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人和兽生活在一片土地上，除了人自己，其他的生物都是对手。降服它，为自己所用，或者杀死它。蚩尤族对付动物有两派，一是制蛊驯服，二是击杀狩猎。这二者，都是尊蚩尤大神之功，令我族人号令万兽。
蚩尤族与炎黄一战，我族大败，从黄水一带向南迁徙，入十万大山藏身。原有秘技延续了十几代人，已经散失大半，有心要学，也找不到明师。
蚩尤族还生活在大中原汶水地带的时候，男学驯兽、女学虫蛊，兽术精湛者可教万兽奔腾、百鸟蔽日，蛊术精湛者可教虫蛊移山、粮田充盈。那是老人们口中的全盛时代，人人都有一技傍身，衣粮不缺。
但是炎黄七十二部眼红蚩尤族九黎三苗的秘技，更忌惮秘术，不惜起祭坛倾族相拼，引风雷雨电咒诅破蚩尤秘术。若说蚩尤擅长的是虫兽之道，炎黄等部擅长的就是雷火之术，他们的引雷阵、祈雨阵亦是相当灵验，卯月至巳月之间尤见成效。
当年一战正是寅月起、巳月止，炎黄等部尊黄帝为首，大破蚩尤。因着咒诅的原因，蚩尤秘术便不再是人人能修习的技艺，而成了只有根骨天分的人才能领悟一二的神技了。
我问过伢山公学的长老，既然各部各族都有自己的秘技，为什么要互相攻打，互破秘技呢？
长老露出长年嚼食烟叶的泛黄的牙，幽暗地笑着。
天地山川俱有灵，凡生物都能受灵气灌养，你分得多了，他便分得少，你壮大了，他便被你压制。谁都没有的时候，都不在乎，一旦有些人有了，其他没有的人就会想要、想抢，有些人的好、有些人的差，差的那些人就会抢好的那些人。永远不可能大家都有份、大家都一样好，哪怕有一天大家手里拿的都一样多、一样好，也会有人想抢别人的，想拿最多、最好的，越多越好。
乍一听我听明白了，再一想又不太明白，人抢的是什么呢？
长老摇摇头，什么都抢。
对，什么都抢，什么时候都可以抢，什么人都能抢。抢赢了就什么都有，抢输了也只能忍着，忍到有能力抢回来为止。
我五岁就来了伢山，这里的男娃是未来的兽师，当然也有很多不成的，那就做兽奴的工，日常务农、修圈、打理家养的禽兽。兽师十个男娃里也未必能出一个，这是一项很难的工作，根骨好的也要花至少十年功夫，根骨一般的二十年，没根骨的一辈子都做不到。
不是什么人都能让老虎低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与剧毒的王蛇同眠。
最好的兽师能操控陌生的野兽，他所到之处，连蠢得没边的野猪都会乖乖低头，他所散发出的气味就是兽王的气味，辅以药、乐、蛊能让方圆十里的鸟兽都为之所用，他所驯养的鸟兽能为人所不能为，简直就是自己的分身，以一敌千、敌万。
过去，蚩尤族的族长就是最好的兽师，蚩尤之意就是万兽灵长。
我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睥睨天下，万人景仰。
可惜，我在蛊上根骨颇差，徒有一身气力也无计可施。蛊是兽师必学之技，可以任何活物入蛊，哪怕是人，小小的蛊术能够驱使千虫、百鹿、十象，若是兽师的定力惊人，能够驱使的活物数量更多。听闻上古最厉害的兽师是一位农夫，他天生就能听懂、看懂所有虫兽的语言，不废吹灰之力就能杀死硕大无比的鹏鸟王，还能在鸟兽指引下开荒拓土、寻找最好的粮种，简直是神迹。
蛊术上进益太差，我就修习武、药、乐，十年过去了，我的武艺在伢山已排得上名号，寻常走兽我可以轻松放倒，药和乐虽然不是最好的，但论十年的修学时间来看，能做到我这般也算胜者了。
只怪我来伢山来得太晚，大我两三岁的族兄四岁不到就来了伢山，他总是嘲笑我，不会蛊术，就算武力第一、药学无双、乐技最优，也只能是屈居末等，管管兽奴，打打猎，给人治治头疼腹痛，没什么真用处，要想开疆拓土、征战蛮荒，不可能的。
我不服气，蛊之根本来源于人对动物的感知和关系建立，我养过各种活物来炼蛊，八足虫、甲虫、火蚁、水蛇、蜥蜴、扁嘴鸟……凡是我能抓到的都会试一试，用药、用乐来慢慢建立关系，我还脱光了衣服和蜥蜴一起在潮湿的深穴里吐纳月光，喂它们喝我的心头血，取连心草给它们吃。长老说，没什么根骨的兽师要炼虫蛊比较难，因为虫并不聪明，反而是从大一些的蛇、蜥蜴、鼠开始炼更能突破。我下了重药的结果就是，冻得自己伤寒好几天，被蜥蜴、鼠、蛇都咬过。除了失败，我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说法。
最后一次被蜘蛛咬了舌头，昏睡三天后，我决定了，再试最后一次，这一次我要玩一把大的，如果还是不成功，我就放弃，不再沾蛊。
族兄被我的决心震慑到了。
“我听说岩通兽师三十五岁才破了蛊术，四十岁通过长老会试炼成了兽师，你才十五，怎么就决定放弃了？”
“这不是放弃，蛊术自有天分定，蚩尤大神若是不让我通蛊术，就说明我要做其他的事，我一定是有独到之处的人，必然要出头，当大功臣。”
族兄又气又笑。说了一堆脚踏实地、虚心求学、坚持不懈的话，又是这些老掉牙的东西，我听了，就像听白头鸟叫一样听完了。
然后说了我的计划。我按神方做了一剂蛊引，要找到十种粪便和豚鱼的精血，我做成了，就是最难做的迷方，看剂量应该能迷幻一匹成年的矮鹿或是彘猪。迷方既是药也是蛊，只要让活物吸进药粉再施加咒诀，就能令它中蛊，蛊种一天就能长成。
族兄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任是谁都会是这个反应，迷方几乎已经没人在用，因为它原料难得，炼制更难，我能得此药也是机缘巧合，连下几天雨才得了这药。
“高，迷方啊，你做出了迷方，拿给伢山长老会，你可就是大功臣了，你自己用掉可能没有什么也换不回来。高，听我的，不要耽误。这可是你升等分粮的好机会啊！兽师做不了，你可以做药官啊！”族兄抓着我，痴人说梦。
我阿父驽挚是大有名气的兽师，我虽不是他认可的家生子，但我身上也流淌着他的血脉，不可能到最后只做个兽奴，就算是药官也实在辱没了他的声名。
对，我就是想让他认我，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族人知道我是驽挚的儿子，他错过了一个最好的兽师儿子。
“千鹿，你要是想见识迷方，就只能跟我去试一把，你不帮我，多得是人要帮我。这可是迷方，有乳香的迷方，萤蓝光色的迷方。”
族兄眼睛都直了，没有一个预备兽师能抵抗这种诱惑，族兄在蛊术上深有心得，他的定力、灵力都在我之上，却在药术上有些不通，如今有此妙物，更是吸引非常。
“我不是为了自己，高，我一定会帮你的，你志气坚定，我佩服得紧。明日我们就去猎山，我一定护着你。”族兄咽了口水，声音哑哑的。
当时我们都很期待，后来我通过兽师试炼之后才发现，这迷方少了最重要的一道配药，只是因为真正的兽师都知道这味配药，而学子却未必懂得其中奥义，所以它根本不是迷方，只是疯药。
次日天不亮，我与族兄就上了猎山。
“高，成功之后，你是不是会带着蛊兽回公学？”
“当然，我还要把迷方炼制心得告诉给所有族兄弟。”我是骄傲的，不怕没有秘技傍身。
“敬佩你！你要用什么兽炼迷蛊？彘猪吧，容易找到，下午公学也能赶得及。”
我只犹豫了一瞬间就同意了，就是彘猪！它比鹿更凶狠些，反应也更凶猛，不搞点大活物蛊，怎么配得上迷方。
现捕猎物也不难，只能走进山坳，穿过山阴，就是彘猪活跃地了。这种浑身硬毛的蠢物，长鼻短耳，丑陋非常，力气却很大，奔跑起来也不算慢，发起狂来连大腿粗的树也能撞倒，撅翻三四个人不在话下。
我和族兄很小心，希望在不惊扰的情况下，逮住一头成年彘猪。
日头渐暖，也是这些走兽活泛的时候，求偶配种，安家筑巢。
寻了近半日，我们盯上了一头落单的母彘，看起来腹中无子，不太可能发狂，很快地扑上去，用网绳兜住了它。
我带着铜勾手，在腹下斜斜地勾住了它的肥后腿，用气劲斜向上猛提，蠢物四脚朝天地被放倒了。我们人少，不可能快速地抓住它四蹄，只能摁住它私处，叫它痛的不能发力，族兄一手网绳，一手钉棍，用尽全力压制着它。
“快点，高子，我摁不住多久的！”
珍贵的迷方，我控制着自己不要这么哆嗦，药若撒了可就再难制取。骑在腥臭的彘身上，用星手套卡着它的头。
“你看清楚啦，别喂进嘴里啊蠢！”
鼻子，让它吸进鼻子！
呼哧呼哧的玩意，非得把嘴堵上不行。堵上嘴，先灌进一半，起咒诀。
“成了吗？它好像不动了，不挣扎了。”族兄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巨大的狂喜冲上我的心头，一切都静止了，胯下的彘猪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我能够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瞳孔逐渐涣散，印出了我的脸。
放松！
静止！
我站起身，心中默念咒诀，感受迷方从它的四肢百骸流窜的过程。
侧身站起来！
骨骼摩擦的细微声音，肥胖的彘侧身，四肢贴地，用类似人的姿态企图站起来。
我……我……成了……
嘭。
肥胖的彘轰然摔倒。呦呦大叫。
它失去了控制。
“快杀了它！千鹿，刀！快……“
迷方的药力以一种奇怪的形式显现出来，它的眼珠泛蓝，瞳孔紧缩，发狂的彘猪杀伤力巨大，因为短暂的意念相接，我就是它最大的目标，我不确定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反制我，但必然是凶多吉少。
“高呐，你成了，哎呀，不对啊，快起闭诀，哎，你快跑哇……“
还用说！我这个该死的族兄！还不拔刀救我，我这脚下生风，在山林里也不如四条腿的肥彘快呀。
脑后是疯彘猪的嗷嗷叫声，身畔是树枝藤曼撕扯断裂的声音，不远处还有族兄不断发射手弩的咻咻声。这样的时刻，我看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柔美，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她还是个小女娃却有比妇人还漂亮的曲线。
肉肉的下巴配着浑圆的侧脸，胸前微微起伏，腰肢处有恰好的弧形，嵌一个月牙儿正好。她在整理衣衫和头发，一样的粗麻衣裳，她穿起来格外清爽，脖颈处硬挺有型。
我张嘴叫她，这么小的女娃独自在猎山里着实危险。
然后她回了头，我第一次发现女性的脸有如是异样的光芒，她的眼睛、鼻子单看都很普通，但镶在她的脸上就成为了她的样子，独一无二的她的样子，很温暖，有点单薄，有点怒气，似笑非笑。
哎。不知在哪里见过，熟悉又陌生。我喊她：
“快跑！疯彘猪正在撵我。”
小女娃被吓呆了，跑也不跑，躲也不躲。我只能拉着她高高低低地跑，她的手冰凉凉的，真是吓坏了。
脑后彘猪的疯叫已经停了，想是族兄撅翻了它，这女娃娃一通狂奔，脸色泛红，束着的头发也有些散了。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真傻！
“你怎么不跑啊，那可是疯猪，不怕吗？好在我族兄在后面，应该是撅了那头疯猪。小女娃一个人在山林里要小心点，机灵点，听到点动静就要躲起来，最好是爬到树上，要是没有树或者被发现了，就得绕着弯跑，一般的四足兽都蠢，方向大点他就会慢一点，高高低低地它也容易被绊倒。你可得小心点，要去哪里得沿着寨子走，猎山不是好玩的，野山就更不能去了。怎么样也要带把手斧防身，当然能不出村寨就不要出。”
小女娃也没听我说话，喘着气就把松散的草鞋脱了，一嘴咬着结子，两手翻飞地打散草绳又重新编起来。真快啊，没见过谁编草鞋这么快的。
“你打草鞋这么快！又快又好！小女娃，你从哪里来？我带你去找族兄，吃最嫩的烤猪脏。尤其是肝，喷香的……”
她说话的声音硬硬的，一点也不温柔，她说：
“我还要赶路。”
然后就走了。
她就走了，后来回想，我当时也是有点痴，怎么就这么跟她走散了呢。
我回头看族兄乐呵呵地捆彘猪，用绳网套住它，准备拖回伢山。
“真可惜，高，你这迷方也不好使，不过这头彘倒是好得很，拖回去分了吧。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不要把兽师的前途压在这一次两次尝试上。蛊术本来就很难，你今年才十五岁，大把时间学，还有那么多明师可以求学，长老也待你好，不要放弃。”
我本来真是挺失望挺难过的，但也许是被那女娃儿冲淡了失望，并不觉得自己失败了，毕竟在用药后的须臾，我控制了它。
“千鹿，我控制了它一会儿，对吗？”
族兄愣了一忽儿，然后猛点头。“对！对，你的迷方还是有用的，你的咒诀也有用过一会儿！对，你成了后来又败了，练习得不够，也可能是迷方不够纯，诧惊虫活性不够。”
我没有完全的失败，其实还成功了一会儿，我只是练习得不够。
我点点头，跟族兄一起把彘猪拖回了伢山。
手里肩上的重力让我坚定了一件事，我依然是有些天赋的，只是比别的族兄弟姊妹少些罢了。那个女娃儿要去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