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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黎的堂兄弟

夏尔·葛朗台是个二十二岁的美少年,此时与这帮地道的外省人形成了奇怪的对比。他的贵族气派早已令他们心中不快,都在琢磨如何嘲弄他一番。这一点需要说明一下。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还和孩子差不多,处世还很幼稚。因此,他们一百个人当中,可能有九十九个行事和夏尔·葛朗台一样。这个晚上的前几天,他父亲吩咐他去索漠的伯父家住几个月,也许这位住在巴黎的葛朗台想到了欧也妮吧。夏尔第一次去外省,想摆出时髦少年的派头,炫耀一番,以自己的阔气让当地人不敢望其项背;将巴黎生活里的种种新玩意带去,在当地开风气之先。总之一句话,他打算在索漠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修指甲,在衣着上要分外讲究,不像有些风流少年往往为了表示潇洒而不修边幅。因此他随身带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好看的猎刀和刀鞘。还有一大套别出心裁的背心:灰的、白的、黑的、金龟子色的、闪金的、带亮片的、花条纹的、双襟的、高领口或直领口的、翻领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的、带金扣的。还有当时十分流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著名裁缝布伊松做的两件外衣和最考究的衬衫、他母亲送的整套足金梳洗用具。凡是公子哥儿的用品都带了,连一位最美丽的女人(至少他认为是如此)给他的礼物,一只小巧玲珑的文具盒也没有忘记。他称这位名门贵妇为安奈特,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陪伴丈夫在苏格兰旅行,因受流言中伤,只好暂时牺牲一下幸福。他还带了非常漂亮的信纸,以便每半个月给她写一封信。总之,巴黎风花雪月的那一大套东西无一或缺,从决斗开场时使用的马鞭,直到雕工精巧的手枪,游手好闲的人打发日子的家当全齐了。他父亲叫他别带仆人,少花点钱,所以他是订了一辆驿站的马车来的,这样就不必动用那辆专门定造,打算明年六月坐着去巴登温泉与贵妇人安奈特相会的漂亮旅游车了。夏尔准备在伯父家会见上百位客人,在伯父的森林里围猎,总之过一下领主的生活。他没想到伯父就在索漠,他打听葛朗台只是为了问去弗鲁瓦丰的路。后来知道伯父就在城里,便以为住的一定是座豪宅。不管是索漠也好,弗鲁瓦丰也好,第一次到伯父家,一定要给人一个好印象,所以他一身旅行打扮既美观讲究,又简朴大方,用当时概括一件东西或一个人完美无缺的话讲,简直帅极了。漂亮的栗色头发刚刚在图尔请理发师烫过,换了衬衫,系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衬托着一张笑吟吟的白脸蛋;一件紧身的旅行外衣半系着扣,露出一件高领开司米羊毛背心,里面又是一件白背心。怀表漫不经心地随便放在一个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拴在扣眼上。灰色的长裤,两边系扣,加上黑丝线所绣的图案,显得美观大方;他手里挥动着一根手杖,风度十分潇洒,黄金雕刻的杖头和色泽鲜艳的灰手套相得益彰。最后,他的便帽同样品味高雅。

这一切行头只有巴黎人,最上层的巴黎人才能拼凑在一起而不显得可笑,使这些无聊的玩意协调而不至于显得画蛇添足,此外还配上他那种年轻人的帅气,一望而知他有漂亮的手枪、百发百中的枪法,和安奈特那样的情妇。现在,如果诸位想理解那几位索漠的居民和这位年轻的巴黎人各自的惊讶,想看清来客的翩翩风度在屋子灰暗的阴影里以及组成这幅家庭景象的人物中间所产生的强烈效应,就必须将三位克罗旭的样子想象一番。他们三个人都吸鼻烟,流下的鼻水将褶裥发黄的棕红色翻领衬衣的衣襟弄得污迹斑斑,但他们久已不理会这些了。软塌塌的领带,一系上脖子就像绳子一样扭在一起。他们的衬衣很多,可以六个月才洗一次,放在柜底,日子一久便变旧发灰。总之,他们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衰老和邋遢的气息。他们的脸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残旧,和裤子一样布满了皱褶,可谓容貌枯槁,扭曲而变了形。其他人对服装同样马虎大意,不仅不配套,也不光鲜。外省人的衣着大抵如此,大家只关心手套的价钱,对穿给人看的衣服便不那么注意了。这一点格拉桑和几个克罗旭倒是一致的。不喜欢时髦是格拉桑党和克罗旭党惟一达成一致的地方。只要那位巴黎人拿起长柄眼镜仔细观察屋里古怪的陈设、头上的房梁、护墙板的色泽,以及上面数量多得足可标点《分类百科全书》和《箴言报》的苍蝇屎,玩摸彩的人们便立刻抬起头来,像看一只长颈鹿那样,好奇地打量他。德·格拉桑先生和他的儿子并非没见过时髦人物,但也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惊讶,也许是为大家的情绪所感染,也许是表示赞同吧。他们挤眉弄眼,满含嘲讽地似乎对大家说:“瞧,他们巴黎人就是这个劲儿。”所有人都可以这样随便端详夏尔,不必担心主人不高兴,因为葛朗台正全神贯注地看手里那封长信,拿走了桌上唯一的那支蜡烛,全不理会客人和他们的兴致。欧也妮从来没见过这样完美的衣着和人物,把她这位堂兄弟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人。鼻子里闻着从他那亮泽而美丽的卷发飘逸出的阵阵香气,不禁陶然欲醉。她真想抚摸一下夏尔精美的手套的雪白皮子。她羡慕夏尔那双小手、他的皮色、他娇嫩俊美的脸庞。总之,这位俊俏公子给欧也妮的总体印象大致便是如此。欧也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平日只是忙于缝补袜子、给父亲补衣服,在污秽的天花板下度时光。寂静的大街上一个钟头也难见一个行人,堂兄弟的出现在她心里引起了一阵骚动,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好比一个年轻人看到画册上威斯托尔[25]所画、芬登兄弟[26]所刻的千娇百媚的美人,怎能不为之倾倒?那些仙女般的美人的确呼之欲出,似乎吹口气便会破壁飞去。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是正在苏格兰游历的那位贵妇人绣的。看见这件精美的爱情信物,欧也妮定睛看着堂兄弟,想知道他是否真拿来用。夏尔的风度、仪表、拿长柄眼镜的姿势、故意装出的傲慢、对刚才颇博得她欢心的针线盒的不屑一顾——显然认为它毫无价值,十分可笑,总之,凡是令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们反感的东西,她都喜欢,使她晚上睡觉也浮想联翩,念念不忘堂兄弟这位人中凤凰。

摸彩游戏进行得很慢,不久也就停了。大个子拿侬进来,大声说:“太太,该拿被单给客人铺床了。”

葛朗台太太跟着拿侬走了。德·格拉桑太太低声说道:“把钱收起来别玩了吧。”于是,每人都从放钱的缺口小碟里拿回自己的几个苏。接着,大家活动了一下,坐到壁炉跟前聊天。

“你们不玩了?”葛朗台边说边继续看信。

“不玩了,不玩了。”德·格拉桑太太说着走到夏尔身旁坐下。欧也妮如同一般春心萌动的少女,灵机一动,便离开客厅去给母亲和拿侬帮忙。如果这时候有忏悔师问她,她一定会回答说,此刻她一没想到母亲,二没想到拿侬,而是急切想巡视一下她堂兄弟的卧室,想要去照料他,在他屋里添点什么东西,唯恐别人会遗漏。她样样考虑周全,尽量使他的卧室漂亮、干净。欧也妮已经认为只有她才了解堂兄弟的品位和想法。果然,她来得正是时候,正赶上向母亲和拿侬说明:她们以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其实什么都不到位。她提醒拿侬用炭火盆将被烘热,她亲自找块台布将旧桌子蒙上,一再嘱咐拿侬每天早上都要更换桌布,还说服母亲必须将壁炉生得暖暖和和,要拿侬瞒着她父亲,抱来一大堆木柴,堆放在走廊里。她去正厅的橱架上找来已故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身后留下的一个旧漆盘、一只六棱水晶杯、一把金色褪尽的小勺、一个刻有爱情小天使的大瓶,得意扬扬地将这一切摆在壁炉的一角。这一刻钟里,她的主意之多超过了她出生以来的总和。

“妈妈,”她说道,“我堂兄弟绝对受不了大油烛的气味。咱们买点白蜡烛怎样?”说着,她像小鸟般轻快地奔去,从钱袋中掏出刚拿到的当月五法郎零花钱,“给,拿侬,快去。”她说道。

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拿起一个糖罐——那是葛朗台从弗鲁瓦丰庄园带回来的一件塞夫勒[27]古老瓷器,便高声反对说:“你疯了吗?你爹知道了怎么办?再说,到哪里去弄糖呢?”

“妈,拿侬能去买蜡烛,当然也可以买糖啰。”

“可你爹怎么办?”

“如果他侄儿连杯糖水也喝不上,那像话吗?再说,他不会注意的。”

“什么都逃不过你爹的眼睛。”葛朗台太太摇了摇头,说道。

拿侬犹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拿侬,你倒是去呀!今天不是我生日吗?”

拿侬生平第一次听见小主人开玩笑,不禁大笑起来,于是照办了。欧也妮和她母亲想方设法布置葛朗台安排给侄儿的住房时,德·格拉桑太太正向夏尔大献殷勤,言语间百般挑逗。她对夏尔说:“先生,您真有勇气,在冬天敢离开首都的花花世界,住到索漠这儿来。不过,如果您不觉得我们太讨厌,您会发现,这里也还是可以寻欢作乐的。”

说着,她向夏尔抛了一个地道的外省媚眼。外省女人的目光平日十分拘谨、审慎,反而格外容易泄露贪馋的欲念,那些将一切欢乐看成男盗女娼的教士便有这样的眼神。夏尔原以为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生活阔绰豪华,眼前的景象和他的想象相距之远,使他大感困惑。仔细审视之下,他发现德·格拉桑太太身上还有点巴黎女人的影子。于是欣然接受了对方的相邀之意,两人很自然地攀谈起来。德·格拉桑太太越来越压低声音,以便与体己话的内容相协调。此时他们两人都有相互倾诉衷肠的需要。所以,经过一阵调情卖俏,又开了几个严肃的玩笑之后,那个手段高明的外省女子趁其他人大谈当时索漠人最关心的葡萄酒行情之际,根本不怕别人听见,竟大胆地对他说:“先生,如果您肯赏脸光临寒舍,我丈夫和我本人都会非常高兴。寒舍的客厅是全索漠城殷商巨贾、贵族人士的唯一聚会之所,因为我们家同属这两个阶层。他们只愿在我们家会面,好玩个痛快。我可以自豪地说一句,他们都很器重我丈夫。这样,我们可以设法使您的生活不至于太沉闷。如果您老待在葛朗台先生这里,我的天,您非闷死不可!您伯父是个守财奴,整天想的只是他的葡萄园,您婶子是个没头脑的人,只知道念经,您堂姐是糊涂虫、缺乏教育、没有嫁妆、毫无特色,只知道缝抹布打发日子。”

夏尔边和德·格拉桑太太搭腔边想:“这女人很不错嘛。”

“我的太太,看来你是想一个人独占这位先生了。”又高又胖的银行家大笑着说。

听见他这样说,公证人和庭长也说了几句俏皮话。神甫则狡猾地看了看他们,吸了一撮鼻烟,将鼻烟壶向大家让了让,然后给大家的想法做了一个概括:“要代表索漠向这位先生表示敬意,真是非夫人莫属啊。”

“神甫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格拉桑先生问道。

“先生,我这句话对您、您夫人、对索漠城和这位先生都是一番好意。”狡猾的老家伙边说边转身看着夏尔。

刚才克罗旭神甫看上去丝毫没有注意,其实已经猜到了夏尔和德·格拉桑太太之间的谈话内容。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夏尔说道,“我不知道您对我是否还有点印象。在德·纽沁根男爵府举行的舞会上,我曾经有幸见过您一面,并且……”

“没错,先生,没错。”夏尔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向他献殷勤,连忙回答道。

“这位是令郎吗?”他问德·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猾地看了做母亲的一眼。

“是的,先生。”她回答道。

“这么说您很年轻就去巴黎了?”夏尔转过身又问阿道尔夫。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神甫说道,“他们一断奶,我们就打发他们去巴黎这个声色犬马之都了。”

德·格拉桑太太满含深意地向神甫投去一瞥询问的目光。神甫又继续说道:“只有在外省才能找到三十几岁像夫人这样的女性,儿子在大学念法律都快毕业了,母亲还那么娇嫩。夫人,当年舞会上,少男少女们站在椅子上看您跳舞的情形,至今我还觉得历历在目呢。”神甫转身看着他的异性对手又说道,“对我来说,您的辉煌恍如昨……”

“喔!这个老浑蛋!”德·格拉桑太太心中暗骂,“难道他猜出我的心事来了?”

“看来我在索漠会大出风头呢。”夏尔边想边解开礼服上的纽扣,一只手插进背心里,眼睛环视周围,模仿尚特雷[28]刻刀下拜伦勋爵的姿势。

葛朗台毫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一心看信的神态没能逃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葛朗台的脸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们想从他脸上几乎觉察不出来的表情去推测信的内容。葡萄园主难以保持往日的镇定。在读下面这封该死的信时他会装出怎样的表情,大家不难想象。

哥哥,咱们快二十三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候,后来咱们高高兴兴地分了手。当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家里要靠你一个人支撑。当时家业兴旺,你为此高兴不已。你拿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以我的地位,一旦破产,真不愿忍辱偷生。我在深渊边上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总希望能化险为夷。但摔下去已在所难免。我的证券经纪人和公证人罗甘双双破产,夺走了我最后的希望,我已一无所有。欠债接近四百万却只能还其中的百分之二十五多一点。你们的葡萄收成既佳,质量又好,使市价惨跌,我库存的葡萄酒大受影响。三天之后,全巴黎都会说:“葛朗台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诚实,死后却要蒙羞。我玷污了我儿子的姓氏,夺走了他母亲的财产。我那可怜而心爱的孩子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离开时我们依依惜别,所幸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别便成永诀。将来他会不会诅咒我呢?大哥啊大哥,儿女的诅咒太可怕了,我们诅咒,他们可以央告,但他们的诅咒却是无法补救的呀。你是我的大哥,你应该庇护我,想办法使夏尔在我坟前不说任何恨我的话!大哥啊!如果这封信是用我的眼泪、我的鲜血写的,我就不至于像信里所说的那么痛苦了,因为这样我便可以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不再痛苦。但我现在痛苦万分,面对死亡而欲哭无泪。如今你是夏尔的父亲了!他没有他母亲家的亲戚,原因你是清楚的。为什么当初我不顺从社会的偏见呢?为什么我要向爱情让步呢?为什么我非娶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女不可呢?现在夏尔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啊!我可怜的儿子!儿子!你听着,葛朗台,我来恳求你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再说,你的家产恐怕也够不上作三百万的按揭,我求你是为了我的儿子!大哥啊,你要知道,我想到你的时候是双手合十地央求你的。葛朗台,临死前我把夏尔托付给你。总之,一想到有你做他的父亲,我面对手枪也不觉得痛苦了。夏尔很孝顺,我对他也很慈爱,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他不会恨我的。另外,你会看到,他性格温驯,像他母亲,绝不会让你烦恼。可怜的孩子!他享受惯了。咱们两人小时候缺衣少食的苦日子他根本没过过……可现在他已倾家荡产,孤苦伶仃了。对,朋友们一定都会躲着他,而他受羞辱都是我的过错。唉!我真希望我的手臂有足够的力气,能够一下子把他送到天上他母亲的身旁。我真是疯了!还是再谈谈我和夏尔的苦难吧。我现在将他送到你那里,希望你用恰当的方式将我的死讯和他未来的命运告诉他。望你待他如子,做他的慈父。别让他一下子离开悠闲的生活,那会要他的命的。我要跪下请求他放弃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不要向我讨债。不过,这种要求实在多余,他有荣誉感,一定会觉得不应该站到我的债权人那一边。请你趁来得及的时候叫他放弃继承我的遗产[29]。请你向他解释我给他造成的艰难处境。还有,如果他对我尚有孝心,请代我告诉他,他不必绝望。勤奋工作当初曾将你我救出苦海,他也可以靠勤奋工作将被我夺走的财富挣回来。如果他还想听他父亲一句话,我真想从坟墓里钻出来告诉他,叫他远走他乡,到印度[30]去!大哥,夏尔是个诚实勇敢的年轻人,你可以给他一批货,他宁死也不会赖掉你供给他的第一批资金的。葛朗台,你一定要借给他钱,否则你会后悔的。啊!如果我的孩子从你那里得不到援助和慈爱,我会永远祈求上帝,惩罚你的冷酷无情。如果我能救出部分证券,我便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留一笔钱给他。可是月底的支出耗尽了我所有的财力。本来我在孩子前途未卜之前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握你温暖的手,感受一下你神圣的诺言,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夏尔上了路,我便要查点我的账目,尽量证明,我做买卖一向诚实,纵然生意失败也不欺不诈。这难道不是为了夏尔着想吗?永别了,大哥,我以子相托,你会慨然接受,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愿上帝赐福予你。在那个我们所有人迟早都会去而我已经先走一步的世界,将有一个声音永远为你祈祷。

维克托-昂热-纪尧姆·葛朗台

看完信,葛朗台按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在背心口袋里。然后问了一句:“你们在聊天吗?”接着,他看了看他侄子,诚惶诚恐地,想掩盖心里的激动和打算。“你暖和过来了吗?”

“亲爱的伯父,暖和极了。”

“咦,娘儿们都上哪儿去了?”葛朗台早已把侄子要在他家过夜这件事忘了,问道。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回到了客厅。葛朗台又镇静了下来,问她们两人:“上面都拾掇好了?”

“都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如果你觉得累,就让拿侬带你到房间休息。当然,那可不是公子哥儿住的套房!不过,请你体谅种葡萄的穷人,捐税把我们都刮光了。”

“我们是知趣的人,葛朗台,”银行家说道,“您一定有话要和令侄谈,我们告辞了。明天见。”

听了这番话,大家都站了起来,各自行礼道别。老公证人到门边拿灯,回来点着了,提议送德·格拉桑一家回去。德·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间出了事,晚会提前结束,她的仆人还没来。

“夫人,肯赏脸让我搀着您吗?”克罗旭神甫问德·格拉桑太太。

“谢谢,神甫先生,我儿子会照顾我。”她冷冷地回答。

“和我在一起绝不会有损太太们的名声。”神甫说道。

“那就让克罗旭先生搀着你吧。”她丈夫说道。

神甫于是搀着美丽的太太,轻快地紧走几步,领先在众人前面。

“夫人,那个年轻人很不错啊。”神甫紧捏了一下格拉桑太太的胳膊。“葡萄已收完,箩筐没用场,您别打葛朗台小姐的主意啦,欧也妮是给那个巴黎小子准备的。除非这位堂兄弟在巴黎已有心上人,否则他就是令郎阿道尔夫的情敌,最……”

“算了吧,神甫先生。他很快便会发现,欧也妮是个傻丫头,一点不鲜嫩。您注意到了没有?今晚,她脸色黄得像木瓜。”

“这一点,您大概已提醒了那位堂兄弟。”

“我可是老实不客气……”

“夫人,以后请您永远坐在欧也妮旁边,这样,您就不必对那个年轻人说他堂姐怎样怎样,他自己会做出比较……”

“首先,他已经答应后天来我家吃晚饭。”

“哦,如果您愿意,夫人。”神甫说道。

“神甫先生,我愿意什么?您是不是想给我出什么坏点子?我已经三十九岁,就算拿莫卧儿大帝国[31]做交换,也犯不上玷污我这一生的清白吧!您我都一把年纪了,说话也该有点分寸。作为神职人员,您的某些思想实在和您的身份不相称。呸!倒像《福勃拉斯》[32]书里说的话一样。”

“这么说,您看过《福勃拉斯》这本书啰?”

“没有,神甫先生,我说的是《危险的关系》[33]。”

“哦,这一部正经多了。”神甫笑着说道,“您把我看得像现代青年那样道德败坏!其实我只不过想……”

“您敢说并不想教我学坏?这不是明摆着吗?这个青年很不错,我承认,如果他追求我,就不会想到他的堂姐了。我知道,在巴黎,有些好心的母亲为了儿女的财产和幸福不惜出此下策,可咱们是在外省啊,神甫。”

“说得对,夫人。”

“而且,”她又说道,“我不愿意,阿道尔夫本人也不会愿意为了一亿法郎而付出如此代价。”

“夫人,我并没有说一亿。诱惑来了,也许您我都无力抗拒。不过,我认为一个玉洁冰清的女人,逢场作戏,调调情也无伤大雅,何况这也是女人在社交场合的一种责任……”

“您真的这样认为?”

“夫人,难道我们不应该努力使别人心情舒畅吗?……对不起,我擤一下鼻子。我向您保证,夫人,”他又说道,“他拿长柄眼镜看您比看我时亲热得多,不过,我原谅他,在美人和老头之间,当然宁愿要美人啰……”

“很明显,”庭长用他那粗嗓门嚷道,“巴黎那位葛朗台差他的儿子到索漠来绝对是为了婚事……”

“果真如此,这位堂侄就不会像炸弹那样突如其来了。”公证人回答道。

“这根本不说明问题。”德·格拉桑说道,“那家伙做事总是偷偷摸摸的。”

“德·格拉桑,我已经请这个年轻人来家吃晚饭了。你再去请上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图瓦夫妇,当然还有那位漂亮的杜·奥图瓦小姐。但愿她那天穿整齐一些!她母亲妒忌心作怪,把她打扮得那么丑!先生们,我希望你们都赏光。”她停下脚步转身对另两位克罗旭又补充了一句。

“您到家了,夫人。”公证人说道。

三位克罗旭与三位德·格拉桑道别之后,便回家了。一路上,他们充分发挥外省人固有的分析能力,将当晚发生的这件大事从各个角度仔细推敲。事情改变了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人各自的地位。他们都是精于盘算的人,行事很有头脑,此刻感到有必要暂时携手,去对付共同的敌人。难道他们不应该联合起来,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弟,也不让夏尔打堂姐的主意吗?他们要搬出阴险毒辣的迂回手段、口蜜腹剑的造谣中伤、天花乱坠的信口开河、貌似天真的出尔反尔,将那个巴黎人包围、误导,他能招架得了吗?

客人走后,屋里只剩下葛朗台一家四口时,老头儿对他的侄子说:“该睡觉了。时间太晚,你来这里的事不能谈了,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谈吧。我们这里八点吃早饭。中午每人一个水果,随便吃点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和巴黎人一样,五点吃晚饭。这就是我们的规矩。如果你想到城里或附近看看,尽可以自便。我要办事,不能总陪着你,请你原谅。你也许会听到,这里的人都说我很有钱。葛朗台先生这样,葛朗台先生那样!我任由他们说去,这些闲言碎语损害不了我的名声。不过,我实在没有钱,到了这把年纪还得像个小伙计那样,凭着一个蹩脚刨子和一双勤劳的手干活。每一个埃居都要用汗水去挣,这一点也许你很快便会亲眼看到。喂,拿侬,蜡烛呢?”

“侄儿,我希望你需要的东西都给你备齐了,”葛朗台太太说道,“如果你还缺什么,就向拿侬要好了。”

“好婶子,我要求不高,我想,我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祝你们,还有堂姐晚安。”

夏尔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着了的白蜡烛,是安茹的出品,在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已经发黄,颇像普通的油烛模样,葛朗台根本没想到家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所以没有发现。

“我给你带路。”老头子说。

葛朗台没从有拱顶的那道门出去,而是郑重地走正厅和厨房之间的那条走廊。走廊通楼梯的那一边,有一扇镶着椭圆形大玻璃的门,挡住冷风吹入。但到了冬天,此风依然呼呼地吹进来,即使正厅的门缝都钉了布条,屋里也难保持适当的温度。

拿侬插上大门,关了正厅,到马厩里放出一条吠声沙哑、像患了喉炎的狼狗。这畜生性情凶猛,除了拿侬,谁也不认。大约因彼此都来自乡下,容易沟通。夏尔见楼梯间的墙已经发黄,到处是烟熏的痕迹,楼梯的栏杆被虫蛀了,他伯父沉重的脚步踏上去,晃悠悠的,不觉心里凉了半截,怀疑走进了鸡舍,转身看看婶子和堂姐,一脸询问的神气。可是她们已经习惯了这座楼梯,不知道他惊讶的原因,反而看作是友好的表示,便报以亲切的微笑。夏尔大失所望,心想:“我爹打发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吗?”

到了二楼的楼梯口,他看见三扇漆着暗红色的门,没有门框,直接嵌在灰蒙蒙的墙上,用铆钉钉着两端呈火焰形的铁条,像长长的锁眼两头一样。正对楼梯口的那扇门显然已经堵死,门后那个房间正好在厨房上面,只能从葛朗台的卧室进去,是他的工作室。用来采光的唯一玻璃窗,装着粗大的铁栅,下面便是院子。任何人,包括葛朗台太太都不许进入,老头子一个人待在里面,像炼丹术士守着炼丹炉一样。他在这里无疑巧妙地安装了几个秘密藏东西的地方,存放田契和房契,挂着称金币的天平。他夜里就在这儿偷偷地开单据、写收条、做种种计算。和他打交道的商人看见他事事都有所准备,怀疑他有鬼神相助。无疑,当拿侬声震屋瓦地呼呼大睡、狼狗在院里值夜打呵欠、葛朗台太太母女进入梦乡的时候,老箍桶匠便到这里来爱抚、把玩、欣赏他的金币,放进桶里,紧紧地箍好。墙壁既厚、窗板也严,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个密室的钥匙。据说,他藏在这里研究图纸,上面连每棵果树都有标志,他计算自己的收成,误差不超过一株葡萄秧或者一抱柴。这扇封死的门对面便是欧也妮的房间。楼道尽头是老两口的套房,占了这层楼的前半部分。葛朗台太太的房间与欧也妮的毗连,有一扇玻璃门相通。葛朗台与他妻子的卧房之间有板壁隔开,与他神秘的工作室则隔着一道厚厚的墙。葛朗台老头将侄儿安置在三楼,那是顶层,正好在他房间的上面,这样侄儿要是走动,老头儿完全听得见。欧也妮和她母亲来到楼梯口,互相亲吻,道过晚安,然后对夏尔说了几句表面很一般其实充满热情的话,便各自回房了。

“侄儿,这就是你的房间。”葛朗台老头边说边把门打开,“如果你想出去,就喊拿侬。没有她领你,对不起,狗会一声不响地把你吃掉。睡个好觉吧,晚安。咦!她们给你生火了。”他又说道。这时候,大个子拿侬提着暖床炉进来了。“又来一个!”葛朗台说道,“你把我侄儿当成坐月子的女人吗?拿侬,把暖炉拿走。”

“可是,先生,被潮着呢,而且这位少爷娇嫩得跟大姑娘一样。”

“好吧,既然你存心巴结他,不过小心别着火。”葛朗台推了推拿侬的肩膀,说罢,吝啬鬼嘟囔着下楼去了。

夏尔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的箱子中间,看了看这个阁楼里的卧房,只见四面墙上糊着乡村酒店的那种黄底白花护壁纸;石灰石砌的壁炉上布满凹槽,一看就让人凉了半截;几把黄木椅子看来不止四个角,铺着上过漆的麦秸垫子;一个打开了的床头柜,大得可以钻进一个小个子轻步兵;床前一条粗布条编的薄垫,床是有顶的,但四面的布幔已被虫咬得摇摇欲坠。夏尔神情严肃地瞪着大个子拿侬,问道:“喂,伙计,难道这就是巴黎葛朗台的哥哥、当过索漠市市长的葛朗台先生府上吗?”

“是啊,先生,他是一位和蔼可亲、十全十美的大好人。要不要我帮您把箱子解开?”

“好啊,这当然好。我的军爷[34]!您没在帝国禁卫军中的海军服过役吗?”

“噢!噢!噢!噢!”拿侬说道,“禁卫军的海军,那是什么东西?是咸的吗?是走水路运来的吗?”

“给,把我这只箱子里的睡衣拿出来,这是钥匙。”

那件绣满古老图案的绿底金花丝绸睡衣,让拿侬看傻了。

“您要穿这个睡觉?”她问道。

“是呀。”

“圣母马利亚!这给教区的教堂铺祭坛才好哩!我的好少爷,把它捐给教堂吧,这样您的灵魂就会得救,否则就作孽了。噢!您穿上真漂亮,我去叫小姐来看看。”

“喂,拿侬,”他干脆这样叫她,“别嚷好吗?让我睡觉,明天我再收拾东西。既然你那么喜欢我的睡衣,那就让你拿去拯救你的灵魂[35]吧。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走时一定把它留给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拿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夏尔,不敢相信他的话。

“把这件漂亮衣服给我!”她边走边说道,“这位少爷已经在说梦话了。晚安。”

“晚安,拿侬。”

“我来这儿干吗?”夏尔睡不着,心里想道,“我父亲不是傻子,叫我来一定有目的。不知道哪个希腊笨蛋说过:正经事,明日谈[36]。”

欧也妮正在祈祷,忽然停下来,想道:“圣母马利亚!我堂弟可真帅。”结果,这晚的经文就没有念完。

葛朗台太太睡觉时什么也没想,只听见从板壁中间那扇门的另一侧传来了吝啬鬼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声音。她像所有怕丈夫的妻子一样,早摸透了老爷子的脾气。如同海鸥能预见暴风雨,她从极细微的征兆预感到葛朗台心里正在翻腾,于是用她自己的话说,干脆装死。葛朗台在密室里,瞪着叫人钉了铁皮的门,心想:“死后将孩子留给我,我兄弟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真是好一笔遗产!我一百法郎也不给他,何况一百法郎对他有什么用?这公子哥儿拿着长柄眼镜看我的温度计那副神气,简直像要拿它点火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会带来的后果,葛朗台的心情也许比他兄弟写这份遗嘱时还乱。

“我难道真的能得到那件金色睡衣?……”拿侬边想边入睡了,蒙眬中仿佛已裹上那块祭坛布,她生平第一次梦见了鲜花和绫罗绸缎,正如欧也妮生平第一次梦见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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