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儿,冷不冷?”
金楠张口回答金戾,却被凛冽的寒风噎住了喉咙,嘴里的话被冻成了一阵咳嗽。金戾望着金楠红彤彤的鼻子,红彤彤的脸颊,嘴边和眉毛上的冰渣,露出了疼爱的微笑。
“楠儿,你不是一直跟我说要来这极寒之地看冰川,赏飞雪吗,现在感觉何如?”
这次金楠没有立刻开口。他吸了一下鼻子,蠕动了一下嗓子,紧闭的嘴唇轻启一道微小的裂缝,“父亲……”他咽了口唾沫,“风太烈,雪太大……不过,我喜欢!”
狂风呼啸着从两人之间穿过,金戾的眼睛却没有眨一下。“哈哈哈……”粗犷的大笑夹在如同细沙的大雪中飘向了白蒙蒙的远方。“楠儿,我也喜欢。哈哈哈……”
金戾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发笑,烈风,白雪慑服于这豪放的声音,退避三舍,饶了过去。被感染的不仅猛烈的风雪,还有马背上的楠儿。他不由地跟着金戾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哈哈大笑起来。金楠没有再咳嗽,反而觉得血液沸腾,浑身通泰。
魔皇着令大将军炎朗和骠骑将军金戾督办全族十八岁青年的庆典。金戾捷足先登,抢在炎朗之前,远赴苦寒之地召集留在大本营磨砺的十八岁青年。
金楠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要跟金戾前去,理由是要看看他少时搏杀两头冰川巨狼的地方。对于一直视金楠为己出的金戾,自然没有拒绝他的请求,爽快地答应了。为此金楠兴奋了好几天,更是请教幽羽该准备些什么。当金戾看见金楠将一大包厚棉衣,厚棉帽,厚棉鞋等缚在马背上时,他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金戾带着金楠离开了赤阳关,一路向北。金楠对沿途的青山绿水提不起半点儿兴趣,甚至对一向喜欢的打猎亦兴味索然,只是一个劲儿地询问什么时候进入冰野荒原。回答他的是金戾塞到他嘴中的各种各样的烤肉——野鸡、野鸭、野猪、野山羊……有时还会是一支烤狼腿。最后,金楠只要看见金戾钻进树林里,他就跑得远远的。
在赤阳关的时候,父亲不怎么捕猎野兽的啊,怎么离赤阳关越远,他打猎的频次就越高了?莫非他打猎的技巧生疏了,需要藉此恢复一下,以防踏上冰原后遇到什么危险的猛兽?想到这些,金楠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主动要求承担今后的捕猎。金戾从金楠闪着光芒的眼睛里觉察到了些许端倪,却没有说破,点头同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围的景物跟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树木的叶子由圆形变成了针形,松软的黄土地变成了坚硬的灰黑山地,平原变成了丘陵。一天金戾和金楠走进了满是落叶松的的树林。高耸入云的古树,遍地枯黄的杂草,灰色的石子,金楠突然打了个寒颤。
“父亲,已经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到达冰原,我都有点儿迫不及待了。”金楠蹙着眉头,打量着包围他们的树木,急躁之情跃然脸上。
金戾面无表情,好像沉浸在深沉的哀伤之中,朝前方努了努嘴。金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除了树木,便是枯草。
“父亲是说穿过这片森林就到冰原了吗?”
金戾刚点完头,金楠就狠狠地踢了一下马肚。感受到主人的心情,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蹄翻飞,急不可耐地射了出去,把金戾留在了身后。金戾注视着扬长而去的金楠,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催动胯下骏马,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金楠坐在马背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乎全部由砂砾组成的大地上除了灰色,看不见任何其它颜色。相比较起来,他身处的萧瑟落败的松林竟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生机。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好像什么莫名的东西钻进了心里,钻进了胃里,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源自灵魂的颤栗。周围的空气好似停止了流动,或者说被抽干了,他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一只稳健有力的大手放在了金楠的肩膀上,他艰难地别过头,看见了一双闪着璀璨光辉的眼睛。
“楠儿,楠儿……”慈爱而威严的声声呼唤终于通过金楠的耳朵传进了他的心里,他看见金戾淡然地望着自己。
金楠晃了晃脑袋,满脸的茫然和困惑。
“父亲,我刚才怎么了?毫无征兆的,我觉得有一双大手箍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更糟糕的是,我心中一点儿反抗的想法都没有,似乎心甘情愿地让那双大手拖向黑色深渊。”
金戾转头看向那片灰色的大地,脸上,眼中都涌起了深深的忧伤。“楠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养父的反问让金楠摸不到头脑,提出问题的人变成了回答问题的人。“父亲,我不知道。”
金戾叹了口气,脸上的悲伤让金楠响起了十年前那个染血的下午。虽同等哀伤,却又明显不同。十年前,金楠能够体会到金戾撕心裂肺的疼痛,体会到他的恨意,因为他也是那样。今天他感觉金戾同样痛彻心扉,但裹挟的不是怒发冲冠的恨,而是悲天悯人的无奈。
“这里是很久之前,我族与神族决战的地方。如果没能在此地拦下神族,我族早已在天地间消亡了。那一战我族派出了几乎所有能参战之人,上至须发皆白的老翁,下至刚参加完命名礼的少年。两族的厮杀从黎明开始,直到西方天际铺满了血色云朵。我族的勇士十不存一,连那任王上——那时魔族的称号还没有传开,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
金戾喃喃轻语,眉宇间既有无际的悲痛又满含敬意。他空洞的眼神怔怔地凝视着身前的古战场,仿佛越过时间长河回到了遥不可及的过去。
“后来呢?”
“后来?战至最后,神族突然停止了进攻。他们和我们一样,沉浸在无边的哀痛中。因为死在这里的不仅有我族的勇士,也有神族的。或许不想再增加自己族人的伤亡,神族收敛起族人的尸体——很多都是断肢残骸,撤退了。从那以后再没踏足过此地。”
金楠凝视着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忽然明白了那双扼住自己的大手是什么,钻进身体的气体是什么。那是垂死挣扎的,布满鲜血的死亡之手,那是碎魂索命,渴望逃离的死亡之气。他的眼睛里浮现出黑白交锋的惨烈画面。一会儿倒下一片黑色,一会儿又俯下一群白色,最后黑白交织在一起融汇成鲜艳无比的红色,分不清谁黑谁白。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当日神族明明占据着绝对优势,为何不斩草除根,将我族彻底消灭?”金戾转向金楠,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金楠被金戾看得有点儿发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父亲,你不是说他们不想增加族人的伤亡吗?”
金戾笑了,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又回来了。
“这种说法只是一些古书上的记载,为父对此深表怀疑。”
只需再付出几十或者上百神族的性命,魔族便将不复存在,永绝了后患。神族会为了区区百人的生命让数万将士的牺牲打了水漂?金戾不信。
金楠脑海里冒出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父亲,你可以去向魔皇陛下请教啊。”
他从父亲的眼睛里感觉到自己的问题是多么愚蠢。如果可以的话,金戾不早就问了吗?
“楠儿,走吧。”金戾显然不想一直沉浸在回忆的悲痛中,他轻轻磕了下马肚。“过了这片亡者栖息之地就是茫茫冰原了。”
尽管金楠在赤阳关跟魔族生活了十年,与魔族之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却体会不到金戾心中的那种哀痛。听说马上就要看见冰川白雪,先前的不适很快被兴奋和激动取代。只是为了照拂父亲的心情,才没有显露出来。
他们二人在灰色大地上走了足足有大半天。金楠本想策马奔腾,但看见金戾满脸的肃穆和沉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事实上即使金戾默许他纵马狂奔,恐怕他也不能如愿。
金楠骑着一匹全身乌黑发亮的年轻马驹,并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自打它进入这片了无生机的大地后,一直不安地打着响鼻,四只马蹄踌躇地刨踏着脚下的沙砾。回应它的则是灰色的沙尘,小马愈加紧张恐惧了。觉察到坐骑的慌乱,金楠俯下身,嘴巴凑到骏马的耳朵边,轻柔的安抚它,鼓励它。
小马低下头,晃了晃尾巴,马蹄反复踩踏地面,仿佛在确认金楠没有骗它。终于小马抬起了头,眼睛里虽仍惶恐不安,却多了分镇定。它抬起前蹄,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脚。它的腿没有被什么恐怖的怪兽吞噬,好端端地挂在身子上,于是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坐骑谨慎的样子让金楠响起了它出生后学步的情景,跟现在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没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年轻的战马仍不肯加快脚步,蹒跚着跟在金戾的坐骑后面。金楠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心中想着兽类对环境也忒敏感了。既然不能尽快离开这里,他索性打量起这处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战的地方。可是除了望不到尽头的灰色,又有什么可看的呢?