕老!”其他在场的人也大声喊道。

这位年迈的总督转身对公爵夫人说道:

“仁慈的公爵夫人,必须立即订婚,因为老习惯要求这样做!”

“我会让他们立即订婚的,”慈和的夫人回答道,她的脸上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但结婚必须得到她父亲斯佩霍夫的尤兰德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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