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棵树上折下的树枝,一边随意敲打着经过的树木,撩起腐败的落叶,一边闷闷不乐地咕哝着。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幻境仍没有出现。若非头两天见识过幻境的来去无踪,她甚至会怀疑幻境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她困惑的事情,野兽们第三次来给她送粮食的时候,叽叽喳喳的红雀没有跟来,领头的是那只肋生双翼,有三个硕大头颅的黑狗。
虽然黑狗的模样凶悍吓人,但六只棕黄色的眼睛却出奇的温柔。她试着跟黑狗交流,它除了能听懂简单的问题,其它一概不明白,更不用奢望自己能听懂它发出的呜呜声了。她问起小红鸟为什么没来,黑狗垂着眼皮,耷拉着脑袋,只是摇头。小蝶不确定它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最后只好作罢。在向兽群们表达自己由衷的谢意后,她目送它们朝四面八方散去。
小红鸟去了为何没来成了另一块压在小蝶心头的石头。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企图找到野兽们聚集的结界。或许是记错了路,或许是因为少了小红雀这个领路人,小蝶无功而返,连结界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红雀虽然个头不大,有时还爱犯傻,但小蝶觉得没有野兽能伤害到它。于是她把红雀暂且放到一边,一心投入到寻找幻境的事情上。她每天怀揣满腔希望而出,背负一身失落而归,始终窥不到幻境的影子。有时她茫然地在树林间徘徊,感到自己真的成了老人嘴中的行尸走肉。她曾试着走出雪舞山脉,回到卯村,但千奇百怪的树木组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对老人的信任,对父皇的思念支撑着小蝶不放弃寻找幻境,但每日徒然无功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精力、耐心和信心。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密林,却没有半点儿劲头,百无聊赖地东逛逛,西瞅瞅,手中的树枝倒有点儿像盲人的手杖。走了半天,疲乏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了她身上,她决定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左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攫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出那颗大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就是想走过去仔细看看。一股莫名的力量拖着她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大树,她的心跟着砰砰跳跃起来,好像鼓舞将士出征的战鼓。
小蝶来到近前才发现这棵树实在太大了,自己在远处所见仅是冰山一角。约莫需要十几个成年人手牵着手才能绕大树一圈,而它的高度更是她生平所仅见。她仰起脖子,穷目力所能及,大概还没看到一半的高度。
奇怪,这么高大的树木按说从卯村也能看见,为何自己没有留意过呢?小蝶的左手轻抚皴裂苍老的树皮,缓缓绕着大树走了一圈。除了粗,除了高,她没发现这棵树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然而吸引自己过来的绝非粗和高,但究竟是什么,一时间她又不说清楚。她又绕着大树反方向转了一圈,仍没有觉察到哪里不一样。
既然来了就靠着这棵树休息一下,最起码后背会舒服一点儿。松软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小蝶背靠大树坐了下来。坐下的刹那,一股浓浓的困意仿佛奔向岸边的海浪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浓密的枝叶婆娑作响,偶尔有几缕明媚的阳光挤进来,撒在小蝶的脸上,身上,摇曳晃动,犹如随风起舞的白色精灵。地上的落叶被不经意路过的轻风推着,翻起几朵灰白色的浪花,复归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陷入沉睡的小蝶感受不到阳光,感受不到轻风,听不到树叶彼此摩擦的低语,她被重重黑暗包裹,宛如破茧而出之前的蚕宝宝。与外界隔绝并不意味着内里古井不波,小蝶觉得自己身处混沌之中,没有光,没有风,周围全是灰蒙蒙,粘稠停滞的云雾。
她张开嘴巴呼喊,声音却被吞噬一空。她奋力狂奔,却只是原地踏步。这是哪里,我怎么到了这里,我该如何出去。万千念头让她的头隐隐作痛,却不能给她任何帮助。深深的绝望悄然爬上小蝶的心头,她茫然四顾,看到云雾幻化成一张张巨嘴,你推我赶地挣着,抢着要把她吞到嘴中。生平第一次,她品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紧随其后的便是张牙舞爪的恐惧。
冷汗沿着小蝶光洁的面庞滑落,仿佛一列列被驱赶着的俘虏。她向后退去,右脚触到了虚无,身子摇晃仿若断了线的纸鸢。她收回右脚,勉强稳住身体,扭头向下看去。缠绕双腿的云雾让开了一条路,她看见身后是无底的深渊,张着黑漆漆的巨口等待着她,她无路可退了。
她朝前走去,死气沉沉的云雾纠缠在一起不肯让她通过。恐惧彻底将她淹没,她六神无主,她不知所措,她万念俱灰。一点灵光从脑海中窜出,这里正是你梦寐以求的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小蝶幡然醒悟,只有在幻境中,自己才真的是孤身一人。她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冲出幻境的方法。如果这里果真是幻境,她急切着想要出去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此前费劲千辛万苦寻觅幻境而不得入,一朝踏入幻境,却想着快点出去。
眉头紧锁,小蝶回想着前几次离开幻境时自己做过的事情。除了喜悦而笑,貌似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张口大笑,忘了声音在这里隐匿了身影。她不想放弃,一直笑啊,笑啊,最后一行清泪自眼角流下,跌入云雾中,跟她的笑声一样消失不见了。抬手擦干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小蝶劝解自己冷静,冷静,但无助和恐惧在脑海中猖獗地嘲笑她,让她没有办法集中精力。
我出不去了吗,我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吗?没人告诉她答案,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不对,我坐在那棵巨大的下睡着了,这一切只是我做的一个梦而已。既然只是在做梦,就没有什么好慌张的了,那就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小蝶的心情不再那么烦躁,平静了许多。
梦境常被解释为一个人白天所思所想的映像,但眼前的景象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啊。还有一点同样困扰着她,为何自己在梦中的感受这么真实,为何可以告诉自己是在梦里。这种感觉怪怪的,仿佛存在着两个自己,一个沉沉睡去,一个清醒地观望着梦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不打算唤醒自己的小蝶信步朝前方走去,对气势汹汹的灰色云雾不理不睬,在梦中它们是无法真正伤害到自己的。云雾流过她的发梢,爬过她的脸颊,穿过她的身体,她不管不顾,一味地走啊,走啊,仿佛只要自己不停下脚步就可以走出梦境。
小蝶知道无论在梦中过了多久,外面或许才过了几个呼吸。她觉得自己好像已走了几天,几个月,几年,目力所及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梦中的自己感到了疲倦,更重要的是乏味和无聊。她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决定叫醒自己——她没有意识到唤醒自己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如何叫醒自己,前方出现了一个朦胧模糊的光圈。光圈被重重云雾遮蔽,呈现出惨淡的白光。小蝶被突然冒出来的光圈吸引,撒开大步朝前跑去,全然不记得正是好奇让她进入了这个怪异的梦境。
当一个人只被一种事物包围,内心充满了疲倦、压抑,任何一种不同的事物——哪怕是更为糟糕的事物——都会带来兴奋和愉悦,或长久,或短暂。近了,近了……
小蝶全力奔跑,沉浸在飞驰的喜悦中,有那么一瞬间完全忘记了目的是什么。奔跑,奔跑,不要停下来,或者做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或者做一只逃出牢笼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