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拄着拐想去向细麻道别时,我看见她和一个年轻男子四目相对,两人都羞红了脸。我吊着毒蛛和花蛇费尽心力地爬回族坪,为的就是她能对我含羞带俏,为了这一刻的她,我险些连命都葬送了,没想到这一刻她就这样轻易送给了这个男娃。他的身量还不如细麻高,竟能让细麻流露这样的神情,何其不公!她手上还有多节花……
是,虽然我伢洞成高没能带着驯兽到达族坪,身前毒虫几乎死绝,也没能通过兽师核验,但是我依然是兽师子弟里数一数二的好手,驭兽堂下行走只我一人不是真正的兽师,还不足以说明我的实力?
今日我虽不是功臣,也收到小祭司送来的多节花,一样有资格娶族女子,眼下这个毛头小子算什么?我毫不放在眼里。
只是她的眼神,她羞红的脸,让我再拄不动拐杖,腿伤、脸伤都火辣辣地疼。我不叫她,离她这么近,除非瞎了不然还能看不见我?待她抬眼看见我,那一刻的表情就决定了她是不是会跟我走,细麻还小,但不傻,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谁才是良配。
细麻还小,她从没答应过我,那是因为她不了解男女之事,还不知道该与什么样的人生儿育女、安定生活。同样地,她也从没拒绝过我,蚩尤族的女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要是眼里没我,早就把我赶出寨子了。
只要等她抬眼看见我。
真的,细麻瞎了。
她跟毛崽子走了,这么近却没看见我。可恨我的腿脚,她走得那么慢我竟然没跟上,我要问问她,知不知道我在等,一直在等,知不知道我心里只有她,我愿意为了她坚持也愿意为了她放弃。
细麻呀,我的心脏里只有你的影子,除了你没有谁能让我坚持驭兽这么些年,我不疼吗?我不怕吗,我只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呀……
你怎么能跟别人走?还是那么低下的毛孩子,你瞎了吗,被夺智了?被下蛊了?愚蠢!
我拖着身体好不容易爬起来,我没有眼泪,只有怒火。
“你怎么样?怎么伤得……伤得这么重?”
这是一个脸熟的女人,我见过却不记得。
“快拉我一把。”我得追上去才行,一定要问个清楚,倒要看看,这个毛孩子有什么本事,哪怕我受了伤也一样能把他揍到东海之滨。
“高,高……别走了,你伤得这样别走了,腿上又出血了……你要做什么去我帮你好不好,别再走了。”
这女人居然哭了,这点伤算什么,只是真的不太吃劲爬不起来了。我不甘心,给我等着,一定不会放过你……
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我平躺着,眼皮沉重。
族兄的胖脸凑到眼前,摸摸我的额头:
“你终于醒了,把苏岚吓坏了,你的腿伤还不算什么,你中的毒是血毒,斗兽后虽然解毒了,不过余毒未清,可能是剧烈的情绪起伏或者是下地活动太久,毒入髓,发作得厉害。幸亏苏岚在你身边,又找祭司求药祝祷,不然你这蠢物定是没命的。”
我张嘴说话,却听见一个混沌的声音,像是借了别人的舌头。
“嘿嘿,你省点力气罢,舌头肿大,什么也灌不下去还想说话,你老实躺着吧,全须全尾,身上什么也没丢没坏。我去叫苏岚,她守了你五天,人都瘦了。平时看你独来独往,居然求了这等好女,颜色非常啊。”
头眩得很,耳朵里也嗡嗡响,什么五天?什么兰?
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笨重黏糊,看来我又捡回了一条命,小命要紧,发生了什么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人可以很坚强,百折不死,濒死活来,也可以很脆弱,用了解毒蛊还差点没命的,大概就我这一个了。
活着真好,就算呜呜呼呼地说不出话也不要紧,心脏还很有力地跳着,我还能见到我儿子,还可以生很多孩子。
“……你看看我,看看我,还疼吗……”
这股哭腔真的有点烦,是一张陌生的脸,是个有点憔悴的女人,年纪正轻,眉眼妩媚,颜色倒是俏丽,子弟屋少有女人进出,是谁?
看她这副娇花带雨之姿,不免有点痛心,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还是应该眉开眼笑,欢欢喜喜地打扮自己。
“唔……呼……米丽的的鹿不应该陆……”话没说完,我自己就笑出来了,这个笑声听起来真像老妪的哭声,真难听。
她笑了,带着泪笑,看起来增添了几分娇怯柔弱。
这样的身体恢复起来很费力气,等我再回到驭兽堂行走时,春花都开遍了。我也知道了,拐走细麻的原来是米通长老和大祭司青眼相待的少年农师,是户子洼里陪细麻长大的小男子,是族民钦慕的神人。
就像在伢山错失她一样,我错失了女娃细麻,又错失了女人细麻。不要紧,我这条命还在,我的身体还能恢复,只要我能站在她面前,自然能带走她。
苏岚待我至诚,她说我曾在户子洼救过她,她会一直陪着我、照顾我,驭兽堂的兼长老给我指派了木屋,族兄弟们在我还不能清除说话的时候抬了我住进去,苏岚在木屋里陪我过了一冬。
那个冬天我睡得比醒的多,驭兽堂和伢山给我分的冬粮特别足,就算我地里毫无收成也没有影响,不过我向来不靠农产,毕竟我也真的不太会。
苏岚很能干,木屋里的火盆没断过火,身上的皮毛毯厚厚的,伤重得不能起身的我一点冬意都没感觉到。
“你真是极有福气,户子洼的族女子跟着你在驭兽谷吃苦受累,你可是比生崽的母羊还难伺候,白日要翻身,夜里要上药,雨天要防潮,晴天要防冻,她一个女子真不容易。”族兄在我养伤时常来看我,每次都要大赞苏岚。
苏岚也是少有的贤德女人,从不邀功,也很少哭,言笑晏晏地照顾我。我觉得有点抱歉,我虽然是躺在矮榻上什么也没做,但是整个驭兽谷和伢山的人都已经把苏岚当做与我婚配的族女子,在族祭上承蚩尤大神的恩泽获得祝福的男女。
她是族女子,不是普通女人,生的端丽温婉,她需要尊重和骄傲,族兄弟们又赞得她是花神一般的女子,令我很是为难。
我问苏岚:“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户子洼?”
她说:“户子洼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因为族女子参加族祭的典礼离开了户子洼。离开户子洼之前,我就想如果能够再找到你,就不会再回户子洼了。
你知道的,高,我只是想照顾你,如果,如果你觉得我烦着你吵着你,不是你的良配,我可以搬出去,驭兽堂附近还有族屋可以栖身。晨昏时分我来帮你收拾屋子,食时帮你做好焦米湿羹,日常你出寨行走做事我也可以就近看顾这个木屋和你的田地。”
苏岚很平缓、很冷静的样子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疼,她的目光能让任一个平凡男人感受到自己的力量。
“我听说了箬碧,她为你生的儿子今年也四岁有余了,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帮你照顾多坎。你是不是也很挂念多坎?还是……你还很挂念箬碧?”
箬碧跟我短暂地生活过一段时间,她大了肚子之后我就没再上过她的门,多坎虽然是儿子,但是我也没怎么见过他。幼子同母,我对他倒是没什么感觉,更别再说箬碧了。
“不不不,我早就不上箬碧的门了,你别多想,我跟她欢喜过,又分开了,她有她的日子,我们没什么关系。”
苏岚笑得很妩媚,每当她这么笑的时候我都会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我不会再回户子洼的。我的典籍伢山长老已经帮我处理好了,族兄帮我办的。”
真的很难拒绝,我确定我想要的是细麻。
听说细麻已经从户子洼寨内搬到外寨,和毛小子一夫一妇地过起小日子。
总之,我接纳了苏岚,她很特别,我不是没有经验的毛小子,她很柔软很温暖。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就像族兄说的,苏岚就像花神一般。
日子过得很快,我腿脚利索许多,盛夏时分要往户子洼送珍贵的盐晶,我抢到这个活,带着匹马去户子洼。
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带细麻走,怎么让苏岚走。
我并不讨厌苏岚,对她也有几分怜惜,只是女人都有自己的骄傲,细麻不会愿意和苏岚同在一个屋檐下,苏岚也不会愿意跟细麻分,何况我那木屋也不大。虎不同山,蛇不同穴,蚁尚无二后。
思来想去实在为难,不如在驭兽堂外另给苏岚盖一屋吧,或者细麻有喜欢的地方,我就好好给细麻修个房子,我在驭兽堂的时日不短,再修个屋子也不太为难,兄弟们也会帮忙。
不知道细麻看见我会怎么样,她一定会笑得很甜,只是不知会不会回应我的拥抱,那毛小子倒是好吧,一拳就能打倒,女人看男人,难道还挑孬的?
不会不会,细麻瞎过一次眼,跟他种地干活还不知道苦头吗,农师身份荣耀,然一家大小都要在山间地头奔忙,十分辛苦,所得收成还得交族中分配,远不及我等兽师轻松,想细麻那纤纤弱质,不知被熬成什么样。想来着实心疼,白苇一般的手指怎提得起锄犁,卑贱的泥土怎好脏污她幼嫩挺拔的小腿。
女子青春短暂,经不起等待。树枝抽打马尾,送我速速去见心上人。
且骑且行,两天脚程就到户子洼,顾不上交割盐货我就去打听细麻的消息,在寨外的旱田里看到了细麻。
她清瘦了许多,满身泥土,赤着脚在翻田,另一边溪水缓缓流进田里,泥水横流。她抬起头,这样寒凉的春天里她却满脸是汗。
“细麻……委屈你了,别干了快上来。”我从田埂把细麻拖上来。
鲜嫩的娇儿竟憔悴如斯,只恨我来得太迟。
“你来了,苏岚好吗?”
“是,我来迟了,怪我,早应猜到你生活艰难,我该早来的,你回去收拾下……不,也别收拾了,缺什么我再给你弄,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走。”
“你伤还没好?糊涂什么呀,什么艰难?我如何跟你走得?”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细麻还很活泼、坚强,眼里还有荡漾的笑意。
“你在寨外种生田、垦荒,都是因为那个毛小子,我伤好了,依旧在驭兽堂,还分得独居的屋子,明天,不,今天就带你走。不见你的这些天,委屈你了,都憔悴清瘦了,还要做这么重的农活。
族祭上你怎么就跟了毛小子走,怎么不等我?你若等我半刻也不至于受苦……好在我来了,我来了。”
细麻推开我的怀抱,凶巴巴的。
“伢洞成高,你别痴了,我是与辛顺族婚的女子,你与我之间从未有过什么盟约。你当与苏岚好好过日子,过去你说的那些话我从没当真过,只是儿时戏言。如今我过得很好很满足,没受苦也没受气,你休再痴缠不了。”
从未……盟约……儿时戏言?
我大力扳住细麻的肩膀:“儿时戏言?我初见你时已满十五,早不是孩子了,两次族祭,我都让你等我,你怎当时不说是儿戏?如今都是我,只有我在苦苦痴缠,我是不敬重女人的浪荡子了?”
曾听族兄说过女人心反复无常,一时欢喜一时凶恶,一时甜蜜一时绝情,彼时我尚不明白,原来竟是真的。
“高,我可曾答应过你?你总是说一堆话,我从没回应过你,你说要我等你、说带我走,我真的从没答应过你,你不是戏言的话又怎么会只顾自己说,从不问问我?
辛顺是我屋外人,我很敬重他,你也该敬重你屋里人,苏岚照顾你多日,很是不易,你不该跟我说这些话,你把苏岚当成什么,又把我当成什么?”
“你对我有情,否则也不会让我抱你,也不会听我说掏心掏肺的话。你说清楚,是不是?”
我瞪着眼,想看穿她,是她见一个爱一个还是我蠢。
细麻一脸为难,我不信她说的鬼话。
“高,你别拽我了,我只认辛顺,其他男人我都看不见,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她挣脱我要走,我如何能让她不清不楚地走?
“放开吧,别痴缠我了,我不想让你变成全族的恶人。”
好冷漠的口气,好决绝的女子。
此刻是我一厢情愿,痴缠不休了,竟是这样的。那个夜里,白霜满地,我怀里的她很温暖很柔软,眼里满是惊喜,像鹿崽一样温顺……现在的细麻不是她!
当时当刻,我觉得自己如坠深潭,一腔痴心付流水,还亏欠了苏岚,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曾真切地感受过细麻的欢欣和温柔,她是对我动过心的。如今不欢而散,苏岚只是个借口,毛小子也是借口,究竟我缺的只是个功臣的名号罢了。
哪有女人不贪慕权名,哪有女人不爱慕少年,只是细麻,你爱慕的少年恐怕都没能力尽人伦吧。
我该放弃吗?我不甘心,我既无法忘怀十五岁那年初见的那张稚嫩圆脸,也无法放下一次次我抱着的娇俏身躯,这种渴望比饿虎渴望鲜血还要强烈,比蟒蛇捕伺猎物还要饥渴,着了魔入了迷,神祗降临也解救不了这种刻在骨缝里的痛。
草草交割了盐务,我就在户子洼外守着,我得好好认识一下这个让细麻死心塌地的小子,真的那么好吗?
春末夏初,天气已经湿热,傍晚热气蒸腾,蒸的我一阵阵出汗。不出所料,这小子在外溪边挖渠引水,还带着两个同伴。
我听见他们的对话,一问一答间皆是客气,这小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使唤两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两个被使唤的男人倒也听话,没骨气。
他们三个人,我贸然现身不太稳妥,解释不清,可若叫我再等,我可真是不愿!
时间不多,就是得出手!
“嘿……听说农师辛顺在寨外修渠,你们见过他了吗?”我不看辛顺,只对着二人说话。
“见过,他就是。”
辛顺走到我面前,个头还没我下巴高。
“你是外寨来的?何事寻我?”
我走近一步低头看他,面目黝黑,样貌不丑,长得一副女人气,没点壮烈气。
“我是驭兽堂下行走,给你带两句话。”我的木牌还带在身上。
“请说。”他倒是客气,请我多走几步,免得被人听去。
“米通长老近日就要见你,你须带粮种半担到落河谷去,明日就出发。”我随口说了件事。
他犹豫了一下:“请问行走,粮种早在初春时就给出去了,余数不多,米通长老是有账册的,何故这么紧急调粮?又只要半担?”
“长老事急,想着不曾带信物在身上,就只要半担便罢了,先应急,待你去了再跟你对信物,调五担粮种。”
调一担以上的物品都得有信物,我又没有,就是要你跑一趟,落河谷来回至少四天,不远不近,正好。
“米通长老要的这半担粮种是什么种?落河谷早两个月已来取过户洼白种,若是再补半担,可是常白地种?还是蜜豆种?落河谷也有半旱的硬土,加重半担粟米是更好,嗯,元豆也好的。是哪一种?”
我的脸色想必在辛顺眼里突然变得凶恶,这个问题令我措手不及,我非得回答不可。
“呵,米通长老要补粮种,自然是补之前取过的户洼白,谁人不晓得,现在村村寨寨都种户洼白?你说这么多粮种,是在戏耍我么,还是你不服长老指令,区区一个农师就敢质疑长老安排。果然是少年功臣,心比天高,自大妄为啊。我是堂下听使唤的,可也不是听你使唤的,我带得木牌来,就是长老亲到,你还啰嗦什么。”
“小子不敢,只是送粮还需问问清楚,免得送错了耽误农时。”
“你怕送错?收取享受的时候怎地不啰嗦?强娶女子的时候怎地不啰嗦?时候不多,明天天一亮你就上路吧!”
不愿再多纠缠,我拔脚便走,我也是蠢,何不提起胳膊送他几个老拳?屈下腰身送他几个侧踢腿?
……都是为了细麻,都是因为细麻,她为了这么幼弱的男子忘了我,无非是因为我不是功臣,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
我还是想要。
快马加鞭,一路上不眠不休,一夜一日就到驭兽谷。路上我一边颠簸,一边想,我要升任使者、兼长老,这是最快的路子可以让我尊享于人前。
回到木屋就看见苏岚揉着腿靠在榻上,天都黑了,屋里也没生火塘。
不用看就知道她很高兴,我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些“你累不累?吃过夜饭了?”的废话我一概不回答,直接动手,抱住她扯下衣服,尽人之大伦,合阴阳两气。
我一直尊重苏岚,带她客气,是想着不能让她委屈,否则她就住下不走了。现在看没必要客气,女人都是反复无常的,这一刻她肯给,我为什么不要?
细麻,没有你,我照样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必要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