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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果一曲排箫,总在月黑风高的午夜低回,而它低回的音质又如残破的风,随着午夜的蓝雾无孔不入,同时也就无可阻拦地揳进不论“谁”的空间。那个不论“谁”,难免不会陡生愁绪,不由得随着那一阵又一阵残破的风,沉下去,沉下去……哪怕那一天阳光明媚,万事顺遂,不愁衣食,不愁住行,可突然间,就有一种大撒手的沉落,当然,也可以把这叫做无缘无由的自由落体。

那当然不是中国的洞箫,而是印第安人的排箫,原汁原味儿。只有印第安人的排箫,吹奏起来才如刮过一阵又一阵残破的风。与中国洞箫的恬静、柔婉、细腻相比,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换了谁也会不由得想,排箫啊排箫,你有着怎样的前世,才会变身为今生残破的风?

墨非才不相信那个鬼话——印第安人最早的那支排箫,是用死去的恋人骨头做的。这种说法,是不是太轻薄了印第安人的灵魂?

个人的情事再伤痛,再残破,也不能和来自一个种族灵魂深处的萧瑟相提并论。

世界上曾有那么多人种吹奏过排箫,都说它的表现力狭窄,渐渐将它淘汰出局,唯独印第安人对它不弃不离,痴情始终。

这种说法也许有表演上的考虑。多少年来,世界上能说得出来的、用排箫演奏的名曲,不就一个罗马尼亚的《云雀》?

所以墨非更愿意相信,排箫不是用来表演,而是用于一种别样的倾诉……

其实,关于排箫,墨非所知甚少,除了闻名全球的《云雀》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而印第安人的排箫,也是在梅尔·吉布森导演的那部电影《启示录》里听过一次,而已。

仅此一次,却是挥之不去。犹如偶然间街头的一次邂逅,比经年累月的耳鬓厮磨更让人难以忘怀。

说不清这一曲低回的排箫是从哪里来的。隔壁那位“芳邻”?

不像。此人胳肢窝里常常夹的是一把吉他。

这栋老房子隔音甚差,说他们好像住在一个房间也不为过。那边放个屁、撒泡尿,甚至一条大便掉进马桶的声音,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一曲低回的排箫。

想必对方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各种生存状态、所作所为,比如墨非带个女人回来的时候。这倒问题不大,反正都是短期行为。

问题是墨非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常常迟到,于是便用麻绳在床栏杆上捆了一个破闹钟。这闹钟之破,怕是在地摊上也找不到了,也不知墨非是从哪里淘换来的。他的发小儿说,这才是真正的“雅皮”。什么“雅皮”不“雅皮”的,问题是哪怕闹钟放进墨非的耳朵眼儿,他也不能按时起床,为此他没少挨所长的白眼。

隔壁芳邻也不止一次敲着墙说:“你的闹钟没把你闹醒,倒把我闹醒啦!”此外,她也没有什么过激的抗议行动。为此,墨非觉得这位芳邻算是善良。

须知,他们的作息时间相反。墨非需要起床的时候,正是芳邻需要睡觉的时候——没有充足的睡眠,可能很难坚持每晚歌厅漫长的演唱。

看样子,那位芳邻并不刻意回避自己的行为。既然她不在意,作为男人,他又何必在意呢!

楼道里的照明本来就差,更兼灯泡时有时无。即便有人不耐黑暗,极不情愿地换上新灯泡,也是转眼就被人摘走。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为一个电灯泡舍身取“益”,除了说明这个社会的多姿多彩,还真不能用“贫困”这种字眼儿来解释。

尤其没有照明的时候。有时墨非半夜归来,恰好与同样是夜半归来的芳邻楼道相遇,只见三个幽深的黑洞陷在一个煞白煞白像是骷髅的面具上。上面两个黑洞里,似有冥火闪烁……迎面冉冉而来,还真有点儿恐怖。

如此这般,如果在什么场合,比如她不化妆的时候,与她相遇,相信墨非绝对认不出这位芳邻。

还有那些内容庞杂的电话……

比如:请等一会儿,保姆这就要出去,我得交代一下今天买什么菜……

——不要说她,就是这栋公寓里的所有住户,有几家用得起保姆?

比如:这几天老吃中餐,真让我吃腻了……不,不是,我那个法国烤箱坏了!

比如:墨非这厢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而她恰好又在打电话,立马就会在电话中说:“天呀,楼上不知什么响声,该不是我卧室里的吊灯掉下来了吧?”

…………

“爱情”话题自然是少不了的,大多调笑之词。但对象不一,看来还是个“劈腿”的行家里手,不知这种女人有没有真爱……话又说回来,如今世上还能找得着真爱吗?又何必对这个女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惊小怪!

听起来对方大多是有点儿决定权的男人,当然是男人。为了演唱的合同或是分成,还有时间上的分歧、其他人的介入等等,死气白赖地争取,死气白赖地讨价还价……说下贱也不过分。

于是墨非感到了自己的幸运,如果他的生活也得这样死气白赖地争来争去,该有多么可怕。

不过有些电话又让人感到扑朔迷离。

比如和母亲的通话:不,您先别来,我忙得不得了,领导上让我到广州出差……不干吗,就是了解一下我们产品的销售情况……

如果生病在床——这也瞒不了墨非,听她在那边喘息、咳嗽的动静,就知道她病得不轻——她就会说:没事儿,没事儿,医生刚刚来过,给我开的都是好药,我跟这个医生是哥们儿,再说医药费有公司报销……

或是:爸,别省钱,我这儿不是赚着嘛,等我失业了您再省也不晚。这会儿,您就好好儿喝您那一口儿,我想喝还没您那本事呢!

再不就是:老二,我不在家,你可得好好儿照顾好二老,好好儿读书,别像我,没本事,只能干个没出息的小职员。你可是咱家的希望,咱家就等着你光宗耀祖呢!别担心上大学的钱,姐发不了大财,供你上大学的钱还是有的……

…………

整个儿一个通俗小说。不过,这样的通俗小说让人心里有点儿发沉。何况墨非常常听到的不仅仅是电话、拉屎、撒尿、放屁、打嗝儿、说梦话、盘盏相击……更多的时候是哭泣、醉酒……

可是一出房门,黑咕隆咚的走廊里,没准儿一脚就会踢上她摆在门口的一堆空罐头盒。“当——”的一声巨响,不但让公寓楼已然隐在暗处的破败、寒碜原形毕现,也让墨非立马心生嫌弃,顷刻之间抛弃了体味这部通俗小说的通达。

打算拿空罐头盒去换香烟还是怎么着?!

…………

即便如此,墨非也不愿意搬离这个鬼地方。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午夜低回的排箫,简直像是一个对你毫无要求、毫无企图、体贴异常的伴侣。绝对不会用诸如有没有房子、有没有地位、有没有钱、爱不爱我、能不能永不变心等等问题来麻烦你。

再说房租便宜,地点相当,不论搭乘地铁或是公交上班,都很便当。

就说有这么一位像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芳邻,可毕竟不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那些声响不过声响而已,对他毫无控制权。

说到房子的优劣,何谓优,何谓劣?在墨非看来,没人搅扰就是上上。

忘了什么时候,在父母丢弃的垃圾里看到过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跟那些革命老电影似的。

看看那时,为了对自由的向往,人们甚至可以抛弃生命和爱情。而他不过是拒绝住进一栋豪宅而已,离生命和爱情“皆可抛”的境界还远着哪。

…………

曾几何时,父母收集了这样的名句?哪怕是曾经的爱好。

每逢姐姐前来探望,十分钟就得捂着鼻子离去,难道这间房子真有什么气味儿让人受不了吗?

都是金钱惹的祸。在她和姐夫没有成为房地产大亨之前,她似乎没有这些毛病。

说到姐姐和姐夫在房地产界的地位,倒是仅次于那位买了最昂贵一款劳斯莱斯超豪华幻影汽车的房地产开发商。据说那部加长型劳斯莱斯幻影汽车价值二百二十万美元,拥有六点七升的V12发动机,最大功率为四百六十马力,车内安装有液晶显示娱乐系统等最新款的工艺设施……这可是劳斯莱斯公司董事长伊恩·罗伯森自己说的,不是他墨非夸大其词,道听途说。

姐姐和姐夫买的是第二辆,所以没能第一个登上伊恩·罗伯森先生的排行榜。不过话又说回来,幸亏姐姐添了这个毛病,不然谁受得了和她超过十分钟的接触?她一来就东问西问、东嗅西嗅,比如最近想些什么、什么人来过等等,说得不好听些,真像一只警犬。

这也是墨非不愿意住进他们那所豪宅的原因之一。说之一,是因为他还不愿意和父母整天摽在一起。

首先墨非受不了他们对他职业的不敬——经常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你们那个数学研究所,又有什么理论上的发展?”

显然不是对数学研究的赞美,而是对他们怎么有这么一个与女儿不同的儿子的质疑。

就是墨非自己,也时常对自己怎么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不解。是不是妇产医院的护士把他和别人的孩子调了包?

他们以为发现一个数学定律就像母鸡下蛋,一天一个?

像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能有几个?不要说中国,即便从全世界来说,也是凤毛麟角。

说到底,这个世界不过是由几个精英支撑着,其他人,不过是为这几个精英的创见打工而已。

比如那些应用物理学家,至今还不是在为爱因斯坦的理论打工?除非有人再发现一个什么可以改变世界或重新认识世界的定律。像父亲那样以为数学研究就像盖大楼,几个月就能见到一栋大楼拔地而起的想法,真是庸人之见。

再有就是他们包藏的那个祸心——总想给他弄个配偶。按照眼下的社会标准,他的家庭该让多少人心生艳羡。不知父母托了哪个祖宗的福,做了那样一个官,不用张嘴,不必担心落下以权谋私的名声,就能财源滚滚。

可他们也不想想,像他这一款男人,哪位出色、聪明的小姐又肯托付终身?人家明白着呢,说到底,是父母能陪伴他终生,还是姐姐和姐夫的钱财随他调度?……人家感兴趣的是比尔·盖茨那种自己能生钱的男人。

而他又一百个看不起那些脑子里一穷二白,除了靠脸蛋儿敛财,什么也不懂的女人。这样说也不客观,其实她们各个都是street smart天王,不然怎么钓起“鱼”来一钓一个准儿?比起那些对钱的来源挑挑拣拣的出色女人,也许更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人家才不管是什么钱、哪儿来的钱呢,先敛起来再说。

两者之间孰优孰劣?有点儿像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租房还是买房”那个故事,难以定夺。

其实,闹个女人还不简单,用得着他人操心?关键是保持一个什么关系,暂时的、一夜情的,还不是信手拈来?他自信还不是歪瓜裂枣。

最可怕的还是他们对“永久性”的向往……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

实话实说,“永久”是唯心主义的概念。亏了二老还都是共产党员,从这一点上的觉悟来说,墨非觉着自己比二老那两位共产党还共产党。

就说二老,看起来似乎天长地久,没见他们掐架?那个你死我活啊!要不是姐姐操控,父亲早就把他的秘书包了二奶,就这,还不知道有没有地下通道呢。

说到姐姐和姐夫,共同的利益可能比婚姻更有劲儿地捆着他们。不知姐姐如何三弄两弄,就把他们二人的所有财产放在了自己名下,可想而知,姐夫胆敢离婚的后果。

他一直猜不透姐姐,哪儿来的那些神机妙算?连后脑勺儿都长着眼睛,天才啊!特异功能啊!

他的一个发小儿,还给他E-mail了这样一个故事:

The World's Shortest Fairy Tale

Once upon a time,a guy asked a girl,“Will you marry me?”The girl said,“NO!”

And the girl lived happily ever-after and went shopping,dancing,camping,drank martinis,always had a clean house,never had to cook,did whatever the hell she wanted,never argued,didn't get fat,traveled more,had many lovers,didn’t save money,and had all the hot water to herself. She went to the theater,never watched sports,never wore frigid' lacy lingerie that went up her ass,had high self esteem,never cried or yelled,felt and looked fabulous in sweat pants and was pleasant all the time.

The end.

谁能说这只是一个girl的,或一个独身女人的快乐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比起好些跟他情况差不多的人,墨非觉得自己还是孝顺的。

尽管挣得不多,可也没赖在家里混吃混喝,或在经济上“擖哧”二老、姐姐姐夫。至于他们送货上门,则不关他的事。

尽管回家指不定就会遭遇什么情况,隔三差五还是会去看望二老。有次周末回家,正赶上姐姐和姐夫闹腾一个party。

女人们穿着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各个都说自己的晚礼服出自名家名牌,可是胳肢窝底下咧得像瓢镲,没有一处服帖,从哪一面瞄过去,一家伙就蹿越到对面那个胳肢窝,跟乘过山车似的那么痛快。人家真正出自名牌的晚礼服,该露哪儿露哪儿,不该露的地方,打死也露不出一分一毫,比如胳肢窝底下那一道上弧线。可在这些娘儿们眼里,以为只要把奶子露给男人看的衣服,就叫晚礼服。

尽管一旁有雇来的侍应生,男男女女却要自己动手,把雪碧、可乐兑进姐夫那些昂贵的红酒。侍应生也许喝不起这样昂贵的红酒,可是他们有过服侍人们喝红酒的训练,让这些侍应生服务,岂不等于限制了自己对红酒的放肆?是啊,你能要求姐夫他们怎么喝红酒?即便有点儿红酒常识,也是从饮品书上得来的,更兼大款们对所有文字的不耐、不齿,说他们的阅读状态“一目三级跳”,比一目十行更为贴切,那点儿有关红酒的常识,自然也是支离破碎。

有个看上去似乎见过世面的女人,还用一个手指头在三角大钢琴上弹了两句眼下最流俗不过的《少女的祈祷》,多几个乐句都弹不了,因为下面紧接着就是变奏。

那个据说掌有通讯大权的肥油篓子,压根儿不懂机制雪茄和手工雪茄的根本区别,来两口机制雪茄就很英国地和人谈论雪茄的优劣。

时不时还冒两句英文……好像他们各个的祖宗都是来自白金汉宫的住户,而不是在天桥赶趟趟车、保媒拉纤儿或卖大力丸的。

…………

岂不知那一脸俗油,马上让他们露馅儿。

说也奇怪,那些动辄几万的名牌,把他们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唯独包不住、塞不住他们的毛孔。内底里不知积攒了几辈子的俗油,挡也挡不住,呼呼地从毛孔里往外冒。

看来,世上毕竟还有“有钱难使鬼推磨”的地界。

闹得墨非反倒禁不住一次次去厕所洗脸,好像自己脸上也在不断地冒俗油。姐姐还问:“你怎么了,闹肚子吗?”

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半夜三更的,墨非只好打的回自己家。

姐夫还说:“怪不得他天天晚上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觉。这些毛病,都是吃安眠药吃的。看看那些吃安眠药的,哪个不是和他一样,怪毛病一大车!”

姐姐和姐夫为此还戗戗起来:“没文化的人才跟猪似的,倒头就着。”

姐姐可以编派墨非,他人编派就不行,包括姐夫在内。墨非觉得姐姐其实看不起姐夫,毕竟他们是京城见过世面,且隐形权力不低的高干出身,这年头儿,隐形权力就是人人眼红、无本万利的聚宝盆啊。姐夫呢,不过是靠卖小磨香油发家的外省青年。如果他们不是“政治局”的组合,墨非敢说,姐姐早就让姐夫下岗了。姐夫有他的优势啊,不论哪方面的关系,不论三教九流,没有他拿不下来的,不然这个在外省小县城里卖香油的,怎么能混进京城的“上流社会”?

哼,“上流社会”!

其实,姐姐对他的编派里更多的是娇惯。兴许是她自己没孩子的缘故,也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听听她数落自己的口气,真跟数落孙子似的。

再不,墨非就得和衣而眠,不然谁受得了来回搬动床上那些枕头的麻烦?

也不知姐姐听她哪位从法国回来的朋友说,法国上流社会人家的床上,总是摆满一对对精美的枕头,于是她也在家里的每张床上堆满一对对金光闪闪的枕头——这样说也许是对姐姐苦心经营的糟改,应该说是四周缀满嘀里嘟噜花边的织锦缎枕头。那些嘀里嘟噜的花边,常常使墨非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踹它们一脚的欲望。

睡那么几小时的觉,却要把大大小小十几个枕头搬下搬上,真是没事好干了,想想都吓人。

第二天早上,姐姐叫墨非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见墨非和衣睡在床上,还大惊小怪地问:“哎呀,你就这样睡觉,不换睡衣也不睡到被窝儿里去?”好像他干了什么粗陋无比的事儿。

“这样睡觉怎么了……我从来不穿睡衣。”

“睡觉不穿睡衣?”一惊一乍,听上去就像谁强奸了他,而不是他强奸了谁。

“你这样说有没有良心?不论在家还是在你那个宿舍,哪儿没给你准备好几套睡衣?你的好些事儿我都不愿跟爸妈说……”

姐姐逮着机会就恶心墨非一回,这不,又把他那个家叫做“宿舍”。墨非白了姐姐一眼,打量他还跟女人一般见识啊!

“说又怎么样?烦不烦,我都三十了,还跟在幼儿园似的让你们管着!”

“赶快刷牙洗脸,吃早饭去,吃早饭去!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都是坏毛病。”

“说谁呢?你们自己几点睡的!”

“我们几点睡不要紧,要紧的是几点起床。”

“我这就回去。”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们怎么还不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没心思管他了。也许生不出来,谁知道呢。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然墨非又是几个星期不回来,二老一问,又是她的不是。

…………

为了孝顺二老,这些扯淡的事墨非都忍了。唉,就连自己家人都体会不了他为二老做出的这些牺牲。

今天姐姐来了就说:“你不如出去旅行,比如说到地中海哪个小岛子上去晒晒太阳。数学研究所那里我去打招呼。签证、费用都不用操心,算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此之谓也。

怪了,大夫也是这样说的:“你该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或是多和人接触接触。”

现在经常听见人说“应该出去晒晒太阳”这句话,包括医生,是赶时髦,还是医学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只能靠“晒晒太阳”的地步?

墨非只不过是受不了咯痰的声音。

大街,绝对是集咯痰大成之地。谁让他是个环保主义者,不买车、不开车呢?那就得乘公交车上下班。在这个城市里来来往往,就免不了和大众亲密接触。

比如某一天,也许是北京少有的可以看见云朵和蓝天的日子,于是心情不错地在街上好好走着,只听见“咔”的一声,紧接着又“啪”的一声,一口又黏又黄的大脓痰,就落地生根在你眼前。有一阵子,北京许多志愿者付出不少精力,去擦拭天安门广场上的口香糖“残骸”,或是清理广场上的痰迹,最后也只好偃旗息鼓……他算是明白了一个真理,天底下绝对没有一种可以战胜中国人满地吐痰的武器。

墨非呢,只要一听见这声咯痰,马上觉得自己变成了如今已然绝迹的远古时期的某种动物,比如恐龙。后背,沿脊椎骨两侧,从颈椎到尾骨,立马奓起两溜巨大尖利的刺。然后,立马来个跳跃,尽量远离那口黏痰。那个跳跃的高度和距离,也许堪与创造了若干世界纪录的跨栏运动员刘翔一比。人在非常状态下,真能做出平时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眼下人类看到的恐龙化石,沿后脊椎骨两侧是没有两溜这样巨大尖利的刺的。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在更远的古代,它们后脊椎骨两侧就曾有过这样两溜巨大尖利的刺也未可知。谁让它们认为未来一定比“当下”更美好,“进化”时没有留个“后手”,义无反顾地一任沿后脊椎骨而生的两溜巨大尖利的刺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这种痛苦愈演愈烈。墨非甚至不能平躺在床上,总觉得那两溜巨大尖利的刺硌在背后,让他难以入睡……

其实,墨非需要的不过是几粒帮助入睡的安眠药和一个听不到咯痰的地方,其他方面并无异样。

多和人接触接触?和人在一起就得强颜欢笑,不管你那时是否腿肚子抽筋,或是否刚遗完精。

他也不明白,有人怎么那么傻□,竟然以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必定属于一个快乐的人或是友善的人……知道“笑里藏刀”那个词儿吗?知道什么是“强颜欢笑”吗?……没事儿翻翻《辞海》行不行?

如果有那么一天,墨非有资格编纂辞书,一定要为“强颜欢笑”加上一条注解:世上最累人的行径之一。

不过这个生日礼物还不错。

墨非可不是什么模范工作者,工作上得懒就懒,得偷闲就偷闲。他与数学的缘分,无非始于中学时的一次数学竞赛,鬼使神差地闹了个全市第一,于是父母和他本人都以为他是个数学天才,便决定了他终生报效这个行当。结果是墨非不得不经常接受父母那些所谓不经意的、有关数学理论发展前景的提问,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他们才应该负责那个问题的答案。

当然也不能说全是父母的影响,墨非和数字的关系说也奇怪。在他看来,单那几个数字的形体就充满意味。好比那个“8”,多么的性感,简直就像窈窕淑女那样婀娜多姿;而那个“2”又多么的奴颜婢膝,是一个求爱者还是一个拍马屁的奴才?那个“3”又多么的内敛,老谋深算;“1”傲然、枯燥,毫无道理地目空一切;“5”就像个奉公守法的公务员;“7”整个儿就一潇洒的公子哥儿;“9”难道真是中国人所期待的天长地久吗?只是这个“0”……眼下墨非还没有想出更形象的比喻——当然,不过眼下而已。

更不要说数字之间无穷尽的排列组合,还有排列组合后所呈现的无穷变幻的结果……

数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就那么三个领域,一是数字的研究,比如1、2、3、4、5……二是几何学、拓扑学,好比中学的平面几何、立体几何,数学家研究的当然是更为高深的几何;三是函数,就是方程的变化……墨非之所以在数学研究里选择了数字研究,可能和他与数字这份特殊的感情有关吧。

虽然号称数字研究者,但他没有什么建树。也许时机不到,也许工夫不到。

很多职业,是寂寞的职业,这种寂寞大了去啦!

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所结果,更不要说那种看得见的结果。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消费,一种世上最豪华的消费?

何谓最豪华的消费?

一掷千金?不,最豪华的消费是付出一生也不一定有所收效的消费,且无怨无悔,乐在其中。

比如世人哪里知道,世界上有多少数学家为证明那个比哥德巴赫猜想与人类生存更加息息相关的庞加莱猜想,殚精竭虑一百年之久?

一百年!

皆因一百年前那个叫做庞加莱的法国数学家的猜想:在任何一个封闭的三维空间里,只要所有的封闭曲线都可以收缩成一点,那么这个空间一定是三维圆球。而人类的生存空间,地球、宇宙皆为三维空间,于是,破译庞加莱猜想就成为深入了解人类生存空间的入门,是对数学、物理学、工程学发展的重大贡献。

而对世人来说,了解不了解自己的生存空间,又有什么特别意义?即便当年轰动一时的陈景润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又在多大意义上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

据说意大利基耶蒂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路易吉·卡帕索,历时三年,终于将达·芬奇左手食指指纹完整重现,指纹的信息还为解开达·芬奇身世之谜提供了宝贵线索。

同样,对世人来说,达·芬奇用右手或是左手作画,他是印第安人还是蒙古人后裔,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

试问天下,哪个大款能担当起这样的消费豪情?!

每逢此时,想起自己的选择,墨非还是相当自豪。

在墨非看来,数字才应该叫做“万人迷”。人可以不与绘画有关,不与音乐有关,不与文学有关……但不能不与数字有关——

有谁忘记过点数自己每月的工资?即便失业者,每个月也有三位数的救济金让他心心念念;

再没有什么数字,能像信用卡上的密码那样,溶化在持有者的血液中;

和一个可能有点儿什么的小妞共进晚餐,心里不可能不嘀咕破费几张才能博得芳心;

连医生也不能似牛市、熊市的数字起落那样,自如地操纵股民的心脏搏动;

房地产商更是一分一秒也不会忽略楼盘的销量和每平米价格的上涨下落……

而墨非自己,不论多么烦躁,一看见那几个数字以及数字排列出来的队伍,浮躁之心顿时就安静下来,真是心有灵犀,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可与之探讨……试问,有哪位所谓知心朋友,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与之相向?这是一个不但没有理想、情操、品位等等的时代,更是一个没有情义、情谊、情什么情什么的时代……所以墨非老把姐姐姐夫的那帮朋友称作狐朋狗友,是不是很贴切?别看他们称兄道弟,说是“甭管有了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大拇哥还往怀里一跷,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其实他们何时不在想着如何挖对方的墙脚?姐姐和姐夫那两个人精,难道看不出吗?也装得一个热泪盈眶。特别喝醉酒时,更是一副酒逢知己、酒后吐真言的架势。其实他们谁也没醉,一进家门儿立马换下那张脸,逐一核对饭局上的细节,进而分析敌友形势,活脱脱的一个“政治局会议”。

不过说到自己,又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也是狐朋狗友一帮。真到了肝肠寸断的时候,有谁真能为你食无味、寝不安?别人对他如此,他对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

好啊,旅行去,既然姐姐已经做好这样的安排,为什么不呢?管他是不是为了“晒晒太阳”。

墨非喜欢旅行。可惜他有一份朝九晚五、收入不多但旱涝保收的工作在身。仅就这一点来说,墨非很羡慕姐姐和姐夫,如果不是正在决策赚大钱的那个点儿上,想上哪儿,立马走人。

家里人也号称了解墨非的这个嗜好。

其实,他们并不完全了解墨非的所谓旅行,还有他到底在旅途上做些什么。

旅行对墨非来说,其实也是个相当含混的概念,甚至和他毫不相关。对于墨非,不如说是“流浪”更为贴切。不,当然不是那种被人称作“在路上”的感觉,比如坐在飞机上、火车上、长途大巴上,或是步行在即将到达某处名胜的当儿。

流浪,是在一个又一个荒野的,只有一个棚子、一张斑驳陆离的长椅,连个候车室也没有的小站上的“等待”。

等待着去到一个明知一旦到达,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的地方。尽管知道等待后面那个孜孜以求的地方不过尔尔,可是还会上瘾地等下去。

说它们不过尔尔,不是指那些地界长得一模一样,而是说对等待、探求、结果预知的失望。或是说,你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那些既没有前景,也不知来处者的停泊之地。

不用猜,完全是哪本闲书上看来的一句话,比如:“从落地窗看出去,是湛蓝的地中海……”

你以为姐姐会看什么书?她的品位不过如此,或是说,目前中国所谓上流社会的品位,不过如此。于是,为他选中了地中海这个景色最为宜人的小岛。

从机票到下榻旅馆以及一路行程,也极为详尽地打印若干份,他一份,姐姐姐夫、父亲母亲各一份。想不到一向难缠的墨非,这一次出乎意料地俯首帖耳。

尽管父母、姐姐姐夫都是人精,可也不想想,毕竟他是当年数学比赛的状元郎。

关于这次出行,墨非自有他的打算。凡事他都毫无异议地听候姐姐安排,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先把姐姐对付了再说,不然自己的计划就会落空。

临行前,他一面偷着乐和,一面把自己准备的有关这次出行的资料,哪怕是片纸只字,比如说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日程、交通工具等等通通扔进垃圾桶不算,还从未有过地勤快,把垃圾包及时送到垃圾车上,甚至把在internet上为这次出行查询过的网页删除两次——同样对数字有着特殊理解力的姐姐,不难从任何碎片上找到他的线索。对数字的高度理解,可以看做是他们这个家族的基因之一,尽管他们的数字概念在不同的领域各领风骚。

又把手机存进银行的保险箱,保险箱的钥匙随身带上。拍拍口袋,这就准备一身轻松地上路了。

谁知出发前一夜,从父母,也就是姐姐姐夫家辞行回来,却听见从隔壁传来十分压抑的男女恶声相向的动静。

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是情人之间的爱情游戏?不像。男人所用言词极其猥琐下流,毫无情爱可言。

前因后果无从猜测,但明显的是男人想要非礼。这位芳邻的声线很有磁性,想来在歌厅卖唱时很能吸引男性听众,要不怎么合同一个接着一个?

听着听着,墨非感到男人的声音相当熟悉……对了,是姐夫的声音!想必有时姐夫也到夜总会去混混,怪不得今晚他去辞行时姐夫不在家。

可是天下不要说声音,就是相貌相似的人也多了去了,他不能仅从隔壁传来的声音断定就是姐夫。不过要是姐夫,墨非也不会感到奇怪,一个暴发户,不干这个干什么?再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他何事!

据姐姐那个圈子里的人说,姐姐很漂亮,真是这么回事儿还是忽悠她?难说。天底下漂亮女人多了去了,可也不妨碍她们的老公包二奶、玩儿小秘,对不对?身为男人,墨非对男人有着女人不能超越的了解,还是那句话,男女之间有“永久”“忠贞”这回事儿吗?还不如哥们儿之间情深意切。

墨非甚至没有为姐姐难过、义愤。就是姐姐本人知道了也未必义愤填膺,她和姐夫不过就是“政治局”,只谈共同利益,不谈个人感情。再说了,姐姐也未必没有情人,不过她的情人也未必就是有情之人,恐怕也是一个“政治局”而已。时间不早,明天就要起程,还是赶快睡吧。

可是隔壁的恶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为激昂,竟至有了彼此撕扯的声音,然后是大打出手了。

“叭——”一声脆响,干脆利落地掴在谁的脸皮上,毋庸置疑,那是一记耳光。手掌掴在面皮上和拳头砸在身上这两种动静的区别,就像一百块钱人民币和五十块钱人民币的区别那样,是国人最为普及、最为深入人心的印象之一。

不过,谁打谁呢?

而后就是拳头着着实实地夯在一个实体上的声音。听不见芳邻的哭闹,只听见她抵抗拳打脚踢或接受拳打脚踢时的喘息,而且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想必是受不了了。受不了的结果如何?对这种女人来说,可想而知。

可是没有那个可想而知,而是发展到连桌子椅子都一起参战的声音。最后只听见她说:“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动刀了!”

连墨非这边听了都是一声浅笑,更不要说她的对手。

“别装蒜了,不就钱嘛,说个价儿吧。”

“呸……不要脸的家伙!”

“你跟我说脸?你有资格跟我说脸吗?”

…………

墨非真的不想听下去了,不过一集通俗电视剧。于是拿起电话,悄悄拨通了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带走了闹事的男人。

墨非从窗帘缝隙向楼下望去,一个背影,一个高低、胖瘦、影像都与姐夫极其相似的背影。墨非没有断定那个背影到底是谁的欲望,他只是想早点儿休息,当然也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墨非知道,他打的这个电话,解的不过是燃眉之急。就算这个背影是姐夫的背影,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还不是想什么时候从局子里出来就能从局子里出来?

…………

第二天一早,姐姐送墨非去机场的时候眉头舒展,谈天说地,反倒让他确信无疑,昨天晚上警察带走的那个背影,正是姐夫的背影。

而这位芳邻的前景——哎,又不是自己亲的热的,想那么多干吗?

再看看一边开车一边谈笑风生的姐姐……突然感到了平时难以表述的姐弟之情,不禁说道:“姐,谢谢啦。”

姐姐什么都没说,只用手默默地拍了拍墨非的膝头。是啊,是人都有他人不能深知也不想让他人深知的领地,即便看起来老谋深算的姐姐。

当然,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像是不得不背着一个稍稍过重的行囊起程罢了。

到达中转机场后,墨非没有搭乘姐姐为他钦定的航班,而是改乘当地大巴——指不定什么时候姐姐心血来潮,就会查询他的下落。大巴,尤其是当地大巴,不像航班那样,具有诸多查询渠道。固然,信息时代,查询一个人的行踪已非难事,可话又说回来,谁没事儿去闹腾那么大的动静?

再说大巴还有随时下车的机动性,见了哪个地界有趣,可以马上跳下去……

而后又改乘当地人的小木船,继续前行。据船夫说,他们的行程为两日。

他毫不犹豫地舍去了姐姐为他安排的那个名人商贾云集的旅游“胜岛”,自选了一个距那岛子相当远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岛。

之所以选定那个目的地,并不是因为那地界有着与他的爱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是因为心底有个难以破除的迷信——越是离自己遥远的人,越是离自己遥远的地方,才越贴近自己。

但是,何谓遥远?都是相对而言,哪里有真正意义上的遥远?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个念想罢了。

墨非仰面朝天地躺在不大的舢板上,心里偷着乐,这回,他们算是无法掌控他了。

小船飘摇,海浪打在船帮上,啪啪地拍出简朴的节奏,不轻不重,就像拍在他身上那样舒坦。这是豪华游轮上绝对听不到的、真正让人感到天高云淡的声响。

如果是姐姐和姐夫,肯定会乘豪华游轮,回来之后,免不了还会在博客上贴个帖子,说他们乘坐了世界巨星杰克森乘坐过的豪华游轮等等。

太阳果真如大夫和姐姐所愿,慷慨地照耀着墨非,而墨非顺手就把姐姐塞到背包里的防晒霜扔进了大海。一个男人,用什么防晒霜?男不男女不女的。

到了地方,墨非才背着背包寻找下榻之处。

几乎是在岛子的巅峰,墨非看到一家客栈,客栈的幌子上画着一个大大的“0”,想必就是这家客栈的名号了。

挺不错的名号,真像为他准备的,如此贴切,看来他真的和“0”有缘,于是决定就在这家客栈落脚。而后来的旅途经历更让墨非觉得,这客栈的名号,果然玄妙。

店东看起来很不热情,一副你爱住不住的样子。还得事先付款,因为墨非离开客栈那天,店东说他也许不在店内,无法结算,而且不收信用卡。

这倒不错,不然姐姐就能从为他提供的信用卡消费单上看出他的去向。墨非早就有所准备地提取了不少现金,像个乡下人那样,分藏在上下衣裤的各个口袋里,即便有所丢失,也不至于全军覆灭。

可是刚到此地,还没怎么消费,出手自然是大面额的钞票。店东说:“眼下没有零钱,不过明天早上我会把找头儿放在你的客房门外。”

不给欠条也不给收据,对此,店东只有惜字如金的两个字:“没有。”

这地方其实更适合叫做大车店。只有窟穴似的两间客房,更没有眼下已经普及到人头的席梦思——不过,在这样一个大车店,睡在席梦思上,是不是很滑稽?

曾经的壁炉“巨”大,烟熏火燎,很沧桑的样子,像是早年西方乡间那些既能取暖又能烹饪的万用炉。

壁炉前的石板地上铺着毛皮,上面扔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枕头和一条同样分不清颜色的毯子。枕头和毯子看上去有些年头儿,是不是很脏?说不清楚。这就是他要睡在上面的卧具了。

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粗大的原木以榫头连接。没有上过漆的桌面上,恣意纵横着资格很老的皱纹,皱纹里既藏着经年污垢,也藏着不知多少旅客的身份。桌上有个巨大的茶杯,第二个都别想找到,捣米石臼似的,一副举足轻重的样子。

躺下之后,大大小小的关节嘎巴嘎巴地从上到下好一阵响动,像是有人为他把全身的骨头捋了一遍,那个舒服!当夜睡得很香,居然没用安眠药。

第二天一早醒来,在那张硬如石板的床上赖了很久。奇怪,那张硬如石板的床,很让墨非留恋。

抬头一看,壁炉上方横着的石板上竟还放着几本书。

想必是从前的旅客看完之后便扔下不肯带走的书,想必是这样的书也不值得他们一读再读,不过用来消解旅途的单调。店东也不是舍不得扔,而是不屑垂顾,一任这些书留在这里。墨非呢,如果不是赖在床上,也不会伸手取下这些书。

大多是旅游宝典、不甚高明的推理小说、扑克术,还有科技方面的普及读物……倒是有一本短篇小说集,还有点儿意思,便稍加仔细地浏览起来。

突然,一根翎羽从书里掉了出来,横纹,黑白相间。按理说,形状也没什么特别,可就是觉得少见,陌生。那种陌生感是遥不可及的,不像一般的陌生,只要有所接触,间距总会缩短,哪怕缩短一尺一寸,也是缩短。而这个陌生,你越是觉得贴了上去,就越是明白根本没有贴近的可能。

当然,也没什么特别,世界上各种各样没见过的事物太多了,何况一只飞禽?在这个远离世人骚扰的岛子上,肯定就有不少他不曾见过的飞禽。

墨非一面翻看着那本短篇小说集,一面不经意地用那根翎毛拨弄着下巴,偶一顾盼,原本无奇的黑白横纹,突然就有了意义。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墨非不能不注意到,翎毛上的黑白条纹是有规律排列的,几个黑色条纹之后,必有一条更宽的白色条纹作为间隔,而每组黑色条纹的排列数目并不规则,也许是五条,也许是六条,但白色条纹的宽度是相同的……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别。

然后墨非放下书,有意无意地数了数那几组黑色条纹的数目,排列下来是:1、366、560……所谓“0”,就是直至翎羽的根部,再也没有黑色条纹组合的大段空白。

1、366、560……

什么意思?墨非想了又想,在记忆中搜来搜去,找不到任何可与这组数字搭接的链子,便继续读那本小说。读着读着,就有点儿读不下去,那根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的翎毛,尤其是那一组数字,总在撩拨着他,让他放心不下。

1、366、560……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偶然而已。可是很多有意思的事,就藏在没什么意思的偶然后面。

墨非暗笑自己,难道想从这一组数字中爆个冷门,发现个什么“定律”“猜想”,然后一鸣惊人?他自嘲地一笑,伸了个懒腰,放下书,准备出去找些吃的。

一开房门,门前的石阶上,店东找回的房钱,按面值一溜儿排开,一分不少。墨非又在所谓前台上找到一些食物,不管是不是留给他的,也只好吃了再说。

食物有些单调,烤土豆和玉米汤,又找到一点儿烤鱼或烤虾,可惜都是冷的。好在不缺橄榄油和盐,用来蘸面包或蘸土豆都不错。

这才走出客栈,按照前晚店东说的方向下崖而去。

也许不能说是走,而是在几乎没有路的岩浆碎石上向下滑行。这样的路,如若不是当地渔人或店东这样的“地头蛇”,恐怕谁也难以详尽一二。

尽管周遭火山岩浆已凝固亿万年,但安全性、可信性看上去却是那样可疑。也许一小时,也许一年,也许一百年之后,随时都可能会塌方的火山岩,松松垮垮、极端不负责任地悬在他头上。而且,谁知道它们会不会重新熔化……

然后穿过当年的海底——所谓当年,其中亿万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已说是峡谷了。

天南地北地走过不少峡谷,但那些峡谷,已被不可抗拒的岁月固定为真实意义上的峡谷。而这一处峡谷,不但是墨非见过的最为狭窄的峡谷,而且显见地野心勃勃,决不甘心屈尊于峡谷的地位。比如,峡谷之上,分明凌空无物,却似乎仍然高悬着深不可测的海洋,或是说海洋的魂魄,如若不是两侧峭壁坚韧支撑,怕是早就压迫下来,势不可当地将一切淹没。

而峡谷尽头,大西洋的海水也似乎随时都会涌进……明知在这种地界连魔鬼也逃脱不了,可他还是有一种随时拔脚而逃的冲动。

经过一处墙壁、门窗、檩条早已被含有盐分的风雾腐蚀,被人废弃不知多少年的老码头之后,再也无路可走。也可以说他走进了大西洋,因为脚下就是浸在大西洋中的礁石,或是说凝固的岩浆。

墨非拣了一块礁石坐下歇息。举头仰望,盐雾弥漫,据说这样的空气对治疗哮喘极有裨益。

放眼远望,这才领略到何谓视野开阔——目极之处,海呈一道弧线,也可以说海沿地球的弧度下滑,这才感到地球果然是圆的……所谓地“平”线之说,是不是有点儿“鼠目寸光”?

下午,墨非又转向火山口。

整个小岛,其实就是一个火山口。如果没有当年火山的爆发,断不可能催生出这样一个小岛。

果然是个小岛。游人本就不多,六点不到,火山口上的游人早已散尽。整个火山口上,只有他这一介孤家寡人。

大风骤起,风萧萧兮,却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从火山口下,也许是从海上,魁伟如墨非,也几乎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从火山口上推入下面的深渊。

抵御着风的揉搓、推搡,墨非坚持沿火山口而行。走着走着,忽然就觉得像是行走在一只耳朵的耳轮上。

除了地球,谁还能有这样巨大的耳朵?琢磨来琢磨去,这个火山口,可不就是地球无以计数的耳朵中的一个?

溟濛中,墨非觉得,这只耳朵像是听见了他灵魂中从来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事。

尽管,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

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从来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事。

可这只耳朵,却让墨非凭空怀有了一份不能与人言说的心事,有了一份世上难觅的、知遇知己的喜悦。

而后,墨非又觉得那火山口是地球无数嘴巴中的一个……

而后,一个虚无缥缈、充溢于天地间的声音,也许是声声叹息,也许是一种气韵,不着痕迹地将他慢慢抱拢,断断续续地、却是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你能想象,叹息和气韵是可以说话的吗?

墨非环顾四周,除了头上的苍穹、周遭无际的空旷,就剩下他,如支棱在地球这只耳轮上的一根无依无傍的小草;或是一根被遗忘在地球这张大嘴上的孱羸、孤零、营养不良的胡须……哪里会有什么声音在他耳边述说!

天色渐晚,墨非的身影更像一枚剪纸,贴在除他而外别无一人的暮色中。尽管夜的脚步沉静得如此不动声色,它的侵蚀性却不可估量,墨非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但他依然徘徊流连,不忍离去,心中对解读方才那个声音的来龙去脉、含意,充满了渴望。墨非再度向火山口下望去,忽然想,也许那声音是从口下的深渊发出?这火山口究竟是地球无数耳朵中的一个,还是地球无数嘴巴中的一个?

难道是地球在对他说话?——当然不是。

可墨非确实感到了一个不知来自何处、何人的嘱托。尽管他不能明确地说出那嘱托是什么,尽管他似懂非懂,却十分明了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托付。

…………

瞬间,太阳落入海中,天色却并不冥暗,留一片暮红、远蓝。

强劲的把他揉搓、推搡得东倒西歪的风,像骤然而至那样骤然而止。火山口下的深渊,立刻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如果说刚才还能对它朦胧地感受一二,眼下可就天是天、人是人地两不相干了。

就这样若有所失、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客栈。

直至又看到那根横在床上的翎羽,突然意识到:尽管世上很多东西已远离人类视线,却似乎没有离开宇宙,说不定它们还在干预着人类的生活……好比这根翎羽,它为什么在这里,并在这时出现?

这难道不是一根儿来头颇为蹊跷的翎羽?

又怎能探知它的来历?

别说他没带着笔记本电脑,就是带了,这个小客栈也肯定没有宽带或无线网络,恐怕全岛子连个上网的可能都没有。

看来他还得乘船到他最不想去的大城市,找一个大型图书馆,或是一个著名大学,请教一位生物学方面的教授。

本是一身轻松的旅行,却让接二连三的意外变得颇为凝重了。墨非不得不收拾起一贯的吊儿郎当,甚至长吁短叹起来。

所幸在壁炉上方的石板上又看到一个葡萄酒瓶。昨晚那瓶酒不是喝完了吗?回眼,再看,原来是一瓶未曾开启的新酒,肯定是他今天出去时店东拿过来的。

昨夜,本是店东在前台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儿地独酌,自得其乐的样子着实让墨非眼馋,不由得上前问道:“我能来一口吗?”

店东老大不情愿地给他斟了一个杯子底儿。一口下去,就让他瞪大了眼睛。此酒极像店东很少撒嘴的那只大如火炮的烟斗,让人印象强烈而难忘。

墨非不禁赞道:“好酒啊!初入口时不露真容,至喉部方才有微苦回味,而后就是腌李子的甘香覆在微苦的回味之上——是南美那种李子,不是我们国产的那种。”

见墨非说得头头是道,店东才说,这是他自己酿制的酒。

再看看店东的脸,墨非就知道,只有这种不把任何事当回事的人,才能兴之所至地酿制出这样的美酒。

店东说:“我每年自制不少葡萄酒,可从不出售,留着自己喝或送给朋友。这瓶酒是二〇〇四年酿的,因为日照关系,那年葡萄收成不多,只酿了三十多瓶,属于珍藏版,而且只剩下不多的几瓶了。”

说到这里,墨非马上就要为他那个杯子底儿付款。店东却说:“无价。”显然是酒逢知己的待遇。

咂摸着葡萄酒留在口里的余香,心中却升起一片惆怅——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可能与店东这二〇〇四年自酿的美酒相遇了,即便店东自己,怕也酿不出与二〇〇四年同样的美酒了。美酒与艺术家的灵感一样,不可重复。

当然,店东还会不断酿出别的美酒,但此酒断断不会重来。这不是店东的问题,而是同样的日照、同样的温度、同样的雨量、同样的水质、同样的“等等”,永远不会再现。

是啊,世上的事,又有哪些禁得住细想?宇宙万物,哪种不是昙花一现,此生不再?这是宇宙的无法无度,谁也不可能把握。

然而正因了这样的无法无度——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贸然而至的际遇,就让你在某时某刻有幸一场“艳遇”,比如眼下这杯此生不再的葡萄美酒,或昙花一现地睁开人类已然退化的第三只眼……

这一个杯子底儿,着实让墨非感怀不已。

于是打开壁炉上的那瓶新酒,接着再喝,不喝真对不起店东的另眼相看。

喝至微醺,倒头便睡。不睡又能如何?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脑,何况墨非真的很累。

朦胧中又见那支翎羽飘然而至,顿时睡意全无,爬起来拿着那支翎羽就到前台找店东。

店东不经意地看了看那支翎羽,说:“不是我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那么,你是不是知道这是哪位客人留下的?”

“更不知道了。”

见墨非很在意的样子,店东只好说:“你去后面的山崖上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线索。我记得好像在哪块石头上,看见过类似的岩画。”

根据这句渺茫的话,说墨非踏遍这个岛子上的所有山崖也不为过。有一处山崖,山形奇异,简直不像真实的山,好似被“巨”不可测的刀斧砍出来的道具。而山的褶皱又十分隐蔽,有些神出鬼没的意思,总是猝不及防地给他一个阴冷的照面,加之空谷无人,在里面绕来绕去,还真有点儿恐惧。

结果呢?结果算不上一无所获,也算不上有所斩获。

的确在一处山崖上看到了店东所说的岩画。可岩画上并没有翎羽的图案,差不多全是狩猎的情景,还有野牛、豹子、长了羽毛的蛇等等,基本上全是动物,只有一个男人的头部特写——大头大耳,大脸大嘴,大眼珠子。

岩画上的男人有些突如其来,与岩画上的狩猎、动物等等毫无关联地举着一个排箫。

在北京时,“夜夜笙歌”的排箫,怎么又在这里遭遇?还给不给他留点儿空间?!

只是那排箫非比寻常,其大无比,竟排列着如管风琴一般多的管子。这到底是排箫还是管风琴呢?

难怪男人有着那样的大脸大嘴,不然,如何吹奏这样大的排箫?

想必此岩画与印第安文化有关?

而后,墨非试图数一数排箫上的管子,可是数来数去,每一次的数目都不一样。他不禁失笑,一个数学研究所的专业人员,居然连手指头都掰不清楚了。

有一次,竟然数出了1、366、560!……再数,又不是这个数了。再数,不对,再数……还不对。最后,墨非断定自己是对那组数字走火入魔了,不然不会在这里又和它们相遇。

数排箫上的管子费去墨非不少时间,回到客栈,已然很晚。这当然和他数度迷路也有关系,其实后山并不很远,有些地段,昨天还曾来回往返,今次回来却认不得了。真有点儿奇怪。

“迷路”又意味着什么?

墨非反问自己。

有那么一会儿,墨非似乎忘记了这个并不值得费神的小事,可不一会儿,这小事又浮上脑际。

也许这就是姐姐和大夫们让他“晒晒太阳”的缘故?然而,是因为他对任何事物都要探个究竟,还是他人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到了他这里却不可忽略?

来到省城,随便在哪儿都能到internet上遛一趟,或随便到哪个大型图书馆遛一趟,也很容易就查到各种各样已然在世界上消失,或还没有消失的古里古怪的禽类的资料。

墨非查到一种叫做克雷肯克的鸟。这种鸟的羽毛跟他遇到的翎羽,似乎有些相近。

有关这种鸟的传说十分神道。说是古代印加王头上佩戴的、作为王者独有的标志,就是克雷肯克鸟那大若鹰隼、黑白相间的两根大翎羽,尖端朝上,下端挨在一起。而且那两根羽毛必须是一对儿,就是一根源于雌鸟,一根源于雄鸟。谁也不知道这种鸟来自何方,只见雌雄各一,就像国王和王后,栖息在难以攀越的雪山脚下的一泓池塘中。尽管世上有无数的雪山、荒原、池塘,人们却再也找不到同样的这样两只鸟,所以,除了印加王和王后,谁也不能佩戴它们的羽毛……

他特别注意到,“羽毛的颜色黑白相间”这一句。

谁能想到,由那组数字而起,又让他接触到了如此玄虚的传说。

紧接着,又在别的条目里看到,其实这种鸟很多,后来不少人佩戴这种鸟的羽毛,以示自己出身王族血统……

这还差不多,“只有独一无二的雌雄一对儿”,实在过于玄乎,让人不能不讪笑此说之无稽。

然而“相近”和“确实”的区别,是原则上的区别。

无论如何,这个克雷肯克鸟,以及由这鸟引申出来的古代印加文化,引起了墨非的兴趣。

再说,他看到的这根翎羽,肯定是克雷肯克鸟的羽毛吗?墨非使劲摇了摇头。千万不能误入歧途,他又何必追究这根翎羽的来历?对墨非来说,最重要的是数字!

数字!

图书馆的一天很累,晚上自然到酒吧喝一杯。

酒吧生意很火,几乎没有空位,如若不是吧台上的一个顾客起身,墨非也许就得改换另一个酒吧。

那样,墨非也就不会邂逅秦不已了。

吧台上,墨非看到一个独饮独酌的女人,瘦得像蛇,喝得却大刀阔斧、旁若无人、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就连他落座她旁边的时候,也没有给他一眼。

墨非并不是为了和这女人搭讪——尽管她看上去像是亚洲人,比如日本或是韩国——只不过这个酒吧很火,没有其他座位而已。

女人不算老,可也不算年轻。看似满脸沧桑,但又不乏活力,甚至很“酷”,是国内少见的那种“酷女”。国内的“酷女”多半是演出来的,禁不起招呼,一看就穿帮。

这可能就是墨非没有把她设想为中国人的原因吧?

特别是她的屁股,小、紧、上翘,臀位靠上,很像非洲女人的臀部。

身上不过一件T恤,束在一条古典式的牛仔裤里。可见她很自信,用不着穿那种自二〇〇三年以来世上百分之四十的女人都酷爱的裤腰掉到耻骨的裤子,以展现自己的身段。

不知那些女人怎么想的,难道裤腰掉到耻骨,就能找到Mr.Right了吗?真正的Mr.Right,未必会喜欢一个裤腰掉到耻骨的女人。尽管墨非不是Mr.Right,他也绝不会找这种女人干点儿什么,更不要说纳入内室。

只是腕子上佩戴的那块手表“巨”大,堪比小闹钟。也许那是一种新式的功能超强的手机、相机加手表?谁知道呢,如今的手机花样越来越多,据说不久即可代替信用卡等等。

这女人难免不引人注意。倒不是她有什么沉鱼落雁的容颜或身上有什么妖气,相反,她的眉头里藏着深深的执拗,微微咧着似在微笑的嘴唇上翘着皴裂的干皮,这样的嘴唇需要滋润。只见她懒洋洋地转动着秀气而冷漠的双目——她身上一切都活着,只有那双眼睛是死的。

她一定受过极为惨烈的伤害或折磨。

可那眼神儿里又有男人的镇定、残忍、亡命、死不回头、说放手时便放手……不过肯定是个你感到郁闷时可以一起喝闷酒的哥们儿。这种哥们儿,不用和他说什么,一起闷头儿喝就是,喝完了,你的心情也就疏朗了。

这种哥们儿也不多,你的日子里能有那么一两个,有时甚至独一无二,就算你运气。

不得不承认,她是吸引人的,但不是迷人的。

墨非自知不是她对手,连试也不想试。世上有些东西只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使用的。

再说,日常人们热衷的那些事,哪一样能让他忘乎所以?他是该为自己这种岿然不动,什么事情大多看得很淡很清楚的角色庆幸,还是遗憾呢?

酒吧的小乐队真是不错,不是煽情而是忘情,如同酒吧里只有他们这几个为音乐忘乎所以的人。

墨非禁不住跟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一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酒杯,溅了身旁的女人一身。

“对不起!”他忙用英文说道。

“没关系。”她却用中文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他惊诧地问。

“从你喝酒的方式。”

喝酒的方式?中国人喝酒与西方人有什么不同吗?却不便问个究竟,想必这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

也许可以请她喝一杯。既然都是中国人,算是他乡遇故知吧,也是致歉的一种表示,无论如何溅了人家一身酒,让他很是不安,便说道:“我能冒昧地请你喝点儿什么吗?”

见她沉思片刻,以为她在考虑选什么饮料,不觉多事地问道:“咖啡?”

话一出口,马上后悔。傻了吧,这种地方,居然问人家喝不喝咖啡?

果然人家说:“对不起,我晚上不喝咖啡。”

“那么就请赏光喝杯红酒?”

她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又傻了吧!

“那么请问你想喝点儿什么?”

秦不已想,这男人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也许是一种慵懒,一种少见的、华贵的慵懒。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能顶天立地?也许她欠缺的、羡慕的正是这么一点慵懒。

记不清多少年了,秦不已一直被挤在一个死角。不,不是谁,谁也不能对她这样纠缠不已,只有她自己才能这样挤迫自己。

看了看对方那有些期待的眼睛,秦不已说:“好吧,”好在她还没有喝尽兴,“那就来杯白兰地。”然后扭头对酒保说,“Single malt scotch,please.”

好厉害!

她没有要Pina Colada(皮纳克拉达)或是Martini之类,而是“malt scotch”。

看看她眼前的杯子,的确是喝威士忌的杯子,这杯“malt scotch”显然不是与他寻开心。只是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杯——不管第几杯,却全无醉意。

酒递过来,她像个沉稳、成熟的男人,安安静静、一口一口、稳稳当当地喝着。看看她喝酒的派头儿,就知道这是个相当成熟的酒客,而不是酗酒的酒鬼。

与她搭话,回答也很简洁。在专心致志地品酒还是在想心事?都不像,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吧?更套不出她是居留在此还是公差还是旅游……问她什么,也就一笑了之,但又不是城府很深的样子。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起京剧《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唱词儿。那么,他是否也要“旁敲侧击将她访”?

墨非这样想着的时候,秦不已却放下了没有喝完的酒杯:“对不起,时间不早,告辞了。谢谢你的酒。”说罢,翩然转身离去,根本没有给墨非“机会”,比如,能不能留个电话或是地址,能否再见等等。

墨非也没有想要再和她有什么联系。不过,当他坐在吧台上,看着她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渐渐消失的时候,还是有些怅然。

第二天,墨非又到M大学拜访一位著名的古生物学教授。没想到古生物学家竟对这根墨非视若珍宝似乎“奇货可居”的翎羽不屑地说:“这是一根仿制的翎毛,难道您没看出来这是塑料制品吗?”

“既然是仿制品,肯定就有被仿制的原件。请问您能给我一些有关的信息吗?”

“如果您不是这方面的研究者,而仅仅是好奇……”教授没说下去,显然是“恕不奉陪”的意思。

是啊,墨非不能说这根翎羽八字没一撇地激起了自己数学方面的兴趣——太幼稚了是不是?试看天下,哪儿没有数字的痕迹、暗示,这样一惊一乍计较起来还了得?

墨非一时语塞。

见墨非窘迫的样子,古生物学教授不忍地补充道:“您说在internet上查到,它也许是克雷肯克鸟的翎羽,这个结论恐怕为时过早……倒是某国博物馆,有一根克雷肯克鸟的翎羽,说是远古时代克雷肯克鸟留在这世上仅有的一根翎羽实物,可我也不能十分肯定那就是您这根翎羽的原件。不过,至少,您可以到那里比较、核实一下。

“说到克雷肯克鸟与古代印加人的关系……顺便说一句,印加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都是印第安人的分支……在编织羽毛饰物上,阿兹特克人更胜一筹。虽然我们在古玛雅人留下的石雕上可以看到很多羽毛饰物的图像,但只是图像而已,几乎没有实物留存,那些羽毛饰物,似乎也被古玛雅人一起带离了这个世界。”

仅印加文化一支便如此云山雾罩,那庞杂的印第安文化岂不更让他瞎子摸象?

“所以您不妨开拓一下视野……听说当年第一个率队征服了墨西哥的西班牙军人赫尔南·科尔特斯(Hernan Cortez),从墨西哥带回国的贵重战利品中,有一顶头饰,是用六百多根克萨尔鸟的尾翎制成的……”

又冒出来一个“克萨尔鸟”。不是“克雷肯克鸟”吗?

“……上面是不是有您带来的这根翎羽的原件,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提醒您的是,那顶头饰上的羽毛,颜色大部分是碧绿的。他带回西班牙的还有一件祭司穿的长袍,用蜂鸟的羽毛拼贴而成。不过我想,蜂鸟的羽毛与您这根仿制品更不搭界了……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然后,教授就闭上了那不停地在说“您这根仿制品”的嘴巴。

谁能想到,那组不经意间闯进墨非视野本是“逍遥游”的数字,不但引出一个有关古印加文化玄虚的传说,还由网络和教授的话,又引出克萨尔鸟、蜂鸟以及西班牙和墨西哥的一段历史……

墨非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组数字牵着鼻子走,抑或那组数字在步步为营地“诱敌深入”?

这究竟是个神秘的陷阱,还是什么力量的暗示?如果不是自作多情,也许宇宙间某种神秘的力量选中了他,给了他一个神秘的使命?

正当墨非考虑要不要再为此付出些许时日的时候,忽然想起古生物学教授的话:“您不妨开拓一下视野。”

于是再上internet漫游。

果然,让墨非找到一些看似不相干,可到了他这种人手里似乎都是线索的线索。

比如有那么几条信息,关系到一本叫做《寻踪山水间》的书。这本书,是一位叫做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修撰的。

有关这位神父的信息,反方正方都有。

反方——

条目一:这位西班牙神父认为仅有武力征服是不够的,他强迫当地人改信天主教,并建立宗教法庭,对不肯皈依天主教的当地人进行酷刑审判,其严酷程度令人发指。在一次审判中,除烧死不少当地人外,还亲手烧毁一座神庙里的部分玛雅古籍抄本和画卷,砸碎了无数祭坛,将几千个神像和圣物投入大火……灿烂的玛雅文化、历史抄本,就这样被付之一炬。事后这位马力奥·佩雷兹神父还得意扬扬地记录道:“我们搜查到大批倡导迷信、谎言、违反上帝旨意等等无耻行为的书籍,只得把它们全部烧毁。当地土著眼睁睁地看着被火焰吞噬的书籍,心疼极了,难过极了。”

条目二:一位来自西班牙的人道主义者,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在《西印度毁灭述略》一书中指出,仅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初始四十年中,基督徒就犯下了地狱般的罪行,一千二百万至一千五百万印第安人死于非命。

…………

墨非在椅子上拧来拧去,对反方的一些提法非常不以为然。

比如,其中一句说到神父“除烧死不少人外……”“不少”是多少?也许墨非是研究数字的,最见不得这种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数字表述。

而“砸碎了无数祭坛”中的“无数”又是多少?又是一个模棱两可。

这些结论,多么地不严密、不合逻辑,多么地前言不搭后语。前一句还是“部分玛雅古籍抄本和画卷”,后面却担当起“灿烂的玛雅文化、历史抄本,就这样被付之一炬”的重任。作为这样重大的关乎文化、历史留存的题目,却这样不负责任地使用数词,出现这样明显的矛盾,那么,这些结论是不是很让人怀疑?

不过,有人怀疑过吗?!

有人怀疑过吗?

有人怀疑过吗?

…………

又比如,人道主义者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在他的《西印度毁灭述略》一书中说,仅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初始四十年中,基督徒就犯下了地狱般的罪行,一千二百万至一千五百万印第安人死于非命。

到底是基督徒还是天主教徒?是翻译的笔误,还是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的笔误?

如果这是他墨非的一笔糊涂账,尚可理解,因为他的历史知识简直是“鸦鸦乌”。每当电视台那些智力测验栏目的主持人,向参与者提问有关历史知识的问题时,墨非几乎没有一项回答得出。就凭这个,要是让他现在重考大学,肯定考不上。

而“印第安人”所指,也似乎不甚确切。不算其他小分支,印第安人三个较大的分支分别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还有秘鲁的印加人,不知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此处所指为何?墨非之所以发出这样的疑问,是因为这位神父的论述有个地点的限定——墨西哥,如果没有这个限定,他也就不会这样死磕了。

更不知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是否知晓,后来的征服者赫尔南·科尔特斯两岁那一年的那一天,在故乡麦德林(Medellin),因登高爬低、狂跑淘气而摔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阿兹特克人在干什么?

阿兹特克人正在首都特诺奇蒂特兰举行大神庙的落成典礼。为此,贵族们将数万人祭供奉给神灵;那一天,首都特诺奇蒂特兰的人们,从贵族、祭司到平民百姓,享用了一顿丰盛的人肉大餐……

一天!一天有数万人丧命于人祭。

如果将数万乘以四十年,确实过于夸张,试试乘上一年的若干次如何,那又会是怎样一个数字?但墨非不愿如此这般地戏弄数字。对数字,墨非怀有一份敬意。

是啊,不论谁,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世上关于他们的评定,好也罢坏也罢,都与他们无关了。倒是世人,有了用以表述自己的机会,并且因了那些已然不能为自己辩解的故人,那表述似乎就更具权威,更坚实可信。

墨非不屑地翻了页。

再看正方——

条目一:不否认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那桩“遗臭万年”的恶行,但事出有因。

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那一日的确在某个地窖发现了三十多部书典。那些书典上,包裹着美丽的豹皮,以一种当地人称为amate的野生树皮制作的纸张上,是祭司们用蓝、黄、黑、棕或红色汁液书写的文字、绘制的图片,制作非常精美,如屏风一样折叠着。

不论谁看了这样的书典都会爱不释手。可是当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翻开书页仔细深入阅读下去的时候,竟发现如此美丽的包装下却是如此可怕的内容:人祭的程序、步骤乃至细节,都被作为典籍无一遗漏地记载下来……这些图片和文字,让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重又回到那些亲历亲见、毛骨悚然的人祭场面。

还有,在那不多的文本中,就有上百幅有关当地人性生活的绘图:异性或同性的肛门交、口交、兽交、手淫、女上位等等,不一而足。

如此残酷、恶心的情状,为什么会被记载于这样精美的书典上?

只有一个解释,这些残酷的程序、恶心的图片,将作为经典永存,并将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他想,不销毁这些东西,任它传播下去,不是罪过又是什么?

现在,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到底有机会为阻止这邪恶的传播、传承做点儿什么了,哪怕是一点儿也好。

当熊熊的烈火把那些书典化为灰烬时,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终于舒了口气,他想,他这是在替上帝解救那些有罪的人;同时,他也有了机会来弥补自己曾对这些行为听之任之的罪过。

围观的当地民众却以为,这些被焚烧的,从古玛雅人的石柱上分析、猜测而来的书籍,就像祭司们所说真是祖宗留下来的孤本典籍,心疼难过得不得了……

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不能不为他们所表现出的痛苦、震惊以及于瞬间失去主心骨的茫然而陷入深思。而后他调过头来,忠实地记录下自己当日所言所行。后人已很难想象,他是出于什么动机这样去记录了。

…………

至于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得意扬扬地记录道……”不过是后人、他人附加的前缀,有谁看见了他那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说得不错,有谁看见过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那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人对自己作为的反应如实记录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反省、一种存证,更需要一种留待世人评说,甚至是审判的勇气。很多时候,人们的所言所行,都不是当代就能盖棺论定的。

不知为什么,墨非在神父这段记录里,体味到的却是神父对烧毁那些典籍的痛心和追悔。

条目二: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尔后神父不辞劳苦,荒山僻野、深山老林地走访了许多当地老人,听他们说古,并记载整理了这些口头传说,而后结集出版,即《寻踪山水间》。

尽管马力奥·佩雷兹神父被牢牢地钉在了这个“遗臭万年”的耻辱柱上,但人们并不否认他是一个执着的、真诚的、为修复散失的墨西哥史料而不倦奋斗的人。《寻踪山水间》在玛雅考古界更是权威之作,此书涉及面甚广,如:西班牙对古玛雅人的宗源之地尤卡坦的征服,古玛雅各部族的历史和传说,古玛雅文明以及这一文明的戛然而止,还有古玛雅语言和文字……尤其有关古玛雅文字的阐述和描绘,至今仍然是破译古玛雅文字的基础,尽管到目前为止,那文字还远远没有破译……

条目三:在摧毁当地文化中,倒是一位叫做胡安·迪·祖玛拉嘉的神职人员的作为,应该大书特书。

据他自己说,经他砸毁的当地神像就不下两万座,神庙就有五百多间。

动辄火刑。甚至把已经皈依天主教的一位阿兹特克贵族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理由是这位贵族阳奉阴违,私下里还在对印第安人的雨神顶礼膜拜。他竟亲自监督了那位贵族如何从一挂金碧辉煌变为一抔白灰的全过程。

还烧死了阿兹特克人的大祭司。据说这位大祭司对古玛雅文化了解颇多,烧死他,相当程度上等于烧掉了有关玛雅文化的一部字典……

至于他烧死的下层祭司、平民就更多了,说不计其数,应该不是夸张。

而在特斯科科城(Texcoco)集市广场上毫无缘由地燃起的那堆大火,更是空前绝后。因为在那次大焚烧中,他竟把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早先下令保存在库的有关玛雅历史文化的珍贵典籍,全部烧毁了。

…………

墨非难免不这样猜想,该不是有人把胡安·迪·祖玛拉嘉这一“壮举”,错安在了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头上?或胡安·迪·祖玛拉嘉根本不是神职人员,而是哪个有意穿错袈裟的西班牙殖民者?

不过在毁灭阿兹特克或是古玛雅文化、历史,残酷滥杀墨西哥人的罪责上,很少看到有关胡安·迪·祖玛拉嘉的文字。是史家对他的偏爱,还是误会?

或许都不是。他在墨西哥的桩桩罪行,已然把他变身为当年西班牙在墨西哥的一个符号——他就是西班牙,而不再是一个叫做胡安·迪·祖玛拉嘉的神职人员。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他为西班牙盖在墨西哥大地上的一枚枚无法磨灭的印章。

但不论是谁,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也好,胡安·迪·祖玛拉嘉神父也好,都是那个时代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留下的一份不可推却也不容置疑的见证。

…………

……彼时彼刻,当胡安·迪·祖玛拉嘉在围观人群和大火之间的空阔地带绕来绕去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一个叫做墨非的中国人,如此这般地追究他。

他像独角戏中的唯一角色,而围观人群与火堆间的空阔地带,正是他独一无二的舞台。他昂首阔步走在那个舞台上,似乎在向围观人群炫耀自己可以随意燃起这堆大火,并将封存在库的典籍化为灰烬的权势。

大火越烧越旺,他却停下脚步,抚摩着自己的下颌沉思起来。

是在欣赏越燃越旺的火焰的舞蹈吗?

某些人甚至宽和地想,也许那一会儿他在后悔、犹豫,想要终止这场赶尽杀绝的暴行?

错!他不过是在为制造下一个更为轰动的效应而算计。

他也果然做到。

只见胡安·迪·祖玛拉嘉忽然决绝地大手一挥,便将一队驴驮招了过来。起始人们并不知道驴驮上装载着什么,当他让那些苦力将驴驮上的东西一件件抛进火堆时人们才知道,那是已被西班牙人封存在库的有关阿兹特克人抑或是古玛雅人的珍贵文物……

…………

事后,胡安·迪·祖玛拉嘉还上书西班牙宫廷,说正是他,将阿兹特克人和古玛雅人的妖魔文化就此彻底毁灭,历史将会铭记他的贡献。

却万万没有料到,一个重要的,既没有被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烧毁,也没有因保存在西班牙人的仓库而难逃焚烧命运的“公式”,却早已在一个黑夜里逃脱。

那个黑夜,是一个面目不清、暗藏玄机,导致后来无数人猜测、追寻不已,却又一无所获的黑夜。

但也许根本不存在那个面目不清、暗藏玄机的黑夜,而那个“公式”也从来没被阿兹特克人或西班牙人所得。

谁知道它的来龙去脉?谁又知道它魂归何处?

…………

墨非能找到的线索,无非这些,大致如此。

他甚至不敬地想,花费若干时间,收获不大倒也无妨,可有些说法简直让人如坠五里云雾。

好比玛雅文明以及后人借以了解玛雅文明的关键线索,被马力奥·佩雷兹神父一把火烧得精光之说。

如果真是这样,人们又从何处得知古玛雅人的五个太阳纪、各种历法,还有他们在天文、数学上的独特贡献?

另一方面,学者们又宣称古玛雅的历史、文明是镌刻在石柱上的。不论哪个宗族、哪个地域,每隔二十年,古玛雅人必竖石柱一根,石柱上镌刻、记载着过去二十年内本地区方方面面的重大事件。这一工程,在玛雅文明戛然而止之前从未间断。可以说,玛雅文化是印第安文化中最早有明确纪年依据的文化。

所以,古玛雅人二十年一立的石柱,还有他们镌刻在石柱上的铭文、符号,才是古代玛雅文化、历史的原版,才是古玛雅人真正的史书。他们正是用这种不易被风雨剥蚀的方式,相对久远地保留着自己的痕迹……不论天文地理还是预言未来,不论认知宇宙还是说古道今……都在他们镌刻的石柱上。

专家们都知道,被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烧掉的所谓典籍,不过是祭司们根据石柱上的铭文、符号猜测的结果。谁能证明祭司们的猜测是错还是对?有参照物吗?

有参照物吗?

有参照物吗?

即便对祭司们的猜测冠以“抄本”,也相当勉强。怎么就能轻易确定祭司们对玛雅历史、文化的猜想和解释,与石柱上的铭文、符号“一脉相承,基本一致”?

再说马力奥·佩雷兹神父而后煞费苦心修撰的《寻踪山水间》,又有多少真实性?也不过是民间口口相传的记录而已。

谁又能证明,那些口口相传的东西,来自玛雅人准确无疑的祖先?

有没有误读、误传?

在流传过程中有没有流失、变异?……

都是说不准的事。同样不能板上钉钉。

而三万多个词汇丰富的古玛雅文字,从来没有被真正破译。

除了镌刻在石柱上的象形文字,在任何古玛雅人的遗迹中,人们从没找到过一撇一捺有关古代玛雅文字的痕迹。走投无路的后人,只能在石柱上死磕。

且不说镌刻在石柱上的古代玛雅文字通常被误认为雕饰艺术放过,即便是每个字母的发音和它们的时态变化、句式结构,也全无固定程式。说它随心所欲,想怎么组合就怎么组合,也无不可。

更不要说它的语法,是跟着玛雅太阳历的变化而变化的。古玛雅人的太阳历,一年共有十八个月,也就是说,全无固定程式的时态变化、句式结构,也许还要与“18”排列组合一番。

不要以为如此排列组合下来便能立见分晓。最最无法确定的是,三万多个词汇的字母、时态、句式,几乎随心所欲地组合……

世界上有测定“随心所欲”的仪器吗?反正墨非至今尚未听说。

而后世的所谓“破译”,也不过是比祭司们多一些臆想、猜测的余地。这就是迄今为止,连玛雅文明何来何去都搞不清楚的原因。

可惜啊,可惜,有关古玛雅的研究、学说,人们探讨了几百年,至今沿袭的仍不过是当初某些人的臆想。

还有一则信息,一九六六年,有人根据已辨认出的几个古玛雅文字,试着翻译了奎瑞瓜山上的一根玛雅石柱。石柱上刻着发生于九千万年前,甚至四亿年前的事件。而那时,地球还处在中生代,被誉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作为一个幽灵,还不知在何处游荡……

这岂不是说明,被马力奥·佩雷兹神父销毁的所谓玛雅的文化、历史,从未被销毁,也销毁不了?

面对古玛雅人那时便能确定四亿年前某个行星在某个具体年、月、日的位置,而今人运用电脑技术才能解决如此繁复、庞大的数字运算的事实,除了把玛雅文化、历史的无法确知推诿给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或阿兹特克人,或一五一九年入侵墨西哥的西班牙人的毁灭派这种苍白无力的理由之外,有人能给个有质感的回答吗?

有人能给个有质感的回答吗?

…………

墨非看到的信息越多就越糊涂,难免不提出这些让人感到幼稚、不屑、逻辑十分混乱的问题。

而他这些提问,与其说是针对某种观念,不如说是针对自己。最后甚至偏激地认为,眼下的人类,根本不是古玛雅人的对手,更无法抹掉玛雅文明在地球上留下的任何痕迹……

“外星人”之说虽然同样荒谬,但这个没有答案的答案,也是迄今为止最万无一失的答案。也许,到了世界末日那天,古玛雅人会在宇宙中重现,给现代人一个答案:跟你们开个小玩笑,你们就这样屁颠儿屁颠儿地闹腾若干年?

然而这位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该是个优柔寡断、缺乏胆略的人吧?换了伟大领袖,烧了就烧了!谁也甭想影响老子的所为、所思,何谈懊悔!

进一步查找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信息,遍游internet,同样所得甚微。

最后只找到他的一张画像。那张画像,从骨骼结构上看,根本不像西班牙人,完全就是一个印第安种儿——高颧骨,短方脸;脑袋似乎直接安在身坯上,没有脖子的过渡;皮肤棕黑……很可能出自印第安艺术家之手,自然容易变成自画像。

肖像艺术家在创作时,总会抓住创作对象的一个面部特征。这个简而易行的基本规律,之所以成为肖像艺术家们创作的切入点,并非偶然。

那么神父的面目特征是什么呢?

双目低垂。

这个细节、特征,引起了墨非的注意。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样一个特征?

一个低垂的、藏在眼皮后面的眼睛,有时要比翻开、圆睁的眼睛具有更多内容。

因为淡漠、困倦?

这不符合神职人员以拯救众生为己任的职业道德。

消极的抗拒、拒绝?

当自己内心颇为踌躇,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抗拒外部世界的种种尴尬时,只好撒手,不闻不问,躲在势单力薄的眼皮后面。

心怀鬼胎、阴谋诡计,担心被人识破?

不像。毕竟在神职人员里,如《巴黎圣母院》中那样伪善的克罗德神父不多,他们大多会遵照上帝的旨意,努力成为人类的楷模。

在审视不为人知、自己也胆怯直面的内心?

或有什么伤痛?

作为上帝的代言人,他是不能在人前流露自己的伤痛的,哪怕那是人间最为惨烈的伤痛,因为他是代替上帝解救人间疾苦的灵丹妙药。一个万能的灵丹妙药,怎么可能有伤痛?那岂不是上帝在自毁信誉和形象……

也许他深知,上帝对他的伤痛也无能为力。作为一个虔诚的神职人员,他只得用势单力薄的眼皮,来掩盖、遮挡他那上帝也解决不了的困境,并为上帝撑起无所不能的天空……可世上哪有无伤无痛的人生?

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神父的脸上,此时却已云淡风轻,逆来顺受……

不,墨非不打算拿这一画作作为识别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入口。

关机之前,忽有一则信息掠过墨非视线,说是古玛雅人还有个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但早已失传……

关于这一点,墨非倒宁愿信其无,不愿信其有。他对这种耸人听闻、近乎猎奇的东西,从来没有兴趣。

紧接着,一处闲笔闯入视线,是《寻踪山水间》中的文字,还是他人评估《寻踪山水间》的文字?

墨非来不及深究,那行字,如一排突如其来的子弹,击中他的脑门儿,他甚至听到了那子弹飞射过来的“嗖嗖”声!

说是一个叫做巴拉穆的人,探访深山老林时遇到过一根石柱,石柱上有一组数字,那组数字是:1、366、560……还说这组数字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索引,什么索引?如何重要?却没了下文。

而与这组数字有关的地界,在墨西哥。

当然,那不是最能展现数字之神奇的地方?

既没能毁灭,也没能挽救玛雅文明、文化、历史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几百年后,却因为他的《寻踪山水间》,成就了一个人的好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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