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司徒烈的脑海中翻腾着无数的思绪,想着为他带来无数荣耀和掌声的信念,想着算无遗策的种种计划,想着信誓旦旦的担保和承诺,一种浓郁的挫败感悄然爬满全身。那种感觉犹如附骨之蚁,不停地撩拨他的神经,将羞愧、内疚、骄傲自负和刚愎自用赤裸裸地一遍又一遍地呈现在他眼前。他感到喘不上气来,急切地想要呼进新鲜的空气,然而越是迫切,胸口的沉闷感越是强烈。
司徒烈在浑浑噩噩中来到了元帅府门前。行礼致敬的雄浑声音从一十六名身穿赭红色盔甲的魁梧军士口中喊出,往昔令他自豪无比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对他无情的嘲讽,甚至胯下的炽血神驹也焦躁不安起来,仿佛要尽快摆脱他。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朝帅府宏伟的大门走去。他在门前的台阶上走着,觉得高悬在门上的雕有大元帅三字的匾额好像一面直透灵魂的镜子,令他无所遁形。他加快脚步,躲开了镜子的逼视。
大元帅进来的时候,若云已经起床,洗漱完毕。尽管脸色仍稍显苍白,但正是这份苍白,让她呈现出不同于往昔的美丽,一种柔弱无助的美丽,让人不由心生怜意。听着急速而慌乱的脚步声,若云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有种不祥的感觉。
若云望着大元帅,惊愕之情在她朦胧的眼中堆积起来,脸上闪着关切的表情。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仓惶,失掉自信的司徒烈。从她见到司徒烈的第一天起,他身上就一直闪着骄傲而自信的光芒,将他原本高大的身影烘托的越发伟岸。而此时的大元帅却让她感到陌生,他眼中的坚定和自信被困惑和疑虑所取代,雄壮的身躯好像缩小了几分,犹如刚经历了冰雪摧残的翠竹绿柏。
“元帅……”
温柔而亲切的呢喃仿佛清新的空气通过司徒烈的耳朵飘进他的胸膛,他又可以自由自在顺畅地呼吸了。他怔怔地望着若云,好像从没有见过她似的。
若云轻轻地走到司徒烈面前,抬头仰望着司徒烈疲惫忧虑的脸庞,晶莹的泪水顺着她柔美的脸颊无声滑落。司徒烈低头凝视着若云眼中的关怀和爱意,在泪水的映衬下更加真切。他轻轻地将若云揽入怀中,淡淡的幽香钻进他的肺腑。若云双手从后面抱住司徒烈,那么轻柔却又那么有力。
他们静静地站着,被彼此的浓厚爱意所围绕,远离了天地间的一切纷扰喧杂,连时间都避开了他们,让他们享受最后的温馨和宁静。
“元帅,我们走,好吗?”
温柔的呢喃再次响起,只是声音是那么小,好像在说的时候已然知道了答案。回答若云的是沉默,犹如噩耗般让人悲痛欲绝的沉默。若云的手又紧了几分。
良久,淡淡的声音从司徒烈口中传出,那声音是如此平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好像源自遥远时空的不知名生物。“夫人,或许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很久。”
抱着司徒烈的双手松缓了一刹那,紧接着更加用力地搂住了他。司徒烈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却没有泪水滴落。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无论何时你回来了,都会发现我在这里等着你。你不会孤单和寂寞,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泪水顺着司徒烈刚毅的脸庞滑落到他的嘴里,那么苦涩,那么甘甜。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又到了若云观赏落霞美景的时间了。两人从相拥中分开,一言不发,十指紧扣在一起,缓缓向落霞阁走去。三十六丈高的落霞阁突然变得高不可攀,难比登天,司徒烈和若云艰难地登上楼阁最后一层。出人意料的是,今天的太阳仿佛难舍白日的光阴,迟迟不肯落山,晚霞尚未涌上天边。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或许对于姗姗来迟,心有愧疚,今日的落霞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绚丽多彩,好像要燃尽剩余时光的所有美好。赤红,橘红,灰暗的落霞交相辉映,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和色彩。
若云被美丽壮观的落霞深深吸引,眼中闪烁的光芒被落霞的色彩染成了火焰的颜色,握着司徒烈的手更加用力。或许是若云感染了司徒烈,也或许今天的落霞确实非同一般,一向对此嗤之以鼻的大元帅被落霞美景吸引过去,被火一样燃烧的落霞所震撼。慢慢的一抹释然的微笑爬上司徒烈的嘴角,眼中闪现着淡淡的光辉,就像西落的太阳发出的最后光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一丝落霞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灰白色的云朵飘荡在天际。司徒烈和若云通过紧扣的十指感受到了彼此的平静和祥和,他们相视一笑,转身朝楼下走去。在他们转身的瞬间,一道耀眼的余光刺透苍穹,将他们的身影映照的无比巨大。
晚上若云亲自动手做了几个精致的小菜,为司徒烈拿来了他最爱喝的冰焰美酒。平常只喝一樽冰焰的大元帅竟破例连饮数樽而尚自意犹未尽。滴酒不沾的若云为他又斟满一樽,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刚一入口,她觉得冰凉爽口,甘甜醇香,落入腹中却好像燃起了一道火焰,灼人心脾,她明白了为何此酒唤做冰焰。灼热感消除后她觉得四肢通泰,神清气爽,便想再喝。
司徒烈按住若云跃跃欲试的手,柔声说道:“此酒甘甜怡人,令人不能自拔,但切不可过量饮用,否则会伤及肺腑。”
若云轻轻推开司徒烈宽厚温暖的大手,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轻柔地说道:“今夜让我陪元帅喝个痛快。”
司徒烈凝视着若云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感受到若云不容反驳的决心,缓缓喝光樽中的美酒,大喝一声:“好酒!”
两人对着彼此露出幸福的笑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神都尚在睡梦中,司徒烈悄悄离开若云温暖的怀抱,端详了片刻她残留着红晕的娇美脸庞,一丝幸福的微笑浮上嘴角。他为若云掩好被角,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秀美的乌发,转身走出了房间。司徒烈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若云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嘴角的微笑变成了冰冷的留恋。
司徒烈来到一间昏暗的小屋内,打量着架子上陈列的一件件武器,眼中露出炽热的光芒。他温柔地拂过每件武器,犹如触摸着初恋情人的指尖,热情似火而又小心翼翼。不同的武器见证了司徒烈不同时期的戎马生涯,有初入行伍时的制式佩剑和长枪,有从士兵升为将领时特意打造的长剑和弓箭,有晋升为大元帅时神皇赏赐的宝剑和黄金枪……
每件武器都曾饮过魔族的血,吃过魔族的肉。今日它们中的某件武器将再次陪伴他,一起洗刷掉心中的负疚感和耻辱,帮他重新找回引以为傲的信念。他流连在武器之间,久久不能决定携带哪件武器。
最终司徒烈拿起了入伍时发的制式佩剑和长枪,穿戴上普通钢铁打造的盔甲。他的手划过佩剑和长枪上的斑斑锈迹,轻触盔甲上的凹凸不平,感到青春的血液流淌在身体内,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渴望建功立业的骄傲青年。他走出小屋,向若云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一抹淡淡的微笑洋溢在嘴边。他跃升上高空,朝着赤阳关的方向急速飞去。
今天是最后一批神族守军撤离赤阳关的日子。根据情报,魔族大军距赤阳关仅有大半天的路程。不久之后,赤阳关将在未做任何抵抗的情况下拱手让于魔族。几名老兵走在赤阳关狼藉而空荡的街道上,点查着是否还有人或东西没有撤离,从他们落寞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不舍和不甘。他们无精打采地检查着每条街道,每座住宅,不时低声咒骂和诅咒几句。
“老李,以前总是听你吹嘘曾和大元帅在一个小队同生共死,吹嘘大元帅如何英勇无畏。但你知道吗,命令我们不做任何抵抗而弃守赤阳关的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元帅。还美其名曰不想和破釜沉舟的魔族决一生死。魔族不计生死,难道我们神族儿郎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吗?真不知道你说的关于大元帅的传奇故事是真是假,还是他当上大元帅以后变成了胆小鬼。”
一名年纪稍小的士兵讥讽和嘲笑队伍中年纪最大的士兵,其他几个人跟着应和起哄。被称作老李的士兵涨红了脸,他想大声反驳他们,颈项却被大元帅的撤军之令扼住,不能开口。他低下头,躲避他们的嘲笑和眼神,心中无力地抗议着大元帅怎么会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他可是曾经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又全身而退的啊。
突然一道尖锐刺耳的空气破裂声响起,震得他们两耳轰鸣,头晕目眩。他们忍着不适,或拔出长剑,或擎起手中的长枪,将锋利冰冷的武器对准了伴随声音而来的雄伟身影。那道身影没有趁着混乱攻击他们,而是自顾自地打量着萧瑟的赤阳关,眼中闪现着迷惘的光泽。几人不安地注视着他,意外地看见来人竟穿着很多年前的旧式盔甲。难道他是某位隐退的神族高手前来协助神军守卫赤阳关?可惜来的毫无意义,因为根本不用守护赤阳关了。
老李望着那人,眼中充满了困惑,努力思索着为何来人给他的感觉是那么熟悉。那人好像察觉到了老李,缓缓转过身面向他。老李周围的士兵紧张地将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但老李手中的长剑却掉落在地上,在寂静的街道发出刺耳的金石交击之声。
那人对老李露出熟悉的微笑,向他颔首致意后便转身朝城墙的方向走去。老李抬起手指着他的背影,激动地张大嘴巴拼命想要说出话来,却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箍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嘲笑老李的士兵不安地小声问道:“老李,你认识他?他是谁?”
同伴的声音松开了老李喉间的巨手,他喃喃自语着:“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一名士兵低声说道:“老李,他究竟是谁?他现在可是正朝着城门走去,他不会大开城门欢迎魔族去了吧。”
老李猛然转身看向开口说话的人。士兵被老李眼中的怒火惊呆了,竟产生了无法抗拒的恐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老李将手中的长剑指向那人,那人颤巍巍地低吼道:“老……老李,你想做什么?”
老李凝望着那名士兵眼中的恐惧,冷哼了一声,对剩下的人说道:“快去通知留守的将军,就说司徒烈大元帅好像孤身一人来到了赤阳关。”
语毕,老李一溜烟地循着那道远去的身影而去。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决定由那名年轻的士兵去向将军报告。年轻士兵对众人的决议颇为不满,但还是悻悻地向将军的营帐快速跑去。
“你再说一遍!你怎么不说神皇陛下御驾亲征,要彻底荡除那些阴魂不散的魔族?!还貌似大元帅来到了赤阳关,你难道忘了下令撤离赤阳关的正是他老人家吗?”
尽管这位低阶将领放在人族也堪称美男子,但在容貌俊美的神族中,他长得多少有点儿粗鄙,因而脾气就比较粗暴一些。
年轻士兵心中咒骂着那几个人,嘴上却小心恭敬地回答道:“启禀将军,根据曾经和大元帅一同参军的老李的表情,来人可能真是司徒大元帅。”
将军又想破口大骂,却被身边的副将拉住了。副将说道:“将军,方才确有过一道轰鸣声,如果是那人造成的,即便不是大元帅,也可能是某位退伍的高手。为了表达敬意,我们有必要去见见他,劝他不要枉送了性命。”
那名将军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有道理。那咱们抓紧时间过去,万一那个傻帽儿头脑发热出城迎敌就糟了。”
将军和副将抓起武器匆匆朝城门走去,还不忘狠狠地瞪了年轻士兵一眼,仿佛在责怪他都到现在了还来给他添麻烦。年轻士兵又低声诅咒了那几个人一次。
老李气喘吁吁地爬上巍峨的城墙,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仔细凝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雄伟身影,忐忑地问道:“您确是司徒大元帅吗?”
那道身影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老李,微笑着说道:“当年队伍中最小的小李子变成老李了。”
老李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少了些什么。他激动地想要大喊大叫,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年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准备对司徒大元帅行礼,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不能弯腰。他嘿嘿笑了笑,小声地叫道:“司徒大哥?”
司徒烈没有应声,但老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如往昔的关怀和亲切。老李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还是那么爱哭?”
“我可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老兵了,怎么会哭呢?”嘴上这么说着,泪水却止不住地顺着老李的脸庞滑落,滴落在褐红色的城墙上,摔得四分五裂。
“从赤阳关回去后别再当兵了,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过过安稳日子。”
司徒烈的话让老李感到惊讶,他想到了大元帅年少时鼓励自己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大元帅说错了。
“司徒大哥,不,大元帅,为何这么说?”
老李不解地问道,回答他的确是城墙上刮起的一阵热风,确切地说是万马奔腾时所形成的滚滚气浪,魔族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