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戾躺在床上，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阴沉的脸上。尽管明日就要返回魔族，他却没有感到丝毫激动，反而心情不佳，患得患失。虽然他拍着胸脯向女人和楠儿保证魔皇一定会妥善安置她们，他心中却没有一分底气。神魔两族争斗了几千年，甚至更久，从来没出现过魔族收留神族，或者神族收留魔族的事情。纵然这任魔皇继往开来，但他会打破陈规，允许神族女人跟魔族子民生活在一起吗？还有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执念想要带女人离开此地，前往魔族呢？
金戾越想越烦闷，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索性坐起来，怔怔地望着轻轻晃动的火苗。朦胧的火花在他的瞳孔中慢慢放大，最后变成了女人美丽端庄的模样，忧伤的眼中饱含期盼，脸上跳跃着一抹红晕，嘴角挂着羞怯的笑意。他盯着灯火露出痴迷的笑容，仿佛置身于飘渺虚无的仙境一般。
“金大哥想必因为明天回到魔族而高兴万分吧。”
温柔的声音将金戾唤醒。他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女人擎着一盏油灯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模样像极了他在灯火中看到的样子。他摇摇光头，使劲眨了眨眼睛，瞪视着女人，满脸的不相信。
“金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可是哪里不对？”
金戾确认站在近前的女人，而非幻觉。不由得脸色发烫，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没有哪里不对，挺好的，很好……”最后他的声音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女人觉察到金戾的窘迫，向他的床上张望了一下，找个借口转移了话题。“金大哥，明天就要动身回魔族了，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金戾竭尽全力控制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生怕说出不想走的话来。“夫人有心了。我来的时候没带东西，这段时间吃的穿的都是夫人给的，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和朱伯为你多准备些干粮和肉干，再准备几套衣服。一路上风餐露宿，多带点东西有备无患。”
金戾出生到现在从未受过这样的关心，想到之前女人对伤病中的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灵魂好像都要融化在女人的轻声燕语中。金戾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冲到女人面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但脑海中一个犹如警钟的声音反复告诫他，在帮女人和孩子离开此地之前，你什么都给不了她，反而可能加重她的苦痛。
理智战胜了感情，或者说爱战胜了冲动，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却下来。金戾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对女人说道：“多谢夫人的关怀，金戾感激不尽。我不能向夫人保证陛下肯定接纳你和楠儿，但我可以向夫人承诺一定会助你们母子摆脱目前的困境。”
夫人不等金戾说完就朝他感激地行了一礼。“金大哥自是一言九鼎之人，我母子后半生的幸福就全靠金大哥了。”
金戾慌忙摇手，极力让自己不要在事情解决之前陷得太深。“夫人言重了。夫人的救命之恩，我尚无以为报，岂能不知廉耻地接受夫人的谬赞。”
女人不再与金戾争执，她微微笑了笑了，在金戾眼中就像初升的太阳那般富有朝气。“金大哥，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告辞了。”
女人向金戾颔首致意，转身向出口的阶梯走去。女人走了两三步，金戾才反应过来。他起身对着她的背影温柔地说道：“夫人慢走。”
女人停下轻柔的脚步。“金大哥，以后别再叫我夫人了。我的名字叫汐诺。”说完女人登上狭窄的阶梯，消失在地面之上。
“汐诺，汐诺……”金戾喃喃自语，不知不觉又陷到温柔乡之中。
金戾忘记了是怎样回到床上的，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除了受伤之初的那次，这段时间他总是睡得十分香甜，长年累月在危险中磨炼出的警觉跟着变得模糊起来。他努力回想着昨晚与女人的对话，发现自己竟只记得女人的名字——汐诺。
金戾没有马上下床，他躺在虽然简陋却也舒适的床榻上，仰望着无尽的黑暗，祈祷着地板不要被打开。惆怅迷惘中，他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了。他腾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凭着记忆摸索到桌子，摸到油灯，判断出油灯没有灯油了。他叹了口气，只好在孤独的黑暗中等待女人或朱伯打开地板。金戾觉得自己好像是别人豢养的宠物，然而自己不仅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待遇，而且还很喜欢，舍不得离开。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脑袋努力将所有困扰他的情绪驱赶出去，屏气凝神思考回到魔族的路线。来的时候他们乔装成人族，并且有神秘人做内应，倒并未受到什么关注和怀疑。如今大将军战死，一众高手只剩下他一人，他该如何避过神军和神秘人的搜查，安然抵达魔族呢？
金戾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方才意识到这是个严峻的问题。若是白天出发，估计这颗显眼的脑袋会让自己走不多远便被神军生擒活捉。如果是黑夜出发，怎么混出城又成了一个难题。莫非命运就是要将自己安排在这里，永远回不到魔族？金戾的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一丝侥幸。待他有所察觉时，他使劲拍打着那颗光头。清脆的响声在黑暗中那么刺耳，仿若不知名的生物自深渊中沉沉走来。
地板被人掀起，接着传来急促的蹬蹬声和汐诺焦急的问询：“金大哥，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汐诺看不清黑暗中的金戾，连忙对着上面催促道：“楠儿，给母亲拿盏灯下来。”
金戾没想到他的无心之失惊动了汐诺，不安地说道：“夫人，我没什么。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待小公子拿灯过来再说。”
狭小的黑暗中重新恢复了安静，金戾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发出的咚咚声。不一会儿，楠儿举着一盏油灯小心地走到女人身边，照亮了烦闷的金戾。金戾的光头上印着若干杂乱的指印，有的地方隐约可见一片红色。
汐诺好奇而担心地询问道：“金大哥，我和楠儿在上面听到几声清脆的击打声，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不测。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汐诺将目光停留在金戾的光头上。金戾窘迫地按住那颗引人注目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方才我感到莫名的烦闷，不由得用手拍了几下脑袋，没想到惊扰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昨日不是告诉你不要再叫我夫人了吗？”汐诺语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什么事情让金大哥这般烦闷，竟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夫人，我的脑袋可能让我出不了神都，因为它实在太过招摇了。”金戾撒了个谎，没有告诉汐诺事实。“若是白天的话，巡逻的神军一眼就能认出我来。晚上在城门关闭的情况下，我如何越过高高的城墙又成了问题。”
汐诺沉吟不语，柳叶弯眉微微皱起，专注地思考着对策。“金大哥，如果将你的光头掩盖起来，是不是神族军士就无法认出你了？”
“无论是会见神秘人，还是与神族将士激战，他们应该都没有看清我族众人的相貌，最多只是有模糊的印象，但我的脑袋却是最好辨认的。倘若遮掩起来的话，我相信神军是不能认出我的。”
“那就好办了。金大哥，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汐诺转身离去，留下举着油灯的楠儿和一脸疑惑的金戾。
金戾朝楠儿露出他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但楠儿望向自己的表情却颇为古怪。金戾尽力表现得更为友善，楠儿始终不为所动，面部神情却越来越不自然。最后楠儿终于忍不住了，怯怯地说道：“金叔叔，我明白你想表现得友善些，但你的笑容太诡异了，好像在你的脸上硬生生拉开一道白色裂缝。”
金戾本想通过微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但楠儿的话让他不知所措，微微裂开的嘴僵硬在脸上。
“金叔叔，你无需勉为其难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比那些自称守护神族、人族的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都要好。他们不仅不拿我们当神族子民，甚至和我们断绝亲情、友情，只懂得利用我们。在认识金叔叔之前，我痛恨神族、痛恨魔族，是你们让我失去了父亲，让母亲失去了丈夫，终日躲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哪里也去不了。可是我现在觉得魔族中肯定还有像金叔叔一样的好人，就像神族中有神秘人那种坏蛋一样。”
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好人，让金戾感到不可思议。他从楠儿真诚稚嫩的脸上没有看见半点儿虚假，没有半点阿谀奉承。
“小公子，如果一个你眼中的好人要杀你，你会怎么做？”
楠儿思索了一下，反口问道：“既然他是好人，为什么要杀我？”
金戾心中想到，楠儿的世界是多么单纯，嘴上却说道：“如果你是一名魔族士兵，在战场遇到一名神族士兵，并且他是你所说的好人，他却要置你于死地，你怎么办？”
楠儿愣住了，秀气的眉毛锁住了双眼，脸色随着手中的油灯变幻不定。良久楠儿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看上去颇为疲惫。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金叔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在他杀死我之前先杀了他。”金戾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当他看到楠儿苍白的面孔，语调变得缓和下来，“我不希望看到小公子变成我一样的人。”
楠儿困惑地望着金戾。自从听了金戾勇斗饿狼的故事后，成为像金戾那么勇敢的人就是他的梦想。可是此刻楠儿心中的偶像却亲口告诉他，不要变成和金戾一样的人。他想不明白哪里出现了问题。
在衣食无忧，少不更事的幼小年龄突逢巨变，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父亲被指认为魔族。一夜之间父亲被擒，将军府中的仆人犹如深秋挂在树上的黄叶，被一阵风吹得四散而逃。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他们母子和忠心耿耿的朱爷爷，甚至母亲的亲人也抛弃了他们。原本以为神秘人是和煦的春风，温暖了他们冰冷的内心，没想到却是凛冽的朔风，让他们窘困的日子变得愈发不见天日。楠儿每日看见母亲忧伤的眼神，心中的恨意便加深一分，却又不知怎么逃脱如噩梦一般的生活。
金戾意外的到来，友善的笑容，望向母亲的眼神，让楠儿有了不同的感受，内心悄然多了份奢望和期盼。金戾答应带他们逃离这里的承诺，让楠儿兴奋地无以复加。若非担心母亲看出自己对此地的极度厌恶而增加她的愁思，他可能当时就会欢呼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金戾拒绝他成为像他那样的好人。
楠儿狐疑地望向金戾。金戾嘿嘿地笑了笑，脑中浮现出梦中的田园生活，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不无向往地说道：“我希望公子可以平静快乐地度过一生，没有战争，没有厮杀，不用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有自己的小屋，田地，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有贤惠的妻子，淘气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楠儿被金戾带到他的梦境中，不相信地问道：“金叔叔，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存在吗？”
金戾收回目光，望着楠儿，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但天地如此之大，只要去寻找，一定可以找到。”
“金叔叔可以和我一起去找吗？或许那样能快点儿找到。”
金戾很想痛快地答应楠儿，带着她们母子，觅得一处无人到过的地方，盖起几间木屋，开辟几亩良田，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他想到幽风大将军冒死救下自己，想起大将军对自己的叮嘱，他知道必须先回到魔族，向陛下禀明一切，对大将军有个交代。他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楠儿的时候，汐诺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